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玉把筱三迎进门,匆匆去了厨房,有条不紊的忙起来,慕晚成拿了两个碗满上自家酿的葡萄酒,端了一碟花生米出来:“来,筱兄弟,我敬你一杯,”说着,深深的行礼:“多谢你昨日救小师妹回来。”
筱三接过那碗,轻轻抿了一口:“不必多礼。”
慕晚成一笑,看向他的眼神凌厉起来:“小师妹从小娇生养,心思单纯,不识人心险恶,向来不设心防,还望恩公,莫要怪罪她轻狂了。”
筱三微微一笑:“知道了。”
慕晚成把碗中酒一饮而尽,一扬:“做师兄的没有什么本事,但是这命在,拼死也要护着她,若是有人不怀好意…”
筱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打断了他的声音:“慕兄弟多虑了。”
慕晚成看着他眉眼,回过神来自嘲的笑笑:“我也希望我多虑了,来,咱们喝一个。”
筱三拿起碗,轻轻的一碰,抿一口不再碰。
慢慢的一股香味从厨房散出,袅袅的炊烟从房顶上飘散开,散在夕阳的余晖里,惜玉端着一个大大的铁锅出来,放在桌上笑:“没准备什么好的,就一锅乱炖了,你们莫要嫌弃。”
筱三似乎来了兴致,凑上去看:“一品锅?”
“一品锅倒谈不上,一时间凑不齐那么多山珍,就是一点时鲜掺着干货罢了。”惜玉笑着,有些得意的打开了锅盖,浓烈的香气一下子四开,里面铺着一层的翠绿菠菜和山菇,隐隐约约看见底下铺的粉丝。
三个人坐了,惜玉给他们添了饭,筱三谢过,不紧不慢的吃起来。
“这一品锅啊,有讲究,”慕晚成吃着吃着又管不住自己的嘴说话起来:“你是别的地方来的,山珍海味可能吃过,这一品锅,正宗的可能就在徽州了。”
“师兄!”惜玉似乎有些羞赧的开口,奈何慕晚成喝了点有些醉了,压根不理会惜玉。
“这底下一层,得铺干笋子,晒到正好的,焦香,这汁一炖,整个的香都出来了。第二层得上快肉,大块的肉,有肥有瘦,配着三层铺的白嫩豆腐啊…别说了我给你填一碗吧。”
说着,慕晚成站起来,有些摇摇晃晃,拿起勺子,拨开第一层的菠菜和山菇,弄开第二层的豆腐:“我给你弄块大的肉尝尝看啊…”
慕晚成的声音戛然而止。
筱三看见底下铺着的一堆大白菜根子,没忍住轻轻笑出来。
惜玉心虚的低头,这事情不赖她啊。厨房里面就两个大烂白菜,摘了叶子只剩下根。菠菜都是地后面现采的,粉丝和干山菇是厨房最后一点点的东西。她全都炖上了,赖谁?
慕晚成喝了酒,面色本来就红,一下子更红了:“给你弄块大白菜啊,这白菜啊,脆爽可口,汁入味了之后啊…”说着,把一大勺的菜填在筱三的碗上,浓郁的汤汁浇上去,大白菜也有些诱人。
筱三笑:“多谢。”
惜玉脸上有些发烧,她开口:“今天是没有准备,赶明个儿我去集市买点肉,做个像样的给恩公啊。”
“恩公两个字,折煞我了。”筱三脸上有淡淡笑意:“喊我大哥便是。同是梨园子弟,不必客气。”
“那就筱大哥。”惜玉笑:“上次你说是乾旦,但不知道筱大哥是唱什么派的?”说着,停顿一下:“我也是唱旦的,跟着我爹爹学。”
“你是?”
“小时候是昆戏打底子,学的正旦,但是后来学京剧,主要还是花旦。”惜玉撇撇嘴:“我爹爹是花旦,拿手跷功,教我多的是花旦戏。”
“慕老板的跷功京城闻名,人称鹤官,不是没有道理。”筱三一笑:“慕姑娘得他亲传,自然是雏凤清翔啊。”
“哪里?”惜玉想到了什么,苦笑一声:“现在戏班都不在我手里了。”
见惜玉有些消沉,筱三顿了顿开口,继续刚才的话题:“流派的话,我都学了些。”
惜玉愣住了,在她记忆里,爹爹似乎说过,一般都只抱两派就不得了了:“你…四大派…都学了?”
“梅程尚荀,都学了些,”筱三语气平静:“我学的杂,师傅拜的多。”
“兄弟厉害了啊!”慕晚成虽然醉了还不失清醒:“那你怎么到这个小地方来了?”
“唱不来了,”筱三一挑眉:“唱戏的时候出了事受了伤,以前那戏班嫌我赚不了钱,不要我了。”
“受了伤?”惜玉有些关切的看向他:“那现在…”
筱三淡然一笑,不愿再提的样子。
“你学的太杂了!”慕晚成拍拍他肩膀:“咱们一般人学艺啊,要精,不能分心!”
筱三睫毛不经意一动:“一般人,的确是这样。”
“好了好了,吃饭。”惜玉怕慕晚成得罪他,赶紧打哈哈,又瞥了筱三一眼,筱三噙着薄笑,眼底的沉着的意气风发。他那双眼睛平静澄澈,仿佛未曾沾染尘埃,却映着世间百态。
一般人是这样……
惜玉突然觉的,他的意思是他不是一般人。
但是他一副言尽于此的样子,惜玉也不好问,心里痒痒的。
惜玉夹起了一筷子的白菜,正要吃起来,门砰砰砰的响了,她一皱眉,放下碗筷出去开门,一开门,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外边,浓眉大眼的,只是眼睛挑着,有些不怀好意的嘲讽意思。
“殷班主?”惜玉皱眉,不明白这个人傍晚来找自己做什么。
殷家班和玉成班是这小地方的两大戏班,虽然不是七行七科都凑的齐整,但该有的都还有,不是普通野班子能比的。但是这几年,两个戏班都在走下坡路。
惜玉的爹爹鹤官在世,是玉成班最风光的时候,带着玉成班在徽州小县城大放异彩,挡了殷家班的财路,殷明城和他结怨已久,看惜玉也不顺眼。
“惜玉啊,”殷明城笑的灿烂得意:“这么大个事,你也不说一声啊,虽然说玉成班这么些年,都在走下坡路,那你也不至于把班卖了吧。”
惜玉心里咯噔一下:“你说什么!”
慕晚成在里面喝酒,醉醺醺的,惜玉怕他血气旺起了冲突,没有喊他。
筱三看了看门外,无动于衷的夹了一筷子丸子送入口中。
“看样子你们还不知道?”殷明城也有些吃惊,继而一笑:“看来你那大师姐怕你伤心啊,我老实说了吧,她啊,做了京城来的容大爷的小老婆,享受荣华富贵去了!”
“戏班是怎么回事!”惜玉眼神一冷,一把攥住门把,门嘎吱一下的动了,险些把殷明城打出去。
“三百两,班里行头,全是我的了。七行七科,我照收下了,”殷明城一笑:“我还觉得我亏了呢,你们班,那里凑的齐七行七科啊,我看三行八科还差不多。多一个窑子科哈哈哈。”
惜玉顺手拿起门边的门闩,照着殷明城的脸就是一下:“你嘴巴放干净!”
“敢做不敢说啊,”殷明城躲过去,冷笑一声:“接手你们那个破班我还嫌弃脏手!”说着就要走。
“等等!”惜玉声音凌厉起来:“你凭什么!得过了檀官的同意,你问过班上人的意思吗!你问过我吗!”说着,惜玉拿着那门闩一步步的逼近他:“这玉成班是我爹爹留下来的,檀官算个什么东西!”
“那大小姐您想赖账?”殷明城一笑,悠悠的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沾点口水点开,展开在惜玉面前。
“大小姐是识文断字的人,殷某就不多说了。”
惜玉一把夺下那纸,白纸上工工整整的黑字,一个一个的刺入她眼睛,每个字她都看的清楚,偏偏连在一起,她读不出意思。
她不相信她看出来的意思。
底下是官府的大印。
三百两,玉成班所有归了殷家班。
“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你们班是什么意思,现在这个班是我的了。”殷明城一笑:“或者说,现在没有玉成班了,归了我殷家班。”
“你!”
“班主是檀官,在她手里。她愿意卖我愿意买,有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谁?”殷明城也有些烦:“今个我来就是把你们那个破招牌给你。”
说着,两个壮士抬着一块匾额,重重的放在地上,那匾额落地有声,带起一阵灰尘,声音闷闷的打到惜玉心里。
有些破旧的匾额上面,玉成班三个大字闪着微光。夕阳照在那所剩无几的贴金上面,光芒微弱的仿佛下一瞬就要消失。
“算我仁慈,把这破东西还给你,换了别人啊,早劈了当柴火了。”殷明城一笑:“这下子记住了,方圆百里,没有玉成班,只有殷家班。”
惜玉抿着嘴,不说话,一股血腥味在她口腔里面蔓延开来。
“好了,东西给你了,不过估计你也没有什么用了,你爹爹祭日,烧给他吧,哈哈哈哈。”殷明城得意的笑:“对了,你也到嫁人的年龄了,早点嫁人吧啊,女娃娃唱什么戏嘛!你看看你那个师姐,做了人家京城容大爷的小妾,风风光光!你也让她帮你找一个大老爷啊!”
“用不着你操心!”惜玉几乎是咬牙喊出来的几个字,她恨不得把银牙都咬碎了,爹爹一辈子的心血,一下子都没有了,偏偏她却无能为力!
殷明城吹个口哨:“我走了。”
“等等!”惜玉恨声开口:“三百两卖给了你!我四百两买回来!”
殷明城哟呵了一声:“看不出来啊,还财大气粗嘛。”说着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不行不行,我可不缺那四百两银子,我瞧我家里面那个黄脸婆不顺眼,想讨个小老婆,你来…我还能考虑考虑。”
“滚!”惜玉抄起门闩,一下子打在他肩膀上,殷明城没有想到惜玉突然发狠,一下子没躲过,疼的叫起来:“小娼妇!动你娘的手敢动我!”
“活王八!”惜玉气的面色发青,她明白了这个殷明城根本不会再还玉成班回来了,当年爹爹领着玉成班风光的时候,哪里有殷家班的事情,殷明城怀恨在心,一心想着灭了玉成班。
他来,纯粹就是为了羞辱自己罢了。
惜玉一阵恍惚,玉成班,就这么没了吗?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的涌上心头。
小时候,和师姐们师兄弟们一起早起吊嗓子,一起去跑圆场,一起去练身段,一起偷偷跑到街上去买新出的桃花糕吃。每个人分得小小的一块,捧在手里半天,吹吹,才小心翼翼的吃下。
店家每次看见她都笑:“哟,玉成班的来了。”
“嗯!”她会扬起傻气的脸庞:“玉成班的来了。”
她以为,这辈子都可以在玉成班里面的。
后来怎么就慢慢变了呢?
后来爹娘重病,她去照顾,疏忽了玉成班,大师姐趁机夺走了,班上乱成一锅粥。可是她真的没有精力管了。
她总想着等自己成了角,有了实力,再把属于自己的玉成班夺回来。
可是现在,没有了?
门闩掉在地上,惜玉伏在门上,捂住自己嘴巴。
突然有一声叹息响起,一双白如玉的手在那破旧的匾额上划过,划过玉成班三个字。
他低声念着那三个字:“玉成班。”突然他的声音一亮,又有些叹惋:“好名字,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很明显他听见了刚才的对话。
惜玉抿嘴,抬起头,正好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惜玉别开眼看向玉成班三个字。悲伤隐在深处,她眼里的倔强又上来了。
“玉成班还在着呢!”惜玉声音有些沙哑:“就算是一个人,唱独角戏也得唱下去!大不了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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