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谈笑着不欢而散。
任霁回营,惜玉回家, 留指挥使一个人独自烦恼, 想着怎么和惜玉赔罪。小寒仙扶着醉醺醺的桃夭出门而去, 惜玉却看不见了穆长生,她问道:“人呢?”
“不知道,让我们先回去。”小寒仙声音闷闷的, 似乎在生闷气。
惜玉皱眉,她还是不放心, 自己跑回去找人,门童只说看见他和何惜玉走了, 惜玉气从中来, 拐过一个小巷子, 果然听见有人说话。
何惜玉在屋檐下,双手捏着团扇,时不时雨滴滴落, 落到满是青苔的地上,溅起墨花, 湿了她裙脚, 她眼眸含泪似怨似艾, 脉脉的看向穆长生。
穆长生低着头看向她, 面色微红,不知道是喝酒熏的还是怎么着。
“浅儿找我什么事?”还是他先开口:“没事我先回去了…班主她们还在等我…”
“你还记得我叫浅儿…”何惜玉咬唇,打量着眼前的英气少年郎:“现在大家都喊我惜玉惜玉的…我都感觉我成了另一个人,我听不惯, 还是喜欢原来的名字,长生哥哥。”
“为什么要改名?”少年声音莫名的沙哑,应该是喝了不少酒。
“算命先生说的…”何惜玉眼里泪意似酒熏:“说以前那个名字不好,给我改了这个名字…谁知道和慕班主撞了,惹得她那么生气,我也不是有意的长生哥哥…”
惜玉呼吸一滞,心里五味杂陈。
穆长生沉默着,何惜玉继续开口:“今天是指挥使大人糊涂,得罪了慕班主,怕是慕班主也对我颇有微词,长生哥哥,你回去之后劝劝她吧,别和我置气了…”
穆长生终于开口:“她没有生气…”
何惜玉低头:“长生哥…”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穆长生忽然绽开一个微笑:“回去好好唱戏,说不定日后还能见到呢…你放心,慕班主心量大不斤斤计较,不会记恨你的…”说着他转身就走。
惜玉微微一笑,傻弟弟还不算太笨。
“长生哥哥!”何惜玉叫住他:“当年的事情…你…还恨吗?”
“什么事?”穆长生疑惑的回头,何惜玉死死的盯着他看了半晌,叹口气:“没什么…就是那时候我天天惹你…”
“小女孩家的…”穆长生笑着摇摇头:“鸡毛蒜皮的我怎么记得,再会了…”说着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又倏然想到什么猛回头,轻轻一笑:“我要成亲了,记得和你爹来喝喜酒…”
何惜玉攥紧手中团扇,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去。
惜玉总算放下心来,穆长生拐出来后,她不动声色跟上他,一拍他肩膀,把穆长生吓一跳:“班主?”
“还算你聪明…”惜玉笑:“你和何姑娘关系不错啊…”
“刚刚出来跟班那会,在她爹爹手底下,我们几个新人都对她挺好,那时候她也喜欢黏我…跟屁虫一样…”穆长生笑的憨厚,忽然脚步一顿,抬头看见小寒仙默默的盯着他看,小银牙几乎要咬碎樱唇。
不知道怎么的,穆长生感觉背后一凉。
“不是叫你先回去嘛…”他快了两步,被小寒仙一把甩开袖子:“我没等你…等班主呢,你去哪儿都不和我说一声,我凭什么等你…”
她声音闷闷的,明显带着情绪,穆长生有些无措,他还是凑到她面前:“我来不及和你说…”
小寒仙不理会他,穆长生一咬牙蹲下身,涨红着脸:“别生气了…我背你回去给你,下次给你说就是了…”
惜玉噗嗤一笑,推推小寒仙:“得了,难得这么俊的猪八戒,上去吧…”
小寒仙红着脸不肯:“成了你起来,我没生气…”她怎么说穆长生就是一动不动,没办法她只能贴上来,让穆长生背着,把滚烫的脸蛋埋进他肩上,丝缕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痒着两个人。
惜玉一路上笑的仿佛慈祥的老母亲。
回到家她第一件事就是把破毛笔宣纸翻出来,磨墨汁画画儿,一边画一般喊:“筱三!”
黑影从空倏然翻下,惊鸿落地不沾微尘,惜玉捂着脸默默的看着画好的东西,筱三笑了凑上去:“姑娘想好了给三爷回信了?三爷怕是都急死了。”
“别看!”惜玉拿手遮着纸,红了脸心里砰砰跳:“我再想想看…太草率了这…你走开,过去一下…我再等等啊。”说着哀嚎一声:“我真的不会写这种东西啊…”
筱三蹲到桌子对面,静静的看着惜玉:“慕姑娘不必焦虑,三爷走之前说了些话,嘱咐我不要和你说…”
“什么话…”惜玉还是情不自禁问。
“他说,无论你写什么,他都很高兴。因为姑娘本身就是他甘之如饴的人儿…”
惜玉脸上一烧:“什么嘛…”
筱三一笑:“姑娘可能不知道,三爷惦记您,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很多年了。”
“这…”惜玉懵了。
“那年三爷摔下戏台缠绵病榻,散尽家财亲朋不来。他师弟把他扔到阁楼等死,不能动弹身上都长了脓疮,是鹤官相公接他出来亲自照顾他,”筱三笑的纯真:“那时候,为了给他解闷,鹤官相公天天说你的趣事,你还给三爷绣过一个海棠手帕呢,三爷那时候就知道你了。”
“说我?”惜玉好奇起来。
“对啊,那时候三爷眼睛里面都没光了,只有在说到你事情的时候才会笑。鹤官相公天天说的,说你小时候偷喝桃花酒,然后醉了在床上翻跟斗掉下来磕老大个包,说你小时候偷铜板去卖酸梅桑果吃,回来满嘴小紫牙还硬狡辩,说你小时候爱美,拿他胭脂把自己画成黑山老妖,还跑去给隔壁村王小哥看,被当成妖怪打…”筱三憋着笑。
惜玉面无表情:“好了你不要说了…”
她不喜欢爹爹了…
“鹤官相公在京城天天挂念着你,说你玉雪可爱软软糯糯,以后肯定能长成小美人。”筱三叹口气:“他那时候说自己时日不长了,叫三爷一定要活下去,去徽州替他照看你…”
惜玉忽然伤感起来,爹爹真的是…煞费苦心。
“他还特别嘱咐,叫三爷给你找门好亲事…”筱三爆笑起来:“要门当户对又德才兼优的…鹤官相公可能都没有想到,自己引狼入室了哈哈哈…”
惜玉抿唇笑了,忽然有些低落:“所以他只是为了报恩吗?”
“什么啊,以身相许的这不是报恩,是蓄谋已久啊…”筱三笑的肚子疼,起身:“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请姑娘放心,三爷是可以托付一生的人。您想写什么就大胆写,无论您写什么,哪怕是一个字画朵花,对三爷来说,就够了。”说着他吐吐舌头:“三爷那边已经准备聘礼了呢…”
“瞎说什么…”惜玉红着脸,草草画完了:“拿去…他看得懂就行…看不懂就叫他回来…”
筱三眯着眼偷看那信封,发现什么歪歪扭扭的写着荣玉棠亲启,然后里面画着…
歪瓜裂枣的,啥玩意?
“别看了…”惜玉恼羞成怒:“赶紧送去啊…”
“不是你这我也看不懂啊…”筱三皱眉看着里面一团糟是东西:“三爷能懂吗?”
“你管能不能…”惜玉撅嘴:“我又不认得几个字!能画个画就不错了…”
筱三摇摇头,跳着窗户出去了,小寒仙端着洗脚盆进来,两个人坐在床边泡脚,惜玉看着她手上拿着穆长生的破衣裳缝,轻轻一笑:“贤妻良母…”
“嗯…”小寒仙低眉笑。
“过两天把你们事办了吧…”惜玉笑:“我等不及要闹洞房…”
“女孩子闹什么洞房…”小寒仙红着脸拧惜玉手上的肉:“早晚你有报应…”
“我有什么报应…”
“你和荣玉棠…”小寒仙得意起来,惜玉挠她胳肢窝,她咯咯的笑:“你看看你看看,恼羞成怒了吧…好班主你饶了我!”
“先饶你一回…”惜玉松手,小寒仙已经瘫到床上,丢了针也忘了线,惜玉正经一些:“长生以后就劳你照料了,他担小怯懦遇事不决,混到现在什么不是。你千万多担待,以后若是他做错了什么,只管和我说我去揍他…”
小寒仙红晕直上眉梢:“其实,他很人好的很啊,用功刻苦,劈柴舂米任劳任怨,救我出火海的那一刻我觉得他就是大英雄…”说着她叹口气:“可他就是不敢抬头。”
“我多想看看他抬起头来啊…换上戏服背上硬靠,眉间一点冲天炮,威风凛凛大杀四方…”小寒仙声音带着泪意。
惜玉笑容淡下去,她感觉到脚背一暖,是小寒仙的泪滴到盆里面,惜玉晃动玉白脚丫,侧过来看着脚底的茧,轻轻开口:“你放心,你会看到的。”
窗边忽然有哐当一声,似是水盆倒地的闷响,溅起惊涛骇浪,飞白碎在纱窗上。
惜玉一惊,擦了脚不穿袜儿就汲着鞋儿到窗外来,只看见穆长生仓皇的捡起来水盆,他抬眼不敢看惜玉,声音闷闷的:“对不住班主…我给你们打水洗脸,不小心弄泼了…我再去!”说着逃也似的跑了。
惜玉怔怔的看着他背影,叹口气。
穆长生喘着气把水盆砰的砸到柴房门口,拉上门一关,把所有光关在门外,他抬眼,触目都是黑暗和柴火湿腐的味道,他苦笑一下。
风轻轻的敲着,趁着他不在意倏然一下,推进来一缕月光,投过门缝,推到他脚边,一下子映入他的脸。
他抱着膝盖,低声哭出来。
他好想唱戏…给每个人看,给师叔给班主…给小寒仙,给每个遇到他对他笑给他关爱的人…
他摇摇头,脑子里面挥之不去的打骂声如洪水般涌来,仿佛夜夜的噩梦。
“滚吧!天津不是你小子能待的!滚你妈肚皮上里喝奶去吧!”
“什么脸啊这么大,唱三次都垮了还敢唱,臊不臊!要是我早跳护城河了!也不知道什么师傅教出来的,瞧瞧他那样子,我看差点都尿裤子了!”
“禽兽!狗东西!班主好心收留你!你他妈敢对小师妹动手动脚!老子不剁了你!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散尽天良!滚出天津!”
他捂着脸,哭声慢慢的小下去,似乎麻木一样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所有辱骂回荡在耳边,背后一阵生疼,仿佛当日的虐打再现。
“长生…”
那一声呼唤,把他拉回来,他一眼瞥见了一线月光,在黑暗里,柔和的照在他手上,一滴泪闪闪发光。
小寒仙推开门,她踏着月光而来,蹲到地上握住他的手:“长生…”
她还没问为什么,就被穆长生一把抱住,他抱极紧,仿佛她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乖,不哭了…”小寒仙轻声细语的安慰着他:“什么都过去了,我们要向前看…”她轻轻一笑面上红晕,伸手去擦他眼角泪:“你还要娶我的啊…哭鼻子的新郎,像什么话啊…”
穆长生泪一下子干了,眼里似有光闪过。
惜玉默默的看着这一幕,走开了,她心里的不安在放大,她觉得当年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想着她从厨房拎了条咸鱼和一壶酒,敲开了隔壁崇叔家的门。
崇婶开了门,几个孩子围上来,惜玉掏了个铜板给他们买糖吃,被崇婶一把夺走塞回给惜玉:“别惯着他们!我们都当你是妹子!不是外人!”说着拉着她进来,倒了碗茶:“粗茶,随便喝!”
惜玉笑着和她聊起来,崇叔来了,她开口:“婶子,我有点事情和崇叔商量,戏班的事情…”
崇婶一笑:“行!你们慢慢聊!”
惜玉笑着点点头,崇叔喝的微醉出来了,打个酒嗝笑:“哟,慕班主来了,还带个东西…你看你!拿回去!”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嘛!”惜玉笑着和他扯着话,崇叔极为健谈,惜玉几乎插不了话,半天趁着他起身喝水赶紧开口:“崇叔我问你个事哈…”
“嗯!”他含糊着。
“穆长生当年到底为什么离开天津啊…”惜玉眼神幽深:“和三平班的人…有没有什么关系?”
崇叔背一僵,水差点没呛出来,他咳嗽半天笑:“什么啊,过去事情管他做什么!不就是他小子背时嘛,叫小番没叫上去!被人骂着嘛…”
“是嘛…”惜玉低头,心里思忖半晌道:“崇叔,长生已经三四年没有唱戏了…”
崇叔笑容淡去。
“您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他的吗?在徽州的一个小餐馆里面,他端菜抹桌子,洗碗擦地,被人打骂不能还手,客人好玩,把刚刚烧出来的汤哗啦一下倒到他头上,烫到他背上一串火泡…”
“就是这样把他捡回来的,他是荣禄班的科里红啊崇叔!如果没有荣玉棠,他一辈子都这样没了!没了!”
“他有多喜欢唱戏您知道,就算不能登台,他也每天练功,三九三伏的练…”惜玉闭上眼:“我只想问您,您真的忍心看他这样下去吗!”
“等他想通了…就好了…”崇叔叹口气。
“已经四年了!他还有几个四年!”惜玉声音一提:“他不是健忘的人!他只会在泥塘越陷越深!我们难道还要袖手旁观吗?”
崇叔打了一个寒颤,容颜瞬间有些苍老:“不是我不说…是有的啊,不能说…说了,怕你就不会再信他了…你真的要听?”
“听。”惜玉点点头,她不信她扒不出来穆长生那些东西了。
“害,他是被人毒打后扔到天津城外的,他当年干过许多混事…”崇叔眼神复杂:“偷管账的银子,给别人使绊子,甚至是猥…亵班里的人…”
惜玉一愣,崇叔苦笑一下:“不相信是不是?”说着叹口气:“我也不信…可是这些,都是他亲口承认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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