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玉等了半天,终于有人放他们进去, 惜玉抬起有些酸痛的腿走进了门, 心里把指挥使骂了个遍。她跟着侍女走到后院, 老远就看见任霁大爷似的坐着,面前跪着一位佳人。
“惜玉不知将军何意?”那佳人脊梁挺的笔直:“惜玉坐不改名行不改姓,何来假冒之说?任将军若是觉得惜玉不配此名, 那天下名惜玉的女子,将军都要赶尽杀绝不成?”
任霁面色丝毫没有缓和, 指挥使哈哈大笑:“任将军!你错了!人家叫惜玉叫了多少年了,怎么着你还叫人家改名字啊?惜玉啊赶紧起来吧!”
何惜玉缓缓起身, 绣着兰花的裙裾褶皱如睡莲般合起来, 亭亭玉立在她面前。
“你确定她原来叫何浅?”惜玉悄悄对穆长生道。穆长生点点头, 惜玉皱了眉,穆长生离开天津不过三四年,那也就是说这人改了名字, 不过三四年。
那她为什么要改名字?
惜玉知道自己这两个字都烂大街了,但是看见那何惜玉她总有一种膈应的感觉, 不知道从何而起。
任霁依旧一言不发, 指挥使笑容淡去, 他环顾四周看见那边的四个人, 眼睛一眯:“哟,慕班主来了!请坐请坐!”说着也不起身,又开始和旁边的侍女调笑起来。
惜玉看看席上,何惜玉挑了任霁对面的位置坐了, 这席上根本没有她的位置。她就是个泥人也有火气,咬牙不让自己发出来。
“哎呦…把慕班主的位置忘记了…”指挥使拍着脑门笑:“赶紧拿两个垫子来…座位没有了就将就一下啊,慕班主勿怪!可别生气啊!”
他语气不阴不阳,这摆明了要给惜玉难堪。
任霁抬眼,瞥见惜玉站在那里,旁边人都嘲笑的看着她,他喉咙一紧,忽然荡开一个笑意。
何惜玉淡淡抬头,却发现任霁笑眯眯的看着那边。那少女一袭墨绿,独立如孤竹,她美的有清气,恍惚从江南的水墨画里走出。她看都懒得看任霁,坐到草团上:“多谢指挥使,惜玉不过一介草民,那里敢生什么气呢…”
“坐那里干什么!”任霁挑眉,让出半个位:“过来,乖…”他声音低沉,带着似笑非笑的暧昧。
他周身气势一变,从剑拔弩张变成春风化雨。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和慕惜玉关系好。指挥使面色有些僵硬:“将军…认得慕班主?”
“我怎么不认得?”任霁依旧笑着看向他,眼里一片寒芒:“她可是老子…”
惜玉心里滞,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义妹啊…”任霁硬生生的把原来的话压下去。
指挥使完全懵了,他本来就看这个慕惜玉不顺眼了,来天津没规没矩得罪了他不说,还敢叫惜玉这个名字,不摆明了和何惜玉杠吗?他是护着何苦那边的,当然要给她下马威,今天他本来是想把慕惜玉好好打压一下,再把何惜玉和任霁凑成一对的。
谁知道任霁认识这个慕惜玉?
“指挥使不在京城,可能不知道…”任霁面露讽刺:“惜玉父亲和我义父是旧交,从小就订过娃娃亲的…我喊一声义妹不为过吧…”说着熟稔的开口:“明个儿我带你回京城,义父他们盼你回去多久了。你个死丫头,到天津来都不知道先去京城见见亲人!文夫人说下次一定得罚你三杯…”
惜玉心里一暖,她一下子明白了,任霁是借着宰相给她一个靠山。
指挥使现在表情极其精彩,他就以为惜玉是一个草台子戏班出生的,谁知道有这样的背景,任霁义父那可是宰相大人啊!要是被宰相知道他给他义女穿小鞋,他这个官也就当到底了!
“这样啊…”他面上还是坚持着不崩掉:“那还真是有缘呢!”说着一笑:“失敬失敬!怪不得慕班主清骨不俗,又藏锋低调,在下佩服…赶紧请慕班主上座!奉茶!”
惜玉就坐在那草团上,静静的看着他拙劣的表演:“不用,我寻思着地上坐着也挺好,不劳指挥使费功夫了…”
指挥使表情僵硬了,任霁赞许的看一眼惜玉。
这时候倒是何惜玉盈盈起身:“是我僭越了,这位置,还是请慕班主坐吧…”
指挥使感激的看看她:“是啊,请班主入座吧…”
惜玉摇摇头,何惜玉看她一眼:“慕班主何必如此执着?先前是大人思虑不及怠慢了慕班主,原是无意的,现在是大人礼贤下士迎慕班主入座,慕班主就看在大人一片诚心之上,不计前嫌宾主尽欢才好。”
惜玉听着眉头一跳,怎么听着自己成了个斤斤计较不给人台阶下的人了?
何惜玉走到惜玉面前,跪下:“我代大人,先祈姑娘恕罪。”
惜玉:“……”
真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姑娘啊,惜玉差点没气昏过去,她若是不坐过去,是拿乔计较,坐过去呢,又是鸠占鹊巢,横竖不讨好。
任霁也看出来了,他放下酒杯:“过来…到为兄这里来…”
惜玉只能配合演戏,到任霁那边坐了,任霁把整个垫子让给她,仔细的挑起刺来,把大块的鱼肚子都放到她碗里:“喏,你最喜欢的肉。”
惜玉假笑:“谢谢兄长…”
“乖…”任霁摸摸她头,两个人兄友妹恭,无比美好。
何惜玉一个人还跪着,一动不动,眼底一片深沉。
指挥使也只能打哈哈把事情圆过去,吃完饭匆匆先走,到了书房,老远看见何苦来了,何苦笑眯眯的迎上来:“老爷…敢问今天还顺利吗?”
“你还敢问!”指挥使面露凶光:“你真不知道你今天害的我丢多大脸!你不必装的假仁假义,那肚子里那些龌龊东西我一清二楚!你想假我之手除掉玉成班,我不是不答应,但是你他妈没有摸清楚他们后台你就撺掇我!谁给你的胆子!”说着怒气上来随手砸了一个花瓶,碎片四溅,擦破了何苦的脸。
“大人息怒!”何苦赶紧跪下:“我也不知…那玉成班竟是有后台的啊…”
“后台!你知道人家后台是谁吗!”指挥使冷笑:“人家是宰相的义女,任将军的义妹,任霁那家伙最是铁面无情,什么时候看他对女人笑过,今天那宴会上你没看到,把慕惜玉当个宝似的捧着。我今天是已经把他得罪透了!得罪透了!你知道吗!”
“不可能…”何苦愣住了:“慕惜玉不可能和宰相大人见过面!怎么可能是义女!”
“任霁的话,你敢不信!”指挥使面目狰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滚!”
“那小女呢…”何苦也慌张了起来:“她…”说着低了头:“她既然和慕班主一个名字…任将军想必也不会太刁难她吧…”
指挥使气的闭上眼睛:“一个和他妹妹一样名字的人,他能不存疑隔应吗?别说有好感了,他当时差点掀桌子!今天你害我得罪尽了京城权贵…你好样的啊何苦!”说着拍桌子:“赶紧叫你那女儿!把名字改回来!”
“这名字…”何苦红了眼睛:“是算命的说原来的名字犯了八字,请算命先生改的啊…这要是再改了…我女儿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
“那你就老老实实的,别再去招惹人家!”指挥使瞪他一眼,拂袖而去:“任霁那边别想了,回头我给你女儿找个好人家就是!”
“是…”何苦看着指挥使离去,脸上慌乱表情消失殆尽,他眼底一片深沉,丝毫不为刚才的事情所动。
指挥使回到席上,惜玉在剥葡萄吃,素手剥开那紫黑色的涩皮,露出莹绿的饱满,汁水顺着她手流下,她低着头一口一个,很快桌上就多了一对葡萄皮。
又剥了一个,还没到嘴里,任霁凑过来一口含住吃了,眨眼冲她一笑。惜玉瞪大眼睛,啪的那手就往他身上打,任霁纯黑衣裳上一个爪印若隐若现。
指挥使心里一惊,一瞬间他感觉任霁可能和这个慕班主不是一般的关系,再看任霁,他眼神都是粘在惜玉身上,移不开半分。
他心里有了底,不敢再多事。
“何姑娘啊…”他也不敢喊她惜玉了:“酒酣正浓,不如你清唱两曲,助兴可好?”
何惜玉点点头:“是,但不知要惜玉唱什么?”
“任将军喜欢什么?”
“我随便,”任霁无所谓的开口,又从惜玉手里抢走一个葡萄:“反正我也听不懂…”
指挥使面露难色:“何姑娘可是文武昆乱不当的角儿,您随便点一个,都能唱,就当给慕班主赔罪了呗。”
任霁勾唇一笑:“十八摸,会唱吗?”
何惜玉紧咬银牙,不吭声。
惜玉一巴掌打上任霁狗头,小声开口不敢张扬:“唱你个头!没脸没皮的…别为难人家!随便点个戏…”
“除了你的戏,”任霁深深的看她一眼:“别人的戏我都听不懂,我只认你的眼睛。”
惜玉措手不及,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好在任霁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他转眼看向何惜玉:“小曲会唱吗?”
“会些,”何惜玉低了头:“正反对花,大小五更,探清水河,十二重楼,耳熟能详的这种还能来。”
任霁点点头,看向惜玉:“想听什么?”
惜玉挠头,她从小不是北京长大,对小曲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爹爹小时候经常哼的一首,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哎…那个河水清又清,一去不回程那个是什么…”
“探清水河。”何惜玉抬眸道:“姑娘可是要听这个?”
“好像就是这个名字!”惜玉眼睛一亮。
何惜玉轻轻一笑,似带不屑,有人递过三弦,她拨拉着就是唱起来,虽然惜玉不甚喜欢她,但是不得不承认,她嗓子是天声的亮,又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沙哑,丝毫无损声音的美,反而更添几分慵懒暧昧。
“桃叶尖上尖,柳叶遮满天。在其位的明公,
细听我来言…”
她跪坐在那里,把那段凄婉的故事徐徐道来,惜玉听的迷了,恍惚间想起了爹爹,吵闹的夏夜,他把还小的自己搂在怀,倒在凉椅上,拿着扇儿共看月落星河,给她哼着她不懂的小曲儿。
哼着哼着,她迷迷糊糊睡了,睡梦里,隐隐有人啜泣。
爹爹除了唱戏,只会唱这一个小曲,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惜玉心里一阵酸涩,爹爹的身影渐渐淡去了,那人又出现在她脑海,整个霸占了她的思维。
他也给自己唱过小曲…唱的什么来着…
惜玉心里忽然一亮,照花台!
她知道怎么给荣玉棠那个死鬼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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