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经历容易淡忘，痛苦的记忆历久弥新。这一个多里华婉婷脑中随时随地浮现那日的情景, 不知该后悔还是庆幸。
当天她接到新光天地一家奢侈品店店长邀请, 到店取她订购的衣物, 走进店门与魏鼎铭不期而遇。
他只陪女人逛商场，以前是她, 这次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窈窕女郎。
倒回去三十年, 华婉婷风采远胜该女子, 可岁月的巨大落差把她打落尘埃, 与之相对就被女郎鲜奶油般丰腴的青春气息衬成一颗鱼眼睛。那窘迫的男人则像裁判，无声评定了输赢。
她和老魏行事都稳健，由于提前脑补过这类场景, 她表现得更淡定，装作熟人与他们寒暄, 还笑微微夸那女人穿衣好看, 再目送他们带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去。
女子飘逸的裙摆遗下一缕幽香, 竟是魏鼎铭送她的香水味，飞到脸庞化作耳光，抽得她两耳嗡鸣。
久经沙场的女人能妥善管理内心的混乱, 随后她平静地挑选店里的新货，谁都看不出异常。
店员殷勤推荐一款真丝的连衣裙。
“刚才那位小姐买了条红色的, 上身效果很漂亮, 您和她身材差不多，一定也好看，可以试试这条蓝色的。”
女子年轻, 能驾驭象征奔放活力的大红色，而她人老珠黄，就只配得上老气横秋的深蓝了。
她什么都没买，离店后电话取消持续多年的VIP充值卡，店长极力挽留，甚至承诺会解雇那名得罪她的店员。她却说：“不关任何人的事，我是觉得贵店的风格已经不适合我了。”
当晚老魏来电赔罪，万般温柔地哄她：“那小徐是我的新助理，有时出去应酬客户需要这么个人，你也知道有的老板爱热闹，去的地方都是你不喜欢的，我才找个人代劳……”
会说话是这男人的优点，用来狡辩，就让她由爱转恨。
任他怎么粉饰都盖不住本意：她已经老了，不能再充当他的门面，为他增光添彩。
男人的舞台只红粉佳人能够涉足，色衰则爱驰，她早知老魏对她已不存情、欲，也默许他另寻消遣，但真到了身临其境的一刻，仍败给愤恨不甘。
同样人到黄昏，他能左拥右抱享受年轻鲜活的肉、体，她却只能“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他的成就里至少有一半属于她，本该甘苦与共，凭什么做成这不公平的结局？
“我二十七岁和老魏恋爱，至今三十三年了。这三十三年里我从没逼他离婚，也没在金钱上占过他的便宜，连灿灿也几乎是我独自养大的。我只求他真心对我，不在乎名分和外人的看法，到了这个岁数，以为我们算是修成正果了，谁知他见我年纪大了就另觅新欢……”
华婉婷很清楚用哪种话术能搏取邱正清的同情，她没有哭泣咒骂，静态的哀伤更打动人心，邱正清听到后来忍不住替她埋怨负心汉。
“魏先生也太做得出来了，有钱男人面对的诱惑是多，可也不能把找小蜜说成理所当然啊，这不是伤了您还往伤口上撒盐嘛。”
他没有贪婪的资格，也就无从知晓魏鼎铭为何“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先前被华婉婷的请求吓个半死，此刻倒能理解她了，可是仍觉不妥。
她想找个男人气魏先生也不该找我撒。我又老又穷，还是她的保姆，说出去人家只会笑她瞎了眼。
他委婉表达想法，不料华婉婷另有深意。
“老魏对我已经没有男女间的那种感觉了，我找个跟他条件差不多的，他多半会以为我找到了好归宿，心里还能少些愧疚。老邱，咱俩认识这么久，我对你如何想必你心里有数，我从来都很尊敬你，绝没有看不起你，这次求你帮忙，是因为……我只能找个条件比老魏差很多的男人才能让他感到羞耻。”
邱正清不傻，听到这儿便透彻了。
有身份的男人最重体面，说粗俗点觉得自己的女人偷人都该偷个像样的，魏先生要是晓得华太太甩了他来跟我这个男保姆，硬是要气吐血。看不出华太太外表温温柔柔，手段倒挺狠，可见天底下的女人都不好惹，魏先生逗猫惹祸也是活该。
他仍对华婉婷抱同情，只是冷不丁干这没脸没皮的事，很难逾越心理障碍。
华婉婷耐心诱导：“明天我叫他来，到时你什么都不用说，只需要坐在我身边，按我的指示配合。事后老魏要是找人骚扰你，你就马上通知我，一切由我来应付。”
她柔软的目光像软鞭子抽着他，退路越来越窄，直至蜷缩夹缝。
老实男人擦了擦脑门上的热汗，勉强再做一次苍白劝说：“华太太，您确定这么做真能帮到您？我是无所谓，就怕魏先生当了真，最后彻底跟您闹崩，您就得不偿失了。”
华婉婷凄然一笑：“我跟他本来就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了，只想给他一个临别纪念而已。”
上次谈话时魏鼎铭一句“点题”。
“我们还用得着靠那些俗套的形式来维系关系吗？我是你最亲近的人，还能在很多地方和你保持亲密，你干嘛计较那么多呢？”
他言笑晏晏，丝毫不觉得这话有多残忍，她由此看透他的态度，他们之间用来遮蔽“庸俗”的那点柔情蜜意已荡然无存，只是纯粹的利益联盟。
关乎利益自然锱铢必较，她不必再跟他客气，受到伤害必须如数奉还，否则今后何谈平等合作？
于是她丢掉他送的香水，给早已死亡的爱情一份迟到的祭品。
“老邱，我信任你才求你，如果你实在办不到，我也不强求。”
她欲擒故纵，邱正清马上自入瓮中，最后的纠结点是儿子儿媳。
“我们邱逸和小沈都在魏先生手下做事，万一……”
华婉婷笃定担保：“我了解老魏，他不会因私废公的。”
“可是……”
“要真为这事影响了你儿子儿媳的工作，我一定负责到底。”
邱正清得她保证，没理由拒绝了，只不肯要报酬。
“承蒙您看得起我，这两年处处照应，我正该报答您才是，不过这十万您必须收回去，不然我不敢答应。”
不牵扯金钱，这件事还能说成“助人为乐”，之后穿帮也不至于太难堪。
次日他照华婉婷吩咐搜出魏鼎铭存放在华家的所有个人物品打包装箱，知道老魏下午两点到，便不时留意钟表，如同考试的学生，看分秒流逝心里一阵慌过一阵。
华婉婷瞧着波澜不兴，照常吃饭、喝茶，还闲闲地剪了一堆鲜花插弄。魏鼎铭进门时她尚未完工，客气地请他稍等。
魏鼎铭笑呵呵挨近她，热情赞赏：“手艺越来越精湛了，改天插一瓶放在我办公室，瞧着心情也会清爽些。”
他双手搭在华婉婷肩头，被她轻轻拨开，双方姿态都很自然。无形的抵触抹淡老魏的笑容，背起双手默默观看，尽力讨好她。
邱正清瞧着那画面十分和谐，以为华婉婷回心转意，总算能顺畅呼吸，忙呈上待客的明前龙井。
华婉婷想他大概准备好了，放下活计请魏鼎铭到沙发就坐。
魏鼎铭特意将靠垫放在身旁的位置，等待她落座，却见她远远坐到了对面，营造出宾客般的疏离感。
他只当她还在怄气，无奈哂笑。谁知冷战竟演变成决战。
“老魏，今天请你来，是想通知你一件事。”
华婉婷神情腔调优雅如常，魏鼎铭毫无防备，身体前倾做出恳切的姿势。
“你说吧。”
他想对方左不过会提一些过分要求，只要不太离谱，他都会应允。
“我有新男朋友了。”
“……”
如期目睹他难以置信的震撼，华婉婷十分快慰，用凌迟般缓慢的语速引申：“我有了新的恋爱对象，打算和他结婚。”
魏鼎铭到底是江湖老手，连忙止住慌张，强笑：“是吗？谁这么有福气啊？”
他从不怀疑她的魅力，也随时提防她蝉过别枝，真到了这一刻，就得好好守卫尊严。
华婉婷的嘴角笑出刀尖的形状：“你认识他。”
“哦？该不会是大丰集团的赵总吧？”
“不是。”
“那是东北那个王厅长？”
“也不是。”
“呵呵……你的粉丝太多，我可猜不出来了。”
华婉婷卖够关子，侧身招呼躲在门外的邱正清。
“老邱，你过来吧。”
邱正清周身皮肤窜麻，额头上了紧箍咒，太阳穴跳如擂鼓。畏缩两秒，像见公婆的臭媳妇磨磨蹭蹭挨过去。
华婉婷从容不迫地向他伸手，拉他坐到身旁，挽住他的胳膊。
“我和老邱早就好上了，他就是我的新男朋友。”
魏鼎铭发青的脸色泛起黑红，像狗血和污泥的混合色。
“婷婷，你当真的？”
他咬牙切齿的模样也令华婉婷满意。
“你知道我对待感情向来认真。”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
魏鼎铭的仪态濒临崩溃，一道道凶光射向邱正清，吓得他呆若木雕，不住偷偷咽唾沫。
如果世人想知道吴月娘和武大郎私通，西门庆是什么方应，看看此刻的老魏估计能想象出一二。
华婉婷的报复正式启动，专挑魏鼎铭的心窝下刀。
“老邱对我很好，每天照顾我的饮食起居，风雨无阻从不间断。我这个年纪对男人没剩多少要求了，愿意疼我陪我，肯在我身上花心思，给我家庭温暖的就是我的理想伴侣。这些你都做不到，和老邱比起来差得太远。我从去年中秋节起就爱上他了，他怕破坏你我的关系，情愿不要名分，默默陪伴我。可我的心越来越偏向他，觉得这样对他太不公平，所以决定跟你说清楚，做好交割，我就能光明正大和他在一起了。”
她一语双关，辛辣的讽刺魏鼎铭句句都能领会，竟然被一个男保姆挖墙脚，真破了他的丢脸记录。
“你、你有没有考虑过灿灿的感受？”
他拿儿子反击，明显输了。
华婉婷乘胜追击：“我会跟灿灿解释的，假如他反对，还请你帮忙劝劝他。你上次不是说了吗？我们之间还有很多因素能维系亲情，灿灿就是其中之一，以后还是一家人，我相信我们能够相处得和睦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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