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三不置可否的笑笑,什么话都没有说,摸摸那字,起身拍拍手走了。
惜玉知道他在笑话自己不自量力 。
建一个戏班有多难?
她爹爹当年是京城名角,一曲千金重,动则倾王公。来了徽州,攒了大半辈子才攒下个班底,还累死累活的经营,谈何容易!
她现在身无分文,除了几十两银子和一个宅子,什么都没有。
谈何容易?
惜玉一咬牙,走到那地上的匾额前,蹲下身要去扶它起来,匾额太重,惜玉有些吃力,脸蛋都红了一片,才气喘吁吁的把它扶起来。
早晚有一天,她要把这匾额重新挂起来,比爹爹当年挂的还高,爹爹在天上看见,也看到清楚些。
使出了吃奶的劲,惜玉才把匾额放到了一边,进了院子,筱三靠在院子中的一颗梧桐树边,手上拿着一枝竹笛,若有所思的看着笛子。
慕晚成已经烂醉如泥了,趴在桌子上面一动不动,嘴里还嘟囔着要喝酒。
惜玉麻利的收拾碗筷,筱三帮着她,打扫了庭院,打扫完了,已经是暮色四合朦胧月上,惜玉点了灯,大堂一下子亮堂起来。惜玉沏了茶,给筱三端过去一杯,又倒了一大碗,凉了给慕晚成灌下去。把他凉一边醒酒。
筱三打量着大堂,大堂朴素大气,并无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唯一亮丽的就是堂上挂着的一副秀气而飘逸的楹联挂在中央的一幅画。
画上画着一个人,眉间眼底风情万种,妆是桃花妆,红是海棠红。从行头的动作看得出扮的是贵妃醉酒,水袖一扬,身子袅娜如卧鱼。
画两边挂着一副楹联,字迹飘逸大气。
看我非我,装谁像谁。
惜玉看着他望着那画出神,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
“那对联,是我爹爹写的,话原来是梅祖的。那画是我娘画的,”惜玉眼底闪过一丝寂寥:“听我爹爹说,娘就是看了爹爹的贵妃醉酒,才喜欢上他的…”
“令堂…”
“可惜,我没有见过我娘,见过了也不记得了。”惜玉微微低了头:“她生我,难产走了。”
筱三的声音一顿:“对不起。”
“没什么,”惜玉笑:“现在爹爹去陪她了,挺好的,爹爹说,她很漂亮,是大家闺秀,下嫁了他。”
“嗯。”筱三笑,回眸看她一眼:“看出来了。”
惜玉突然被小小的调戏一下,瞪他一眼咳嗽声:“好了,筱大哥,我带你去后院吧,你好好休息。”
“有劳了。”
惜玉提着一个小灯笼,带着他到了后院,打开了门,微微的朦胧灯光照见里面沉睡的花草,月色在小塘边映着水气。一株海棠,临水而放,微微的灯火,照见它花间艳色潋滟。
筱三看见海棠,走不动了,他笑着走上前,借着灯细细的看,半晌开口。
“好地方。”
惜玉笑:“那是我爹爹种的。托人从蜀地带来的海棠,现在正是开的时候,对着那寝屋的竹窗,月色好的时候,映着窗户可好看了。”
“好,”筱三眉宇间都是满意:“多谢了。”
惜玉帮他把房间的灯火点着,带着灯笼走了,把慕晚成锁在旁边的房间里面,把自己房间关的严严实实,也和衣睡下了。
第二日惜玉起了,一大早就听见一阵笛子清幽,熟悉的旋律在她耳边,是思凡里面的《风吹荷叶煞》一曲,惜玉最喜欢的曲子之一。
惜玉情不自禁的跟着哼起来,正好她要在院子里面吊嗓子。
她刚刚吊了两声嗓子,那声音就淡下去了。
惜玉心痒痒的,在房间拿起浮尘,在空荡的院子,唱起来。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煞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
没过一会,那笛声又响起,和惜玉的声音和在了一起,丝丝入扣,惜玉的声音幽深婉转,和着笛声清悠。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
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一曲终了,惜玉身上出了微微的汗,她眉眼半是寂寥半是窃喜,仿佛正是那个逃下山的小尼姑,眉眼青涩,清澈的眼眸未沾染俗尘,却映着那红尘万里。
风过,庭院中落叶翩翩,正落在那青苔点点上。枯叶映着翠绿,惹人怜爱。
不一会,有人敲门,惜玉开门是筱三,他依旧是白衣飘飘,手上拿着一支竹笛,噙着笑意:“早。”
“大哥早。”惜玉笑:“还会笛子?”
“跟着昆曲师傅学过,”筱三笑:“唱的不错,难得,现在学京剧的还有昆的底子,少见了。”
“爹说昆是百戏尺度,学了昆唱昆吃不饱,唱别的可糊口。”惜玉眨巴眼睛:“现在唱京剧能按工尺谱吹笛子也少了啊。”
筱三一笑:“雕虫小技罢了。”
两个人寒暄之间,突然听见一阵锣鼓喧天,惜玉皱眉看向门外,只见一辆牛车,载着殷家班的人,吹吹打打的从她们门口进过。似乎是在无声的嘲讽和炫耀。
惜玉一瞬间就变了脸色。
偏生那车上的殷明城还朗声笑:“哟,慕姑娘,来捧个场吧!今个咱们连轴大戏啊!虽然玉成班不在了,但是这戏还得有人唱嘛,来啊!在前面新村麦场,记得来啊!”
惜玉碰的关上门。
门外传来哄笑声,笑她是胆小鬼。一声声的刺惜玉的心,想爹爹在世的时候,这个时候,爹爹带着玉成班路过殷家班,殷家班连大气都不敢喘,恭恭敬敬的礼一声:“慕老板。”
可是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
惜玉闭上眼,不去理他们,默念不生气不生气,气出病来没人替。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突然,一阵香风袭来,惜玉睁开眼,就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秀美容颜,离的她极近,直挺的鼻子几乎逗上她鼻尖,惜玉愣住了,就要推开他。
筱三轻轻一笑:“开门。”
“不要!”惜玉咬牙瞪他:“活王八死不要脸,等那些人死过去再说!”
筱三低笑:“王八活千年。”说着,握住惜玉的手,碰的一下开了门。
惜玉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在她印象里,除了爹爹,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握过她的手,等她反应过来,门已经被打开了。
筱三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她的手,他似乎只握住了一瞬间。那一瞬间,惜玉觉的他在说什么。
信我。
惜玉看向他,他微微的眯起眼睛,看向路过的殷家班,殷明城没有想到门突然开了,一下子失去了言语,看见一个绝色男子长身玉立,他嗤笑一声:“哟,家里养的野汉子?”
惜玉气恼了:“殷班主积点口德,得罪了老天爷,到时候头上一片天变色,可不好玩了。”
殷明城沉了脸:“王八羔子!戏班都没有了,嘴里胡诌什么东西!”
惜玉狠劲上来了:“没有又怎么样!至少我们干干净净,比你那藏污纳垢野班子好!嚼舌根的臭嘴唱的出什么好戏吗!”
筱三有些吃惊的看着惜玉,迟迟没有说话,殷明城面色涨红,冷笑开口:“好伶牙俐齿,那你干净,你出来唱啊!明个儿村头麦场!咱们打对垒。你倒是唱啊!”
惜玉气急了,她现在加上筱三也才三个人,文武场都没有,唱什么戏?
“好。”
旁边响起清朗的声音,惜玉愣住了,看向筱三,筱三依旧云淡风轻的负手站着。
殷家班那边呆滞了一下,哄笑起来,似乎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哟,还以为是个什么贵公子,原来是个大傻子哈哈哈。”殷明城笑到不行:“你们有文武场吗?有行头吗?有龙套吗?”
惜玉瞪筱三,筱三低头看她,眼神依旧平静。
“信我。”
“信你个鬼!”惜玉气呼呼,殷明城已经鼓掌起来了:“好好好,勇气可嘉,明天中午咱们麦场见!对台戏啊,谁不来谁是狗哈哈哈哈…”
嘲笑声伴随着尘而去,惜玉拉着筱三进门,碰的关上门:“你几个意思!臭鸭子嘴硬也得有嘴啊,咱们现在连门牙都没有! ”
“不是有你和慕兄弟吗?”筱三轻轻一笑。
“两个人啊大兄弟!他们那边三十来号人啊!”惜玉要气的打他:“我现在怎么办?”
“两个人,”筱三被惜玉抵到了院中的梧桐树上,他稳住脚步,逼近惜玉:“不够吗?”
“够你个头!”
筱三突然笑了一声:“我还觉得多了,唱戏,从来就不是比人多。”
惜玉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倒有些疑惑:“那你说,唱什么?乐队怎么办?”
“你和他唱,找两个村民当龙套。”筱三笑:“我给你们当琴师。”
“你是学戏的吗!”惜玉瞪眼:“一个琴师够什么?要文武场啊,胡琴、南弦、月琴、单皮、大锣、小锣,前三文场后三武场,你都会?”
笑话,爹爹告诉过她,六场通透的人,也就是文武场都能来的乐师,八百年前就没有了。
筱三点点头:“嗯。”
惜玉:“……”
“那…”惜玉呆滞了半天才从震惊中出来:“你说怎么唱?”
一片大大的梧桐叶打下来,砸中惜玉的头,筱三伸手捏住那叶柄,那叶子一颤一颤,挡在了惜玉头上。
惜玉抬头,那宽大的叶子虽然没有太大,但正好替她遮住了午后的烈日阳光。
看着他沉静的面容,惜玉突然有一种安全感,以前爹爹遇见大事,也是这样不慌不忙的样子,最后都能把问题解决了。
要不,信他一回?
“喏,挡太阳。”筱三开口,闭口不提唱戏的事情,他把叶柄折断,把叶子一折成一个小帽子的形状戴在她头上:“别晒坏了。”说着,他转身离开。
惜玉皱眉看着自己头顶一片绿,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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