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近昧旦,窗外笼着一层薄雾,窗内的寝殿灯烛早燃尽了,只剩下朦朦胧胧的黑,隐约可见道瘦弱人影直挺挺的僵坐在妆奁台前,气氛有几分可怖。
殷却暄身体小幅度的颤抖着,面色是不正常的苍白,冷汗打湿了额前的碎发,湿濡的贴在她惨白细腻的皮肤上。
哥哥在梦里向她呼救,血从银色的铠甲里涓涓流出,四面破空而来的利箭将那个原本俊逸温雅的青年刺成了筛子。任由她怎么呼喊,却无法靠近哥哥半分,只眼睁睁看着哥哥在梦里断了气。
再一转,就是皇宫里那一场大火……
“满满! 满满……”
有人在火海里急切喊她的乳名,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痛苦的将三面立放的水银镜飞快逐一扣下。
外头人听见里面细微的动静,呼呼啦啦一众都挤了进来,步伐匆匆,生怕她出了什么事一样。
“郡主!郡主!”为首的奶娘辛幼娘将殷却暄虚抱在怀里喊着她,细心的替她擦拭额上的冷汗。
其余人点灯的点灯,捧水的捧水,死寂的房内才算有了几分生气。
殷却暄被这一叫,才大梦忽醒的喘着粗气,无力的依托在辛幼娘怀里。
“郡主,都过去了……过去了……”辛幼娘抚摸着殷却暄光滑如练的发,粗哑的嗓音愈发多出湿濡的泪意。
“哪里都过去了?没有……”
许久,殷却暄在辛幼娘怀里摇头,幽幽正色。只是她声音细软,只添几分娇弱罢了。
侍奉的人皆是屏声敛气,不敢应对,心头漫上悲哀。
宣王作为藩王历代镇守平阳城,这一代除却太王妃,只剩下宣王殷却骁与妹妹定陵郡主殷却暄相依为命。
今上忌惮,便将年幼的郡主招去皇宫做质子。可怜两年前,宣王被奸人设计,万箭穿心死于敌军埋伏,皇宫也生了大火,郡主的眼睛在火海中被烟熏坏了,至今视物还模糊着,连带着忘却了在皇宫的一切。
宣王宫里只剩下祖孙二人,明眼人一眼就望清了他们的未来,不是穷途末路是什么?
辛幼娘摸了摸殷却暄瘦弱尖削的肩胛,将话题转开:“郡主似又瘦了,衣裳都不合身了。”
可不是瘦了怎么的?
自打两年前遭了罪,回来后就整日精神恍惚,梦魇不断,没一日安睡过,一日比一日消瘦,抱着药罐子没法撒手。
亏得生的好,不然几个人挡得住这样憔悴?早该成了丑八怪。
辛幼娘欲哄着殷却暄再睡会儿,殷却暄抬手捏了捏眉间,那眉间原生的米粒大小的朱砂痣被捏的愈发殷红,她摇头软声道:“睡不着了,就坐一会儿,一会儿去给祖母请安。”
都知道她怕闹喜静,便不再扰她,一个个安顿好了后就退出去,将殿门阖上。
辛幼娘忧心的看了一眼三面被扣倒的水银镜,嗫嚅半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郡主平常看着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实际对自己的眼睛还是心有芥蒂,只怕老太妃担忧难过,才缄口不提。
房内重归宁静,殷却暄狠狠松了口气,伸出细白纤嫩的手在眼前晃了晃,还是只能见着道纤白的影子,细节却是怎么也瞧不清,再将手离近些,就又能瞧清一些。
她这眼睛不是什么都瞧不见,只是瞧不清,倒是不怎么影响平日里的生活,但一切都笼在雾里的感觉,最让人无力又痛恨。
“满满!”
她又想起火海里叫乳名的人,声嘶力竭……
跟着她去皇宫的人听说都死在火里了,她又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喊她名字的这个男子到底是谁?
老太妃六十余岁,鬓发因悲痛而花白,眼睛却有神,脊背挺直,神态肃穆庄重,依稀可见当年披甲上阵的英姿,只是殷却暄却再也看不清她敬爱祖母的面容。
老太妃见了殷却暄,凝重的神色微不可见放缓半分,招手叫她来身边坐。
殷却暄屈身行礼,方才受宠若惊的拉着老太妃的手褪了鞋,一同坐在大炕上,使女将她的披风拿去烘着。
大炕正中安了檀木红漆的小几,上头摆着上供的白净瓷瓶,当中颤颤巍巍探出一枝风骨遒劲的红梅。殷却暄盯着那模糊的一抹红,微微失神。
老太妃亲自扯了墨蓝忍冬纹条褥来盖在殷却暄膝上,想殷切问候,出口声音却不咸不淡:“早饭吃了?”
“吃过了……”殷却暄将目光收回,埋着头,缠绕着手上的镯子,一板一眼的恭谨回答。抿着唇,面色凝重,有几分软糯糯的可爱,太王妃想要捏捏她的脸,却作罢了。
她素来对祖母都是且敬且怕,祖母庄严肃穆,自带慑人的威严,从未跟谁好声好气说过话。她年幼丧母,偏得宣王宫里上下疼爱,性子养的娇贵,总挨祖母训斥,所以一来二去,就生了距离。
老太妃深深的打量了对面的孙女,心疼之余,动了动嘴,又不知该继续同孙女说些什么,她这个人武断专横惯了,不会什么温情脉脉,最起码的关切都说不出口,问话也像审讯一样。
只得又扯了扯孙女身上盖的条褥,许久才憋出一句:“那就好……”
祖孙二人干坐了一盏茶时间,殷却暄觉得气氛过于沉闷,心尖打着飘开口问道:“祖母……”
“怎么了?”老太妃刻意放缓了声音,试图让自己更和蔼些,可惜收效甚微。
“您可瞧见有合适过继的人选了?”殷却暄问。
哥哥英年早逝,最好的法子就是从旁支种择一男丁过继来承袭爵位,祖母也有此意,但祖母怕提起过继一事,又让她想起哥哥,所以在她面前再三缄口,从不肯提,只私下里探访旁支子嗣,但她还是隐约听见了风声。
她今年已经十六,早过了及笄之年,轻重缓急也分得清,纵然她舍不得哥哥,可这宣王的爵位不能一直空着。哥哥去世两年,平阳城百官奏折,上朝听奏都是祖母代劳,实在力不从心。藩王在封地有自己的朝廷宫室,诸事不可谓不冗杂。
老太妃一听她问起来,手一抖,将杯中的茶水洒了一半去。
只是一息之间,老太妃就调整好了心态,见孙女并无什么旁的情绪,仅是单纯与自己商量过继人选,也就放下心。
“殷氏无论旁支主系,皆是人丁稀薄,想要找出个合适的人选来,的确过于困难。”殷却暄神色认真起来,朗声道。
“要么年纪大了,性子已定,心想着的全都是那些破事儿,一星半点儿都比不上你哥哥,要么年纪太小,我年事已高……”
“哥哥自然是最好的!谁都比不过!”眼见着祖母又要谈起生死别离,殷却暄壮着胆子打断老太妃越来越丧气的话。
她虽悲恸,但不能永久陷于悲恸,更不能拖着王宫上上下下消沉。
老太妃一愣,继而难得爽朗笑起来,难掩心痛“你说得对,谁比得上你哥哥?是祖母过于苛刻。”
倒不是老太妃与殷却暄敝帚自珍,殷却骁确是旷世难遇的奇才。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用兵入神不肖说,倚马千言不在话下。
年幼已可百步穿杨七步成诗,少年祛退敌三百里,书画棋艺广受赞誉,称得上天之骄子,加之容貌俊秀,身姿颀长,优秀的简直不像活人。
人人都说,宣王宫是集上下百年的精粹才得了这么一个麒麟儿。
当初殷却骁战死的消息一经传开,任谁都不信,这样如神超凡的一个人物,怎么会死?他就是活个二百年,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殷却骁越是优秀,他一死,无数的讥讽与看热闹的眼光就越盯着王宫不放,这世上的人,大多是见不得旁人比他好的。
自然,这样优秀的孙儿哥哥离去,老太妃与殷却暄所承受的痛苦更是翻倍。
太阳一转到辰时,到了殷却暄喝药的时候,嬷嬷将药并着一碟桂花粽子糖端来。
殷却暄嘴刁怕苦,喝药如要了她半条命,却不敢在祖母面前造次,乖乖捧了药在手里做心理建设。
太王妃严厉的看着她,生怕她出什么幺蛾子。
浓稠的棕色汤药冒着丝丝缕缕雪白的热气,苦臭熏人,殷却暄纤白的手指握着勺子缓慢搅了搅汤药,眉头微蹙。
分明草药是清香的,熬煮成汤药就成了一股臭气。
她屏住呼吸,狠狠灌了一口,哇的一声又吐了出来,恨不得连胆汁都跟着一并呕出来,太王妃心揪了一下,四周的女侍围上来递水擦拭。
最后反反复复,一碗药只灌进去半碗,险些要了殷却暄小命,她脸上愈发苍白,衬得眉间朱砂痣更艳红些。
满屋子都是药味儿,殷却暄努了努嘴,虚弱的躺在迎枕上揪着被褥,红了脸,喏诺的想要说些什么。
太王妃不理她,只高声吩咐:“再去端一碗来,方才吐了大半,这药恐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殷却暄吓得心肝都跟着发颤,手指交缠在一起,却不敢出声反驳,她得好好吃药养病,养好了身体,才能和祖母一起守住宣王宫。
片刻后,殷却暄捧着药碗,正做着心里建设,就听见外头慌张的脚步声,杂乱踢踏。
王畿传来丧报,陛下驾崩了……
“砰!”
殷却暄手里的碗碎成片,药汁子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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