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蒙蒙亮惜玉就醒了,她刚刚起床,就进来了四个少女,一个捧着镶金银盆,一个拿着绿檀木梳,一个准备着细盐,一个捧着锦绣衣裳,给惜玉认认真真的打扮好。
那阵势吓到了惜玉。她以前在家不出门都是随便接水擦把脸,拿梳子抓两把头发就算好的啊。哪里这样静心打扮过?但是她又不能拒绝人家,只能浑身不自在的凭她们伺候好。
出得门来,就看见荣玉棠在外廊站着。她有些胆怯的停在他身后,自己现在什么样子自己也不知道。
荣玉棠一回头,看见她,愣了愣随机一笑,那笑里半是惊艳半是含情,惜玉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了?笑什么笑!”
“都说人靠衣装…”荣玉棠拉起她衣袖:“果然如此。”
惜玉一大早上的好心情全部灰飞烟灭,这是夸她还是损她嘛?
转过回廊绕池曲水到了前厅,惜玉看见晏昆山已经在等着她了,赶紧快步走去,晏昆山看见她来,也迎上来,亲自把她请到上座,惜玉执意不肯只在下面一个坐了,荣玉棠挨着惜玉正要坐下,晏昆山气的吹胡子瞪眼:“谁要你坐了!旁边站着去!”
荣玉棠微微一笑,站到了惜玉身后,他负手端立,姿容清绝,引得大堂中的少女们纷纷偷看,晏昆山不耐烦:“看什么看!没看过土匪啊。”说着气呼呼的拿扇子指着荣玉棠:“你们记住了土匪就他那个样子!”
惜玉偷偷瞥了荣玉棠一眼,正好和荣玉棠对上视线,惜玉赶紧转头来,心里砰砰跳,她刚刚有一个念头:
要是土匪长的这样,谁不愿意当压寨夫人啊…
晏昆山说完看向惜玉,正了正神色:“姑娘无需惊疑,令尊待我等梨园子弟有恩,故而今日老朽有此态。琴童还不给姑娘奉茶…”
惜玉赶紧接过那茶盏,心里的好奇还是没有消下去:“旦不知先父有何事…”
“姑娘还不知道?”晏昆山有些惊讶。
惜玉摇摇头,荣玉棠轻轻一笑:“先生以为谁都和您一样,求福德而望人知吗?慕公所积乃是阴德,从来不和他人说…”他话语未落,晏昆山横眉冷目看过来:“要你多嘴!滚出去!”
荣玉棠轻轻一笑拂袖离开了,惜玉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晏昆山为什么会被他气到离开京城…
“姑娘当真不知道?”
“惜玉不知。”惜玉老老实实的摇摇头。
“那姑娘可知道十六年前宰相废除私寓清理梨园一事?”
“此时惜玉知道。”惜玉点点头,这事情基本上是个人都知道。十六年前,宰相大人力排众议颁布法令严禁民间老斗再蓄娼伶。所有戏子必须由精岳庙挂牌,无正规戏班坐科师承不得入梨园行。
老斗和娼伶是梨园以前的旧习惯了。一般戏子,正经的从科班老老实实学戏,但更多的是有人养着,那人和老鸨一般,行内都叫他们老斗。老斗养着一众学徒,清一色全部是乾旦。那些孩子们都养在一处,住的地方叫私寓。
至于为什么全养乾旦,那就是那些大官贵人们喜欢了。有诗句赞老斗们:
挥霍金钱不厌奢,撩人莺蝶是京华。名传‘老斗’浑难解,唤向花间兀自夸。
鼎盛时期,老斗们财力势力都是嚣张不已,但是整个梨园都充斥着这种奢靡淫…乱的气息,也让戏子为世人瞧不起。地位低到见了妓.女都要喊她们姑奶奶。
惜玉清楚的知道这些,完全是因为她爹爹慕逢春,也是私寓出来的,不过他有幸,得以进了正规戏班学戏,后来被赎身出来。不至于一辈子委身那烟花尘埃。
可是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惜玉纳闷着,晏昆山看出她纳闷才开口:“姑娘可知道十六年前,宰相为什么下死令,废除了所有私寓老斗吗?”
“为什么?”
“全因姑娘来了。”
惜玉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可能…”
“这老斗盘根错节势力嚣张,十六年前宰相尚且势单力薄不能与之对抗,但是逼他下决心灭了这陋习的,”晏昆山眼里带着怀念:“就是你出生那一天,你爹爹给他写的信。”
“先父给宰相大人?”惜玉还是不理解。
“鲜少人知道他们是旧交,”晏昆山叹口气:“令尊当年感慨自己半生乖舛造孽甚多,克妻损子,为了护你一辈子平安,他发愿要给你做一件大功德。就是替你把这梨园涤浊扬清。让天下戏子不再受人□□欺虐,也算是功德一桩啊。”
“他说没有人能护你一辈子,他能做到的,就是给你留一个干干净净的梨园。”
惜玉一下子愣住了,她爹爹从来没有说过为她做过什么,映象里面的爹爹总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教戏的时候严苛的像罗刹,平时生活里他就是个慈母,一手把自己拉扯大,他生的好看,十里八乡那么多女人爱他爱的死去活来,他都没有再娶过,除了怀念惜玉的生母,也是怕惜玉被继母欺负。
他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还做过这么多给她吗?
惜玉低了头,想起爹爹那好看的容颜,泪水湿了她眼,她小时候还总是嫌弃爹爹不男不女,却从来没有想过爹爹是那么脏的地方出来,受了多少苦痛。
就算是从泥坑里爬出来,他也小心翼翼的护着自己,为了不让自己日后沾染上这污泥,无论如何他也要把这泥坑给填平。
晏昆山看着惜玉泪都要下来了,知道她是想念亡父而难过,叹口气:“多谢他还了梨园一个盛世清平。姑娘也莫要伤悲,我是从宰相哪儿偶然得知此事的,今日姑娘既然来了,惹得姑娘伤心倒是老朽不好。”
“先生言重了。”惜玉擦擦眼泪一笑。
晏昆山起身一笑:“好了,姑娘一大清早就听老朽絮絮叨叨也不好,水榭处老朽摆了小菜小粥,姑娘不嫌弃就移步去看看吧,”说着他唤一声小童:“安排乐班。”
“先生家中养有乐班?”惜玉惊叹。
“是啊,我原来就是荣禄班的昆戏教习,现在的京班都不以昆戏打底了,我也就回来了。”晏昆山笑:“在家中自己养了戏班,也算是自娱自乐罢了。”
“先生这戏班养的真不错。”荣玉棠不知道从哪里转悠回来了,修长的身子倚着玉石栏杆,面上笑容依旧:“我刚刚瞧了瞧,生旦净丑,七行七科具已齐备啊。”
七行七科都齐备啊……
惜玉心里一惊。
荣玉棠说完看了看惜玉一眼,那眼里意味深长,惜玉从他眼里似乎读懂了什么。
他说的来抢东西,不会是要自己把先生的戏班抢来吧。
所以他真的是来抢劫的啊…
惜玉看一眼晏昆山,突然对他有一种深深的怜悯,别人养徒弟塞儿子孝顺,他养徒弟是要把他家财掏空啊。
惜玉坐到水榭中央,前面一出稍高的台子,四周环水,水草丛生锦鲤穿游,一阵笛声过,彻骨的清凉,惜玉听着前奏是昆曲的万年欢,她情不自禁也回忆起了学昆曲的日子。
“听说姑娘也是唱京戏的,”晏昆山笑:“鹤官教出来的自然是雏凤不与群禽同,我教的戏班是昆底子,也只会唱昆戏,给姑娘献丑吧,姑娘要听什么?”
惜玉笑:“挑两个折子戏罢。”
“男怕思凡女怕夜奔。”荣玉棠在旁边开口,晏昆山瞪他:“有你说话的份吗!”
惜玉微微一笑:“我瞧着《思凡》和《夜奔》挺好。”
“行,那就依着姑娘。”晏昆山笑:“来,喊小凌波出来,”说着冷冷的看一眼荣玉棠:“你莫觉的自己是京城第一就骄傲,你不过天资比人强罢了,我这儿有一个孩子,比你还强!你仔细看看。”
荣玉棠微微一笑:“我知道了,那我就要拐他了。”
晏昆山拿起酒杯就砸向他:“你给我滚!”
说着,一个少女上得台来,她手上两把鸳鸯宝剑。惜玉眼前一亮,那少女一身布衣,却难掩她卓然风姿,她眼底一颗泪痣动人,正宜着她桃花眼柳叶眉,如果说惜玉是那江南的烟雨清丽,她就是金陵的金粉明艳。
她一上来,左右侍女马上退下去,她看向晏昆山开口,声音沉稳:“师傅唤弟子何事?”
“演两出折子戏罢,思凡夜奔。”晏昆山说着看向惜玉:“这是我的关门弟子,原名林波儿,现在艺名叫小凌波。”说着冷眼看向荣玉棠:“站着老实点!”
惜玉点点头,看着小凌波,小凌波也正好打量过来,惜玉清楚的从她眼里看见了不屑。
哎?
惜玉纳闷起来,自己又没有得罪她啊,哪里就招惹人家不喜欢了?
“清唱吧,扮上也麻烦,今个儿就来个清音会。”晏昆山满意的看着小凌波,荣玉棠轻轻一笑:“手上两把鸳鸯剑,唱什么思凡夜奔?唱个霸王别姬吧。”
小凌波面色一冷,眸色里透着不屑更深,她冷冷开口:“乱弹杂戏,恕小凌波不会唱。”
“不会唱?”荣玉棠看向晏昆山,晏昆山摇摇头:“我们班是唱昆戏的,不唱京剧。”
“那你拿着那剑做什么?”荣玉棠轻轻一笑。
“我这两把剑,乃是《百花赠剑》所舞,不是你们那《霸王别姬》里面的剑。”小凌波横眉冷目:“我只会唱昆戏,雅部岂可与乱弹齐奏。”
惜玉一下子听明白了,这是个唱昆曲的,瞧不起京剧。
昆曲是曾经的一家独大,百戏之祖,在京城被奉为雅部,凌驾于所有剧种之上,其他剧种都被鄙夷为花腔乱弹,昆戏做工讲究唱段细腻,美到了极致,是王公贵族的心头好。
但是可惜的是,昆曲到不了民众那里,试问有几个贩夫走卒能听懂“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远?”又有几个农夫蚕妇能听得:“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所以昆曲兴盛,止步于秦腔入京,然后梆子,徽班相继进京城,昆班几乎是销声匿迹。其他的剧种渐渐融汇成了集大成者,京剧。而昆班却一直拒绝和外界角落,离开了京城,回到金陵一带。
这也是为什么昆班的人,对京剧有骨子里的不屑和愤恨。
惜玉看着小凌波,突然觉得有意思起来了,她冲着小凌波嫣然一笑,小凌波一挑眉,再不理会她。
突然耳边一阵酥麻,惜玉抬眼一看,是荣玉棠。
荣玉棠低声:“别看她现在倔,以后都是你的人。”
惜玉正在喝茶,差点没呛到自己,她瞪眼看向荣玉棠。咬牙开口:“你敢不敢声音大一点让晏先生听见?”
荣玉棠轻轻一笑,站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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