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洛金玉入朝为官外, 还有件事值得一提。
——明庐将他父亲明先生接到了京城, 与沈无疾父子相认。
明先生早就接到明庐来信, 但他办着私塾,不能说走就走, 便强忍着急切,先安顿好事, 方动身来京城, 到时, 已是春闱过后了。
洛金玉去城门处接了先生与明庐,领着回了沈府, 椅子还没坐热, 沈无疾就从宫里回来了——他今儿有公务要忙, 因此没一同去接人。
明先生原本还将信将疑,与洛金玉叙谈寒暄时情绪稳定,此刻乍一看到沈无疾, 登时愣在那。
良久,已两鬓斑白的明先生竟失声落泪。
洛金玉急忙劝慰一阵, 先生才止住了纵横老泪,仍盯着沈无疾,声音沙哑道:“像你娘,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沈无疾:“……”
明庐亦很讶异,又多看了沈无疾几眼,愣是没看出哪儿像自己娘。这要不是他死脑筋的爹,他都要怀疑这人是有意攀沈无疾了。
明先生平静下来, 对明庐解释道:“我与你娘青梅竹马,你弟弟像她出阁前的神情模样。且她走时,你年纪也小,恐也不记得太清。”
这倒是。
这么多年来,明庐只记着母亲慈眉善目,甚至还与洛金玉他娘混到了一块儿,哪里想到,其实他娘与洛金玉的娘大不一样。
沈无疾虽暂没生出孝子心肠,可光看在洛金玉的面子上,也绝不怠慢这半路爹。他将面上的礼节做全了,安顿明先生住在沈府东院,每逢见面都亲热叫爹,成天叫人往东院送礼。
明先生不是贪便宜之辈,但他有意与小儿亲近,亦不推辞。
只是,待认亲事定,明先生从找回小儿与思念亡妻的喜悲复杂中回过神来,猛然想起别的。
他思量一番,将洛金玉单独叫来面前,神色微妙地问道:“子石,我这几日,见着你和明月举止有些……我问明庐,他支支吾吾,没个靠谱的样儿,我懒得理他,还是问你——”
他话音未落,洛金玉便扑通跪在地上,惭愧承认:“学生是与他成了亲,做了夫妻。”
先前未说,一则是先忙认亲,不好混说,二则,洛金玉也没想好怎么说。
他与沈无疾商量,沈无疾却格外不靠谱,说:“哎呀,说什么说,他又不是傻子,想必早知道了。他既不说,你就也装傻,事儿就过去了。听我的,没错儿。”
洛金玉:“……”
洛金玉日渐为美色所惑,早就自觉昏了头,竟越想越觉得沈无疾这说法似乎也没错……
于是,他便每日心虚装傻。
不料,明先生终究忍不住了,要说穿这事。
“快起来!”
明先生急忙扶起洛金玉,望着自个儿看着长大的这好孩子,叹气道,“明月他自幼与我失散,又入了宫,做了宦官……唉,我就是在外地,也早就听闻过东厂沈无疾的名声。听明庐说,是他一味纠缠你,仗着当初你出了事,帮你葬母,又助你伸冤的诸多恩惠,哄了你与他成亲。还有那几万两的欠债……唉,子石,你实在无需如此,洛家与明家是世交,他做那些也是应该,挟恩逼婚乃是混账才做的事。”
“学生与他是两情相悦。”洛金玉忙解释道,“无疾绝无挟恩之心,是学生主动求娶,他当时为顾全学生名声,再三拒绝,是学生坚持要娶的。至于欠债,他是说笑的,不过学生委实耗费了他不少钱财。”
明先生:“……”
竟还真如明庐所言,子石被明月那混账给哄得不清醒了!
唉,家门不幸!
“子石,你……”明先生为难道,“你可想过,他……唉。”
“我知先生要说什么,”洛金玉坦然道,“他与我皆是男子,不会有孩子。他是权宦,名声不好。左右不过是这两件事罢了。”
“你都知道,还……”明先生沉痛道,“我百年之后,可如何去见你爹娘啊。”
“孩子且不论,无疾答应过我,日后好好为社稷做事,只行忠君爱国之事。您与师哥亦是对他有所误解,他常口不对心,加之世间对宦官偏见,因此人们说他不好,其实,他很好。”洛金玉笑道,“我爹我娘想必不觉得这桩婚事不好,两家世交,岂不是亲上加亲?”
明先生:“……”
我可去你的亲上加亲!
你怕是真像明庐说的那样,在牢里被人打坏了脑袋!
无论明先生怎么劝,洛金玉死不松口,绝不肯悔婚。
明先生懊恼又自责,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连着两天梦到洛金玉他爹娘找自己要说法,嘴角都长了火泡,实在忍不住,决定去找自己儿子下手。
傍晚时分,沈无疾被人拦在沈府门口。
他露出客套笑意,问候道:“原来是爹。咱家这几日事忙,没空请安,还望见谅。”
明先生哪能感受不出小儿子话里话外的疏远,类似于豪门大户遇上了打秋风的穷亲戚,外热内冷,就差把“废话少说,拿了钱滚蛋”的嫌弃给说出来了。
明先生与明庐一样,也对沈无疾天然有愧,因此就算察觉到沈无疾的嫌弃,也厚着老脸装不知道。
到底又有些“怯”小儿子。
因此他一开始只敢找洛金玉劝说悔婚。
只是如今洛金玉劝不动,唉。
明先生深呼吸,清了清嗓子,道:“明月,爹要与你谈谈,你和子石的事。”
沈无疾微笑道:“当初成亲仓促,没来得及请爹主持,因此只请了当今皇上主婚,想是您吃味了。金玉孝顺,他总念叨这事儿,这不,如今您都来了,那索性,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大家去醉仙楼吃饭,补一桌酒席,咱家和金玉向您补敬新翁茶。”
明先生:“……”
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新翁茶”,美得你!
可真是厚脸皮,明知我什么意思,还能腆着脸说这些,难怪子石那实心眼儿被你哄得团团转!
若非你和你娘年轻时的相貌忒像,我都要怀疑你胎记是假的!
老夫能有你这不要脸的儿子?
若这是明庐,明先生早要将他腿都打断。
可偏偏是小儿子。
他与小儿子不熟,又存着愧疚,见这张脸就想起亡妻,只得按捺脾气,竭力说理:“子石是死心眼儿,性情单纯,你别仗着这点欺负他。”
“嗐,还以为爹要说什么呢,”沈无疾笑道,“咱家哪舍得欺负他,疼他都来不及呢。您问谁都知道,咱家对他可是百依百顺,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
“你住口!”明先生忍无可忍,呵斥道,“有你这不要脸的?我好好儿与你说,你装什么傻!既如此,我与你开门见山,你赶紧和他销了那门婚事。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胡闹!”
他既说得直白,沈无疾也就敛起了客气,冷冷白他一眼,转身朝自个儿院子走去。
明先生头一回遭遇沈无疾如此态度,不由得气冲脑门,道:“你给我站住!明月!明月!”
沈无疾哪肯理这糟老头子,继续走自个儿的。
可没走几步,不巧,撞上洛金玉。
洛金玉皱眉道:“先生叫你,你分明听见,怎可越叫越走?”
“咱家叫沈无疾,他叫的是明月,关咱家什么事?”沈无疾梗着脖子狡辩,又忍不住委屈道,“咱家和你成亲,又关他什么事?”
洛金玉猜也知道是这事儿,他默然叹息,一面拉住沈无疾,一面对气红了脸的明先生道歉。
不料明先生见状,越发生气:“子石,你休得再执迷不悟,这混账,就仗着脸皮厚,仗着没伦理,仗着……”
“你少在这妖言惑众!”沈无疾比他声儿大,骂道,“你乖乖听话,咱家叫你爹,你若再给咱家添乱,咱家把你抓东厂去!”
“无疾!”洛金玉瞠目结舌,“你在说什么胡话!”
“咱家受够了这老匹夫!”沈无疾瞪眼道,“成天里把你找去,挑唆你我夫妻深情,咱家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竟还敢跑到咱家面前来大放厥词,当咱家改信佛了吗?”
“你且住口!”洛金玉斥道。
明先生同时怒喝出声:“我是你爹!”
“那又如何?”沈无疾冷笑道,“咱家说过了,你识趣,咱家叫你爹,你不识趣,就想想上一个被咱家叫爹的曹国忠是什么下场!”
“你——”明先生被他气得两眼发黑,脚一软,往地上晕了。
洛金玉大惊失色:“先生!先生……沈无疾,你快过来帮忙。”
沈无疾两手揣在袖中,冷笑道:“他装的!咱家见得多了,能骗过咱家去?且等着吧,接下来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呵,咱家玩儿剩下的东西,也有人敢来班门弄斧。”
洛金玉:“……”
大半夜的,何方舟刚沐浴完,穿好衣服,正在擦头发,忽然听到外头传来曹耀宗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吓了他一跳,急忙托着湿发出去,一面叫道:“耀宗,怎么了?”
“我的马!我的马!”曹耀宗抱着一块木头哭喊不休。
何方舟定睛一看,只见地上许多碎木块,瞧颜色,像是曹耀宗最近最爱的摇摇马木。
他再抬眼一看,那一脚踹碎了摇摇木马的罪魁祸首在那横眉冷眼地骂:“叫什么叫!叫丧呢?再叫老子把你也踹成这样!”
曹耀宗至今无法接受事实,坐在地上,哭着捶打沈无疾的腿:“你不是无疾哥哥,你不是无疾哥哥,无疾哥哥没有你这么凶,呜呜……你把无疾哥哥还给我,呜呜……”
何方舟:“……”
说实在的,以前那对你和声细语的无疾哥哥才不是真的无疾哥哥。
“嗳,这是怎么了?”何方舟急忙上前去拉开两人,“耀宗乖,别闹,明日哥哥再给你买一个更大的摇摇马来,你先回屋去洗漱休息,好不好?”
又看向沈无疾,“你何必与他计较,一个孩子,哪儿能得罪你?”
“咱家看到他就想到曹国忠。”沈无疾恨恨道,“每一把掐死他算好了。”
虽也不知道他莫名其妙的又怎么发起癫来,可何方舟生怕他气头上掐死曹耀宗,急忙叫来小宦奴带走曹耀宗,待没人了,问道:“我的沈公公哎!这是谁又得罪您老人家了?可有好一阵没撒癔症咯。”
何方舟想了想,问,“洛公子如今对你不是千依百顺的吗?怎么,竟又吵起来了?”
他看沈无疾神色变化,便知自己猜中了,不由叹息,“什么事?”
“洛金玉自然对咱家仍是千依百顺的!”沈无疾偏要嘴硬这么一句,接着道,“还不是那老匹夫!”
何方舟讶异道:“什么老匹夫……”
“咱家那个便宜爹!”沈无疾说起来咬牙切齿,恨恨道,“老匹夫,比咱家还能装,倚老卖老……”
一盏茶后,何方舟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先把你爹气晕一次。待他醒来,西风也没能捂住你的嘴,你又开口,把他气晕了。明盟主回来见到此状,与你争执起来,你就和他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你爹此时醒来,见你兄弟相戕,前来劝阻,被你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借机泄愤,给一拳打得又晕了。
洛公子说了你两句,你满肚子火气,不敢对他撒,就逮着来安抚你示好的你家狗踹了一脚,指桑骂槐地对着狗冷嘲热讽、阴阳怪气,成功与洛公子吵起来。
最后你逼问洛公子,你和你爹掉水里了,他救谁。他觉得你脑子有毛病。你觉得他就是想淹死你。于是你成功地使你二人争执升级。西风来劝,你就推了西风一把,不料西风背后就是池塘……
终于,洛公子勃然大怒,说你既容不得你爹他们,那他就带他们出去住。你回说,是他们容不下你,不该他们走,该你走。于是你就离家出走,来东厂找我喝酒,却先见着了耀宗,打量他好欺负,拿他出气儿。”
何方舟语气温柔地问,“是这个意思吗?”
沈无疾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事是这么些事,怎叫你说出来,好像成了咱家的错?”
何方舟沉吟片刻,长叹道:“还真不是你的错,是洛公子的错,他就该看着你气死你亲爹亲哥,就该看着你淹死你干儿子,打死你家狗。他竟还说你,可真是不知三从四德,休了吧。”
沈无疾勃然大怒:“你怎么不说曹耀宗那个傻子成天在东厂吃白饭,该被扔出去打死?”
何方舟先不说话了,他转过头去,叫来一个小宦奴,微笑着道:“这壶酒喝完了,再送一壶来。”
小宦奴正要领命而去,何方舟接着柔声道,“记着,往里面加点药。别加多了,够毒哑沈公公的分量就行。”
小宦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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