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怡愣了半晌,脑子像暴雨中的池塘落满密实的雨脚。
“华灿是魏董的儿子,那他怎么不姓魏?”
沈怡没见华灿与魏鼎铭同过框,筑美的员工好像都没拿他当少爷对待,更没人如此介绍过他。
邱逸也愣了愣,回答裹满犹豫:“他好像跟他妈妈姓。”
“那么筑美的总经理魏景浩是他哥哥了?”
“嗯,我也不太清楚他家里的事。那个,沈姐,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嘉盛那边该等急了。”
他借口岔话,沈怡不便追问,她的手机放在车里,正好能背着他给丈夫打电话,通话时顺便做一个小测试。
“我遇到点小麻烦,你现在出来一下。”
差生命格的闫嘉盛果断拒绝这道送分题,烦躁道:“小麻烦你自己不会解决?我正忙着呢。”
他的忙无非是在游戏里打怪升级,沈怡骂自己不该对他存幻想,瞬间抽干语气里的温度:“是你的好朋友邱逸,我在老杨家遇到他,他喝醉了回不了家,我又累得够呛没力气管,你不来他今晚就得在马路边过夜了。”
闫嘉盛立马急了,顾不上追问,催她赶紧发坐标,强调:“我马上来,你看着他,等我来了再走!”
过分双标令沈怡心态失衡,不能不迁怒邱逸,等闫嘉盛赶到便撂挑子回家了。
半夜,地震般的摇晃将她撞出黑甜梦乡,光亮好似千万根细针扎进眼眶,她气急败坏抽打搅扰者,暂时升起做寡妇的渴望。
“你是不是有病,干嘛打我!?”
“半夜三更不让人睡觉,你才有病!”
闫嘉盛的外套上还附着夜雾的潮冷,分明刚进家门,满脸如火如荼的急切。
“你知不知道邱逸今天为啥喝醉?”
“……你把我摇醒就想问这个?”
沈怡握紧床单,靠冷笑遏制暴力因子。
闫嘉盛没觉得自身言行不当,加紧催逼:“他平时很少喝酒,从没醉成过那样。我问他有什么心事他也不说,真急死人了。你们聊了那么久,他跟你说过什么,快告诉我。”
“他跟我有三毛钱关系?连你都瞒着的事能告诉我?”
沈怡明白邱逸不对闫嘉盛明言是不愿暴露自己当备胎的黑历史,帮他保密也算日行一善。
这会儿瞌睡虫被惊散了,她索性办点正事,拉住兀自瞎琢磨的丈夫。
“今天我和我们公司一个高管上工地,他说他认识你。”
“谁啊?”
“叫华灿,是邱逸的大学同学。”
“哦~~”
闫嘉盛滑过长长的反射弧,惊呼:“他在你们公司?”
家里有个现成的情报源,沈怡打算今晚就榨干他,坐直了询问:“是啊,还说以前跟你挺熟的,你觉得他那人怎么样?”
闫嘉盛和华灿已失联数年,歪头回忆:“人还不错,可虚荣心太强,挺爱装逼的。”
“怎么说?”
“他大一就开始健身,一到夏天老爱穿着背心到处晃,显摆那身腱子肉。”
“夏天穿背心多正常啊,有的人还打赤膊呢。”
“不是不是,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跟我和邱逸去逛街,正好遇上一家运动器材店做活动,会场摆了几台举铁机,说凡是能举到150斤的都有奖品。华灿去试了试,第一次过关了,他看现场妹子多,想露一手,让工作人员把重量调到200斤。人家怕出事,劝他别勉强,可他偏不听,非要弄。结果愣把后背拉伤了。”
沈怡失笑:“还有这种事?”
“骗你干嘛,更滑稽的是当时他怕闹笑话,硬是忍着装没事。等我们走出那条街他突然往邱逸身上一靠,整个人跟烂泥似的摊下去,我们扶都扶不住。医生说是背后肌纤维断裂,那得多疼啊,他都能忍住,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从那以后我就觉得他这人有点假,不值得深交。”
闫嘉盛做人很有美国特色,对自己的缺陷视而不见,对别人的瑕疵指指点点。
沈怡觉得他对华灿的评价不具参考价值,探究真正关心的问题。
“邱逸说我们董事长是华灿他爹,可把我吓一跳。你想一个姓华一个姓魏,谁能想到是两父子啊,而且我进公司这么久,从没听人提过这事。”
“是吗?以前只听说他家挺有钱的,妈妈是哪个投行的高管,爸爸是做建筑设计的,原来就是你们老板啊。”
闫嘉盛的反应显示他也提供不出有效信息。下半夜沈怡不能合眼,总感觉自己像釜中游鱼,身下是正在咆哮的炉火。
近期她在职场遭遇的麻烦都不似偶然,一个全新的人际网为何会凭白出现敌人,危机根源或许与华灿有关。
此事拖不得,第二天她设计与马姐在公司卫生间里“偶遇”,向她发出邀请:“马姐,我老公单位发了几张酒店自助餐厅的餐券,中午咱俩一块儿去试试吧。”
马姐爱贪小便宜,千欢万喜咬住钩子。
有美食做烟、雾、弹,沈怡轻松套话:“马姐,听说您进公司二十三年了,除开几位老板,就数您资格最老。”
马姐举杯接住她倒来的香槟,不无自豪道:“我刚毕业就在筑美当前台,后来转到后勤,再转行政。公司进进出出得有上千号人了,我差不多全认识。说句玩笑话,他们都说我是公司的活化石。”
“哈哈哈,您可不就是筑美发展史的见证人吗?看着一家小公司变成行业领头羊,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那是,说到公司的历史,估计没几个人比我了解得全。”
马姐兴头一高,沈怡趁虚而入:“昨天我听说一个小道,技术研发部的华总是魏董的儿子。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马姐猛然住筷,紧张道:“您听谁说的?”
“一个朋友,不是我们公司的。”
马姐表情松弛,神秘兮兮说:“这话倒不假,华总还真是魏董的亲儿子。”
沈怡知道问对了地方,摆出八卦架势:“过去从没听公司的人提过,我只当是谣言呢。”
“华总没跟您聊过?”
“我们又不熟,他怎么会跟我聊这些?”
“我经常见你俩聊天,昨天又见您坐他的车回公司,还以为你们很熟呢。”
马姐的惊讶让沈怡涌出鸡皮疙瘩,预感已摸到了被害关键。
马姐趁机还人情,深切关怀:“沈所长,咱俩认识虽然不长,但处得很投缘,有些话早想提醒您,就怕您和华总关系好,不敢说。”
沈怡端然恳求:“我跟华总真不熟,硬要说有什么交情,就是我应聘时他在面试后拉了我一把,其余的都跟普通同事差不多。马姐,全公司就您跟我最亲,有话您尽管说。”
马姐苦叹:“您说这不是耽误事吗?早知如此,我就不用为您提心吊胆了。”
她一句客套话将沈怡的心吊到半空,接着向深渊自由落体。
“魏董草根出生,老婆家倒挺有背景,筑美刚成立那阵业务都是他老丈人帮忙拉来的,技术方面又全靠游董协助,所以公司里真正掌权的其实是游家。”
后面的故事狗血而平庸,魏鼎铭飞黄腾达后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和一位搞金融的女白领好上了。这位小姐姓华,也非等闲,智慧美貌皆属上品。经她辅佐魏鼎铭的事业突飞猛进,逐渐摆脱对岳父家的依赖,在公司内部有了话语权。二人暗度陈仓两三年,华小姐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就是华灿。
丈夫偷鸡摸狗,游太太本来睁眼闭眼,得知小三有喜,再也坐不住了,在娘家支持下发动反攻。
怎奈华小姐情比金坚,宁做没名分的单身妈妈。
魏鼎铭要继续往上爬也少不了她这根绳,跟游家周旋数年。双方经过深刻的利益考量,最终达成协议:游家默许他和华小姐来往,前提是永远不许华灿进魏家的门。
“去年游太太生了场重病,差点没命,有个高僧说她嫉妒心强,气量狭小孽力积得太多才招来劫难,趁早悔改病才能好彻底。华总也是学建筑的,成绩还特别优秀,这些年魏董一直想把他弄进公司来培养,和游太太闹过好多回。游太太听了高僧的话就寻思是不是应在这事上,她荣华富贵一辈子当然舍不得死,眼前保命最要紧,总算同意华总到筑美上班,可仍旧不许魏董承认这个儿子。公司上下只有几个人知道实情,大家都不敢对外传,我是看在咱俩要好,怕您稀里糊涂掉进暗沟,才冒险这么一说的。”
马姐反客为主成了施恩的一方,分析:“游家整体不待见华总,小魏董也是,当年还跟着游太太骂华总是野种。华总刚来公司时,哪个部门都进不去,魏董也怕他受气,特意成立了技术研发部安顿他。小魏董碍着他爹不好随便挤兑华总,但跟华总交好的人就惨了,基本有一个黑一个,这才不到一年半已经逼走三个设计师。上次跟您说过,您来应聘那会儿小魏董本来已经定了人,是华总向魏董大力推荐您,搞得他原先定下的位置换了人来坐,您说他心里能不气吗?能不以为您是华总安插在公司的钉子,专门跑来跟他作对的?”
真相大白,沈怡爬出船舱,满眼惊涛骇浪。此前遮蔽思维的泡沫都被冲散了,她醒悟自己正陷入一场有预谋的绞杀。
原来打从我进公司第一天起就成了魏景浩的眼中钉,他想用体面手段除掉我,先耐心观察,两个月下来发现我办事没毛病,再有一月就能转正,于是派人来暗算。
不,他甚至不用明确下令,只需稍做暗示,宋长平、黄宝坤这些老于世故的小人就会争先恐后效力。上次桃源郡方案,宋长平企图一箭双雕,头号射击目标其实是我。花都壹号方案则是黄宝坤捣鬼,先利用实习生传递错误信息,自己再借出差回避,逼着我哑巴吃黄连。
这两个坏蛋都是毒蛇爬竹竿又狡又猾,我脑子但凡慢半拍,早已经栽他们手里了。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饭后她和马姐回公司,在一楼电梯口遇到魏景浩和黄宝坤,只好与他们同行。
沈怡右眼皮直跳,还真就中了埋伏,听黄宝坤笑微微问:“沈所长,洛阳金桂园那个甲方上午来电话,说您算的标准层楼盖配筋量比他们算的多出了四分之一,这是怎么回事啊?”
语气温柔随意,用心险恶至极。当着老板的面指出同事工作失误,就是赤、裸、裸的告状。
连马姐都看出来了,尴尬轻笑着,后悔与沈怡走得太近。
魏景浩未置一词,大概在等她的反应。
沈怡没辜负岁月洗礼,镇定答复:“我先去翻翻资料,过会儿再跟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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