世间从不缺“人精”, 且梅镇也不算太大, 自洛金玉返回来, 在官衙门口击鼓不久,这事儿就传遍了镇里上下, 平日里凡事牵头的本地几大氏族长辈们便急忙聚到一起,商议此事。
商议来, 商议去, 就觉得还是倒打一耙最能破如今困境。
梅镇离京城远, 他们以往不曾太听闻洛金玉的名声,因此并不知这人性情, 只当洛金玉是要为自个儿当日受辱一事纠缠, 倒不曾多想到洛金玉还要管以往那些祭神之事。
因此他们商议, 到时反正绝口不认,虽那沈无疾与锦衣卫们亲眼见着了送亲队伍,这个不好狡辩, 可若细说起来,就非说是洛金玉自愿的, 并且绝不承认是要将人沉江,只说送去蛟仙庙里面侍奉修行。
如此一来,哪能怪他们?
他们议定好了,就立刻私下里去找人传话了,让上下族人都记住这些,届时别说漏了嘴。
在洛金玉与君天赐等人对峙于官衙大鼓前时,梅镇里早已在各种通传了, 如今老者一来,借着小童的嘴嚷嚷,一直围在这儿看热闹、尚且来不及被通传到的这些镇民们也立刻就懂了意思,跟着起哄。
王大人也不是傻子,见状,心中明白了几分,他不动声色,只做出认真问案的模样,放纵众人嚷得差不多了,这才一拍惊堂木,装模作样地喝道:“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他说话倒还不太管用,直到那老者使了个眼色,众人才安静下来。眼见有了法子对付这不知好歹的书生,众人放下心来,望着洛金玉的眼神都颇有些轻蔑得意,既是因这事儿,也因刚刚听闻的洛金玉与那太监沈无疾成亲的事。
现如今,他们倒不担心这案子了,更想好好地嘲笑一番这好端端男人为攀附权贵而嫁给一个阉人的奇闻怪谈。更有人联想到当日洛金玉被扮成新娘、涂脂抹粉、穿上凤冠霞披的模样,一时间也不觉得这姓洛的是被迫的了,只觉得说不准这姓洛的高兴着呢!说不准,这姓洛的就是有那癖好呢!
君天赐默然地瞥过这些人的神色变化,哪能嗅不出他们那铺天而来的恶意,更是觉得疲倦又厌烦。
王大人问道:“洛金玉,你有何话要说?”
洛金玉淡淡道:“我与沈无疾是成了亲。”
他这话一出,堂下顿时如同炸开了锅,再度议论起来。本来这些人还以为洛金玉与那沈无疾成亲的事多少有些杜撰成分,或是藏于私下里见不得光的事,不料本人却如此不知廉耻地当众承认了!当真是不要脸!
这一刻,他们几乎已经完全不觉得当初强迫洛金玉扮女装嫁给蛟仙算什么事儿了,更不能算是他们的错了。
王大人又任他们议论嘲笑了片刻,方才再度拍惊堂木。
洛金玉并没在意那些人的议论,见安静了,继续淡淡道:“一则,我与沈无疾成亲乃当今圣上亲自主婚,京城婚署官衙中过了文书,盖了印,没有任何不妥。二则,我既与沈无疾成了亲,又怎会再主动愿意嫁给你们所谓蛟仙?岂非自相矛盾?”
老者冷笑道:“你为鲤鱼跃龙门,身为男子,连太监也嫁得,如今听得侍奉蛟仙便可一步登天门,又如何会不愿意?寻常人,哼,倒还不见得做得出你这事来。”
洛金玉正要说话,老者又道,“若你坚持说你是被迫,你倒是拿出证据来,谁能证明你是被迫?沈公公当日来时,只见到你穿金带银,稳坐轿辇,可没见过你被迫。”
洛金玉皱眉道:“你这是胡搅蛮缠,你们上下一心,串通口供,我自然是拿不出人证物证,可任谁都看得出此事若按你们说的那样,根本就不通情理。”
“那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老者冷笑道,“按照情理,也没有好端端的读书人会甘心嫁给一个太监,且还丝毫不觉得有辱家门,于众目睽睽之下说得掷地有声呢。”
他说这话时,语气格外怪异,更是刻意斜着眼去看洛金玉,鄙夷挑衅之情显露无疑。
若换了寻常男子,就算与沈无疾乃情投意合,被人如此对待羞辱,也会觉得面上无光,难免露出讪讪之色,然而洛金玉却又岂是“寻常”之人?
他受此待遇,心中并无丝毫受辱之委屈难过,反而露出比这些人更为鄙夷神色,带着几分发自真心的困惑不解,高声道:“我与沈无疾各无妻室子女,是否婚嫁,婚署与皇上都没有异议,倒不知你诸位有何异议?你们信奉邪神,贪图来历不明之赃物财礼,更为此上下串通,谋害无辜之人,如今事迹败露,没有半丝羞愧之情,竟还敢说我有辱家门?依我看来,你们诸位如此,便是连家门都没有的猪狗禽兽!”
说完,洛金玉愤愤甩袖,冷冷道,“我此言,恐还有辱猪狗禽兽。你们如此行为,恕我直言,尚且连猪狗都不如。”
此言一出,群情沸腾,众人哪甘心受他如此羞辱,纷纷破口大骂,其间什么低俗粗鄙之辞都有。
那老者更是身体颤抖,指着洛金玉,尖声道:“洛金玉,你枉读圣贤书——”
“你枉生为人!”洛金玉厉声道。
“你——”
“你不经宣传,擅闯公堂,煽动民众,扰乱秩序,按本朝律例,该当堂杖责二十。”
洛金玉说完,瞪向堂上的王大人,“大人既坐此位,就该当主事负责,哪能坐视他人抢你话权?如此怯懦无能,你何必还端坐堂上?既不敢管事,就不要管事,索性退位让贤。梅镇上下十数年来所行之事骇人听闻,荒谬无稽,他们固然有错,你们身为父母官员,亦难辞其咎!”
他也不管王大人脸色如何难看,说完就立刻看向君天赐,“钦差大人,你既为钦差,代天子下巡,就是朝廷的脸面,如今官不成官,民不像民,满是混账,一片荒唐,你还要作壁上观吗?”
王大人:“……”
君天赐“哦”了一声,有几分和事佬的样子,轻声道:“这老人家看着都七十了,杖责二十,若打死了,算谁的?”
洛金玉冷冷道:“自然是算你的。”
君天赐难得的露出些许讶异不解,问:“为何?”
“你是钦差,今日堂上出了任何岔子,都该是算你办事不力。”洛金玉厉目而视众人,含着十万分的压抑怒气,震震有声道,“不止是你,还有堂上的这位王大人,以及你们梅镇诸位氏族长老。你们皆比我年长,本不该我来教育,可你们一个比一个荒唐,一个比一个可笑!你——”
洛金玉伸手直指已被他气得浑身发抖不停的那老者,“你身为氏族长老,本该德高望重,慈祥有礼,教化后人,你却领头行荒谬之事。”他看向那正狠狠瞪着自己的老者身旁的小童,“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孙辈不足十岁模样,随你左右,不曾学得恭良俭让,先学得信口雌黄,自私贪婪,你愧对你列祖列宗!”
他说完,手又指向王大人,“你,王大人,你身为本地官员,蛇鼠两端,毫无骨气,心中不明事非道德,父老氏族贪财杀人,信奉邪教,你分明知晓内情,却不敢检举,甚至同流合污。沈无疾来,钦差来,你皆阿谀奉承,三面讨好,你读的哪门子圣贤书,中的哪门子举人秀才?你若不敢管事,也管不了事,你就回家去种地,休得在此贪受朝廷俸禄民脂民膏,你不配!”
王大人的脸色越发难看,也抖了起来,手按在惊堂木上,死死抠着,几乎要抠出木屑来。他正要拿起惊堂木,先拍下去,叫人杖责这姓洛的——
“君天赐!”
这姓洛的忽然一声怒吼,王大人一怔,忘了拍桌,这一瞬的差池,已令这姓洛的继续往下骂了,且一骂,就令他一时之间找不到打断的间隙了。
君天赐下意识地往下滑了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轮椅上,等着看洛金玉能骂自己什么。想来,无非又是说钦差大人就要管事……
“你官服呢?!”洛金玉厉声问道,“身为钦差大臣,出使公差,你穿什么绫罗绸缎!本朝律例,当朝官员办理公差,必须官服整齐,不损官威。你却穿的什么样子?”
君天赐一怔,眨了眨眼睛,道:“皇——”
“此条律例乃太|祖皇帝亲定,第二则第十条。石碑仍立在太和殿前,每年初十,皇帝必须亲率文武百官齐诵,你是要说,皇上为你徇私,置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于不顾?”洛金玉问。
君天赐:“……”
说起来,还真是这样。
他不爱穿官服,先帝宠他,特许的。当今圣上大约听说了是先帝特许的,睁只眼闭只眼,也当没看见。
但众目睽睽之下,洛金玉将话都说成这样了,君天赐就是再如何,也不能真顺着这话承认。
话再说起来,洛金玉这就是在刻意找茬吧……君天赐腹诽道。
洛金玉还真不是存心找茬,他是真看不顺眼君天赐这样很久了,从第一眼看见君天赐起,就如同眼中进了沙子,怎么都不舒服。他当时就想发作,但沈无疾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私下里偷偷和他说,是先帝特许的。
什么先帝特许!先帝都驾崩了!先帝昏庸,做出那许多荒唐事来,致使国本几度动摇,如何能与太|祖皇帝相提并论?怎还能任由他的放纵恶果继续?
洛金玉忍来忍去,实在忍不住了,因此有此一问。
他见君天赐久不说话,又逼问道:“君大人体弱,可据我所知,并无腿疾吧?”
——这也是据沈无疾所说。
君天赐又愣了一下,问:“你又想说什么?”
洛金玉冷冷道:“既无腿疾,你坐什么轮椅?按本朝律例,你现在就该起身去换上官服,再来与我说话。”
“……”君天赐想了想,道,“我体弱多病,圣上特许我坐着。”
“据我所知,先帝是有此特许,”洛金玉面无表情道,“可先帝所说,却是许你在久站之时赐坐,如喻阁老一般。而喻阁老年迈,尚且不如你一般借故身娇,轮椅出行,损我朝威名颜面。”
君天赐道:“我体太弱了……”
“若弱到站都站不起来了,你还做什么官?我信你能为朝廷做什么事?”洛金玉道,“你休得砌词狡辩,据我所知,你面圣之时分明能站能走。我且问你,你究竟起不起身?你身为钦差,不穿官服,坐没坐相,有辱朝廷颜面!”
君天赐问:“若我就是不站呢?你能拿我如何?”
洛金玉道:“我不能拿你如何,可我自会撰文,请问朝廷,请问皇上,请问天下悠悠众口,本朝律例,身有残缺者不可为官,你君天赐立了什么惊天大功,能置太|祖皇帝之铁律于不顾?”
君天赐:“……”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幸灾乐祸,佳王幸灾乐祸,司礼监众位公公幸灾乐祸:不能朕本王咱家一个人被骂,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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