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公递了个眼神给小太监, 小太监匆匆过去不久回来禀告:“干爹,刚刚咱在外面看见了相公公和宋大人攀谈正欢呢…”
那相辜两个字化做风吹到皇上耳边,倏然吹皱了他眉头,他眉峰一耸,那眼里似淬了毒一般,被修长睫毛遮住不叫人看见帝王心思:“相辜?朕不是属意他留在宫中的吗?”
“相公公现在想去哪里, 还是您管的了的吗?”陈公公低眉顺眼低语。
皇上心头一震下意识捏紧了玉杯, 那宋师居然是相辜的人, 这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陈公公都不知道, 倒是相辜本事。
既如此, 他不能选这个女人给莲栖碧。
思考半晌他眉头却抚平了,清清嗓子开口,花酿酒气融了他的喜怒,叫人听不出他心绪来:“那朕也不逼你了,你好自为之,”说着想掩饰自己刚才想强点鸳鸯谱的失态他咳嗽一声:“莲卿,若是没事过两日带着文夫人到宫来一趟吧, 梓童她今日身体不适想见你们, 明个儿我叫陈公公去接你们…”
皇上深沉的面色罕见透出几分红晕酒饧意味, 乍看是酒熏又似是羞赧, 莲栖碧面色淡定只应了声遵命便靠到了一边, 只撇下宋御霜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哪里,受着身后多少人打量。
皇上这才想起来她,他语气里的喜爱也淡了只是挥手:“退下吧…”
宋御霜眼里强撑着泪不叫落下来, 红着的眼眶却出卖了他,陈公公犹豫着看向皇上,皇上无可奈何:“去朕给萱德备的嫁妆里挑个簪子吧…”
宋御霜哪里看不出皇上对她态度的转变?她没有办法只能忍着,接过陈公公递过来的一只金厢猫晴顶簪,谢了恩黯然回去了。
在别人眼里,这就成了莲栖碧看不上她拒绝的意思。
宋御霜看见惜玉,泪再也忍不住了,滴滴答答落下来在素色衣裳上晕染一朵朵水花。她本来存了几分不该有的心思,皇上单独喊了莲栖碧和她,有点明了婚姻事,她喜从天降,只是圣意难测一转瞬又化为乌有。
她好比溺水之人窥见稻草,拼力一拽却发现抓住的是虚影,如何不痛心?
“乖,没事了…”惜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莲栖碧和她在一处,她还挺喜闻乐见的。只是看样子好像吹了?
“是皇上嫌我出身低嘛,那为什么又要喊我…”宋御霜囔囔低语,惜玉长叹出气摸摸她的手,她细白的手上有薄薄一层茧子:“各有因缘莫羡人,你的因缘定不会差的,嫁入宰相家也未必是好事。”
她的身份若是到了宰相家,格格不入,指不定心里多委屈呢。
“你说的对,我在奢求什么呢,我只求一个门当户对罢了。可是我怕…”宋御霜忍住泪打了个嗝,惜玉明白她担心什么,但也无能为力。
“御霜!”那边早有小姐妹按耐不住了,喊她过去,宋御霜只能把簪子藏到怀中,缓步走去,惜玉怕出什么事,起身跟着她去了。
宋御霜被宋槲亲热的揽住肩膀,带到了后院,锦衣少女搂着她胳膊,走过了藤萝缠绕的花拱门进了花园,萱德郡主带着女眷们都到了里面赏花。有些公子们也纷纷进去了,南朝男女大防不严,相反皇上还乐见其成,防止那些朝堂重臣通过姻亲巩固党派。
惜玉还没走到半路,陈公公躬身走来:“慕姑娘,皇上在花厅里摆了醒酒宴,荣王爷也在,着奴才宣您去呢…”
圣旨难违,惜玉只能转身离去,心里又隐隐约约的感觉宋御霜讨不得好,担忧至极,她绣鞋走在鹅卵石铺成的石子路上,暖气熏人的郡主府里,草尚不知秋,从间隙里毛毛的挠着惜玉绣鞋,惜玉一路走的端正,看着□□渐行渐窄,日光倾斜而下被高大的朱墙遮住,惜玉忽然有一些压抑的感觉。
这条路,是对的吗?
倾国色似金屋娇宠,也归长信宫里恩断爱绝,情谊深如当垆文君,亦是年老色衰遭人厌弃。更别提她无门第依靠无钱财恃身,她和荣玉棠的差距更甚于宋御霜于莲栖碧。
若有一日他厌弃了她,她决不能再归隐山林,携着玉成班去闯荡江湖,只有三尺白绫一条路了。倘使他惜命留她,也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想着她忽然觉得那漂浮着的暗香沉重起来,压迫着她的呼吸,陈公公走到一处小巧的门边,侧身请惜玉进了,门口一个青年傲然站立,飞鱼服上金蟒熠熠生辉,那亮光把她晃过来了。
陆随之见了她微微欠身:“姑娘。”
惜玉回礼,忽的灵光一闪道:“陆大人,还望您差遣个人去一趟后花园吧,今日女眷众多纷纷嚷嚷的,万一又起了什么推怂争嚷到不好…”
陆随之面色冷淡依旧,薄唇微启直接了当道:“谁?”
“宋家庶女宋御霜。”
陆随之嗤一下,表示知道了,惜玉不敢耽搁进去了,陈公公微笑着向陆随之把刚刚的事情简单说了,陆随之漠然点点头。
惜玉料想的不错,宋御霜被带到了花园里,宋槲面色一变再不掩饰眼里轻蔑和妒恨,她一把把宋御霜推到小阁楼后面:“叫你出风头!今个因为你我整个名声都毁了,你们一家没个好东西!早知道就该把你们打发走,你们姐弟那要饭的命还来恬不知耻的来蹭咱们家的东西!”
宋御霜欲挣扎时候,忽然听得阁楼上有娇笑声音,她身子一僵不敢说话,若是被人发现了她们姐妹争执,家门不和,她们姐妹的名声都得臭。
“不说了?刚才不是还伶牙俐齿的吗?看来还不是个银样蜡枪头?我还因为你什么能耐呢,想高攀人家,莲公子看都不看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配个卢老爷都是抬举你…”
宋槲越说越气,刚刚她爹爹忽然叫人递信给她,叫她照看好宋御霜,莫要再欺负她,爹爹从来都不管这些的,今天莫名其妙的巴巴的来了,不是为自己还是为这个小贱人。她能不气吗?
“姐,什么事不能回家计较吗?”宋御霜真的受不了了:“在外面多叫人看笑话!”
“看笑话!”宋槲更气了:“你还敢给我提,就为了你我得了多大的笑话?今日白公子都没有看我一眼了,往日见我都是笑盈盈的…”
宋槲是真的急了,拿手去推怂宋御霜宋御霜被她推的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溅了一身泥灰,宋槲娴熟的扯过旁边刺楸木上的大刺,宋御霜尖叫一声:“你疯了姐姐!”
“我是疯了!”宋槲哪里受过这样委屈,她手拈着那刺就朝宋御霜背上扎去时候,有风声唳起惊戾人心,宋槲躲闪不及,一把寒芒宝刀早擦过她侧脸直直钉到了墙中,粉色墙皮裂开条缝,窸窣的落下粉来,落到宋御霜脸上,宋御霜呆呆的看着来人。
来人穿着绯色的飞鱼服,鸾带绣春刀空余刀鞘,系在他玉带束起的精瘦腰身旁,他侧着脸轻描淡写瞥一眼过来,下颌的美人峰在阴影里透出道冷硬线条,这男人的眼叫人一看就发怵。他只是漠然旁观她们狼狈模样,却无端的叫人觉的他是居高临下。
“滚。”
他素来不善和女人打交道,只一个字便叫宋槲吓的面色苍白连滚带爬的走了,她们虽然在深闺,但是都听说过锦衣卫的威名,那都是一群煞神。
宋御霜脸上的粉白灰还在,滑稽的很,她呆愣了一下,慌忙爬起来就要跑,手扶在泥泞地上不一样一滑,又摔到在地。
好在她抓住了个东西支撑着,没摔怎么太狠。
那东西手感极好,似上等丝绸还有手绣的微粗线条感…
宋御霜后知后觉的抬头,想死的心都有了,她沾满泥巴灰尘的手要死不活的攥着这位大人的飞鱼服下摆!那海浪纹边上已经惨不忍睹了…
完了完了…
宋御霜表情僵硬的呆坐在地上,管不得身上泥巴了,她低着头躲避着陆随之能杀人的眼神,岂料那淡漠声音再度响起:“起来,跟着我。”
宋槲不是糊涂人,能明目张胆在郡主府里欺负御霜,必然有人暗示指使她,陆随之心里明明白白,瞥一眼宋御霜,少女傻傻的看着他,不知所措的绞着衣摆。又忽然惊醒似的蹲在那里拿手帕仔细的擦着他衣摆,却越擦越脏。
一副蠢样。
他漠然看着宋御霜:“不用了…”
说着他拎着宋御霜的衣领拐过角落走来,从背后看去好似他拥着她一般,宋槲远远看见咬牙一恨,叫过了丫鬟低语吩咐两声,才忿忿离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宋御霜被他拽着不得自由,他冷眼看去:“换衣裳!”
“哦…”宋御霜闭嘴了,还是一脸戒备:“我自己去就好…”
“你若是能保证今日不会再被人害,我便离开。”陆随之松开了她,修长的身子透下浓重阴影在宋御霜身上。
宋御霜啜懦着低了头,乖乖跟着他走向了厢房,陆随之随意扯过个侍女,吩咐准备套衣裳,郡主府奢侈惯了,哪个丫鬟没有新衣裳?赶紧带着陆随之和宋御霜进去了。
宋御霜换了衣裳出来,感激的看一样陆随之:“大人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敢问恩人上姓?日后小女子定当报答…”
“免贵姓陆。”他靠着雕花柱闭目养神:“不用什么答谢,过了今个我们再无牵连。”
“陆克…”宋御霜赶紧捂住嘴,小脸通红又煞白。把到嘴巴里的那个妻字吞下去,改成了个勤。
不怪她失礼,只怪这个人太出名了,看他一身飞鱼服和睥睨姿态便知道是锦衣卫无疑,又姓陆,应该是那个大人们嘴里津津乐道的陆克妻了。
那陆家少爷陆随之,本来字克勤,但是因为他命太硬,连克死了三个未婚妻,第一个是表姑的女儿两个人娃娃亲,结果那小女娃得了天花死了,十岁有梁州权贵要攀附陆家,上门议亲,没过两天那姑娘感了风寒走了,前年陆家又看上了一个,然后那姑娘知道了,跟人私奔殉情了。
至此陆随之落了个外号,陆克妻。
说归说笑归笑,多少少女恋着他权高俊美啊,但是一个碍着他克妻,又一个他虽然权高,但是身为锦衣卫手上人命太多,血煞气重不敢嫁他,所以到现在他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宋御霜心虚的低头,陆随之微抬了眉眼扯出个不经心的笑:“克妻?”
宋御霜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大人哪里克妻呢?都是坊间胡说八道,谁嫁给大人是天大的福气才是!”
陆随之哼一声,报过宋御霜手里脏衣裳,不能避免的接近了她,他低着头看向面前的人,正要说什么,背后忽然有人喝了一声:“宋御霜!”
宋御霜身子一震,回头一看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正是宋师,他本来听说皇上亲自见了御霜还赐了东西,喜从天降跑到郡主府门口等好消息呢,结果白欢喜一场,刚刚槲儿传信说宋御霜和别人搞到一处了,他怒不可遏,本来还指望把她送给顶头上司做小妾的,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不管不顾的跑进来,正撞到她和个男人亲热。
那男人还抱着她衣裳!两个人刚刚干了什么他想都不敢想!
“你和什么野男人鬼混到一起了!”宋师不分青红皂白就骂起来,扯过宋御霜就要走,想赶紧把她带回家关起来。
他手还没碰到宋御霜,先被个力道重重甩开,他怒目看向那男人,一下子愣住了,刚刚来的匆忙隔着花丛他不曾看见他官袍,现在一看,正是让他们这些小官日日夜夜胆战心惊的锦衣卫首领陆随之。
陆随之连个眼神都不曾给他,宋师先反应过来堆着笑道:“原来是锦衣卫陆大人,惭愧惭愧,下官失礼了。”说着给宋御霜挤眉弄眼,宋御霜赶紧点头:“大人,这是大伯宋师。”
陆随之这才瞥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有礼了。”
气氛一下子诡异起来,宋御霜有些害怕:“大人,既然大伯来了,小女子就先和大伯告退了?”
“站着。”陆随之受人之托,这小妮子回去定没有好事,不能轻易放她走。
“不知道大人留下小女,所为何事?”宋师谄媚一笑,陆随之嗤了一声:“与你何干?”
“这毕竟是下官侄女…”
陆随之抬眼一蔑:“锦衣卫办事,谁给你的胆子过问?”
他语气森寒,凌厉一眼仿佛从外到内的看穿了宋师那些龌龊,宋师浑身一颤只得低头,陆随之一抬手示意他滚蛋,宋师只能咬牙走了。
宋御霜迷幻的看着这一切,冷不防有人淡漠开口。
“怪不得你嫁不出去。”
宋御霜脸上一烧:“谁说的…”
那人哼一声:“这样软弱,早晚要被你那些吃人的亲戚们吸干骨髓吃光血肉…”
这话撞入宋御霜心里,她婆娑了泪眼咬着唇:“那我又怎样?我弟弟拿捏在他们手里,离了宋家我们就要沿街要饭了…”
“你祖父当年分家,你爹爹难道就没有分得田产吗?宋家四房都有份,到你这里怎么就没有了?”陆随之难得有耐心提点她。
宋御霜如梦初醒:“这…可是我爹娘走的突然从未提起,大伯大娘也不说,只是说爹娘当年变卖了田产离开京城…”说着忽然自己想到了什么,小脸煞白,她祖父当年也是富庶人家,若是分得房产卖了,怎么会他们到了地方去还是贫困?而且爹爹有鸿鹄之志,一直努力盼得再会京城,怎么可能把京城的房宅卖了?
想着她心里又气又恼,泪珠子不值钱的落下来,陆随之看她哭的可怜,递过去个手帕,宋御霜接过,上面血迹斑斑吓了他一跳。
“我要找他们算账!”宋御霜难得的硬气起来,话音未落那人嗤笑一声:“只怕你说了这话,断无活路了…”
宋御霜神色一僵,低垂了粉颈,陆随之看见她露着那一段脖颈白嫩泛着粉光,半晌她低头试探着开口:“陆大人,我现在是只能一个人拼了,还请大人指示民女一条明路!”说着扑通一下给他跪下了,陆随之一愣既而皱眉:“我又不是你爹,管你这些!”
宋御霜抱着他腿不放,他一个不稳背撞到墙上,宋御霜不留神被甩了过去,陆随之眼看他要撞到墙上,咬着牙一把抱住她。
这少女的轻的出奇。
陆随之有一瞬间的怔神,宋御霜一下子撞到他怀里,小鼻子通红泪眼朦胧。
“哟,随之也在啊…”
一个低沉声音响起,陆随之瞬间似遇敌般一僵,他一把坐在花前的栏椅上,斥道:“赶紧躲起来!”
宋御霜不知何意还是乖乖躲起来了,没地方可以去,钻到椅子下面,陆随之掀起衣裳遮住她头:“进来点!”
“不要…”宋御霜羞红了脸,再往前那是男子□□啊,他怎么好意思!
两个人说话间,一个锦衣男子从回廊绕过来,笑眯眯的看向陆随之:“好表弟,我刚刚怎么听见你和人说话声音?”
“你耳朵不好使…”陆随之冷着脸。
“别这样,我还以为你开窍了,还想着和姑母报告呢…”那人往他身上凑,眼尖看见了那粉色裙摆,轻轻一笑:“你带我坐一个!”
“滚!”陆随之冷着脸:“你敢多嘴,小心你舌头!”
那人啧一声:“好无情的人,算了算了我走,难怪你单身一辈子,不怕人家姑娘闷死啊…”说着笑着朝底下喊:“干嘛想不开找这样的啊,姑娘你看看我呗…”
绣春刀出鞘,那人撇撇嘴跑了。
他一走,陆随之觉的有些不对劲,他扯出来宋御霜,却看见她哭的满脸泪痕,他有些纳闷:“怎么了?”
宋御霜哭着就跑,被他一把拉住:“怎么了?”
要是被惜玉看见,他别想混了都。
“你把我当什么了,我算是看清楚了…”宋御霜只觉得羞耻:“叫我藏在你那底下…你把我当什么人…你杀了我得了!”
陆随之头皮发麻:“别哭了…”说着笨手笨脚的去擦她眼泪,她皮肤又嫩一擦就发红,仿佛他欺负了她似的,事实也是如此。陆随之喉结一动,不自觉语气软了下来:“好了好了,你不哭了,我给你想办法就是了…”
宋御霜打个嗝,哼一声擦了泪,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是很怕他,所以才起了小心思逼着他开口。他无可奈何:
“找个靠的住的人嫁了,从那吃人地方搬出,趁早断绝了关系。”
宋御霜低着头摇摇头:“找不到…”
陆随之觉的自己今天真的是倒霉到家了,平白多个女儿给她操心婚事,骂不得打不得。
“难不成叫我给你找…”陆随之眉宇一蹙:“就放眼京城,官能压住宋师,不过三十岁的,还得没有未婚妻的,性格还可的…我给你想想啊…”
他垂眸想着,弧度有些硬苛的侧脸半隐在花影里,抿着唇想了半天,宋御霜心里一动:“大人,敢问您官职几等?今年贵庚…”
“三品,今年虚岁二十六…”陆随之莫名其妙看她一眼,宋御霜眼巴巴的看着他,忽然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抱住了他:“陆…大人!”
陆随之吓了一跳,下意识要甩开又压抑住自己。僵硬的被她抱住,宋御霜抱着他仿佛抱着个救命稻草。
“大人…”她怯生生的抬头看他一眼:“您说的能压住我大伯,不过三十岁,没有未婚妻性格尚可…小女子倾慕大人,大人觉的…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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