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后,她携带一叠沾着打印机热度的资料走进魏景浩办公室。
“魏董,能耽误您十分钟吗?我想向您解释一下洛阳金桂园标准层楼盖的配筋问题。”
魏景浩只投递她一个和善但敷衍的眼神,仍旧盯着电脑屏幕边看边说:“我这会儿有点忙,金桂园的负责人是黄宝坤,您直接找他说行吗?”
沈怡坚定道:“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拜托您给我点时间。”
她郑重其事,魏景浩不便怠慢,眼角翘起温和的鱼摆:“那您坐下说吧。”
沈怡谢座,双手送上资料。
“黄所长说甲方那边的计算结果和我的差了四分之一,我刚才重新算了一遍,大概弄清了原因。他们使用了手册算法,没考虑梁的弹性形变。但真实情况下楼板支座会变形,从而导致板支座的弯矩释放,令板跨中的弯矩增加。在这里应该使用有限元算法,这样相比手册算法,主框梁位置的板支座钢筋会增大28.6%,次梁位置的板支座钢筋则减少19.3%。综合起来就形成了所谓的四分之一偏差。”
魏景浩了解基本的结构力学知识,能顺畅听懂说明,草草浏览过资料,笑道:“我就说以沈工的水准不会轻易出错,回头让老黄跟那边说一声,这都是小事儿,您别往心里去。”
沈怡果敢反驳:“对我来说不是小事。”
见魏景浩目光微颤,她迅速向刚打开的沟通渠道挺进:“魏董,我进公司两个月了,您对我的工作状态还满意吗?”
魏景浩点头:“很好啊,您的专业能力和与同事的沟通协调都很出色,是相当优秀的结构师。”
沈怡微笑致谢,诚恳道:“我喜欢稳定长久的工作环境,在设计院呆了十年,算起来这是大学毕业后第三次跳槽,也打算长长久久干下去,所以很珍惜这次机会,入职后非常认真努力地工作。”
魏景浩再次给予肯定:“您的付出我们都有目共睹,能招到您这样的人才也是我们筑美的荣幸。”
他的表现天衣无缝,若非沈怡心中有谱,还真看不出他的狼尾巴。
她知道这些大佬们道貌岸然,杀人也不会张牙舞爪,乱张血盆大口。通常是温文尔雅地举起刀叉,以极文明的方式肢解猎物,不会溅到一滴血。
想澄清眼前的构陷不难,但只做澄清治标不治本,她既已找准受迫害的病根,就得尽早医治,深思熟虑后方有此行。
“魏董,最近我在工作中接连出差错,从上次桃源郡方案开始,到昨天花都壹号方案对接失误,再到刚才的金桂园……”
魏景浩蔼然插话:“桃源郡怪徐青,花都壹号建筑二所那边也有责任,金桂园这事是甲方作妖,说起来都跟您没多大关系,您不用在意。”
沈怡见他有所察觉,干脆把话说透:“这三件事单独看是没什么,可我连着仔细一想,总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徐青在桃源郡方案里犯了低级错误,按说宋所长他们应该提前发现的。”
“您是怪老宋没仔细审核?是,这事我也说他了,他保证以后会注意。”
“花都壹号方案交接,黄所长的态度也很奇怪,把那么重要的方案交给实习生,自己出差在外也不安排人对接。”
“对对,这些他都承认了,昨天不还说要跟您一块儿写检讨吗?相信同样的情况不会再有下次了。”
“还有刚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当着您的面说我工作出错,说实话当时我很难堪,感觉很不舒服。”
魏景浩哈哈而笑:“沈工,您觉得黄宝坤是故意让您下不来台吗?您这就有点多心了。老黄那人一向憋不住话,有什么说什么,估计见了您正好想起这事,顺便问了一嘴,绝不是成心难为您。”
男人们习惯将女人理解为小气、多疑,沈怡正好以此示弱:“可能是我刚到新公司,比较敏感吧,就怕不小心得罪人,自己还不知道,更怕被人针对。这些想法挺幼稚也挺无聊的,不敢随便跟人说,只好找您商量。毕竟您是我的直属领导,我在公司又没个熟人,遇上什么事还得仰仗您。”
与华灿切割,洗清“华党”嫌疑,向魏景浩阵营靠拢是最好的自救方案,没准还能趁机抱上太子爷大腿,拥有更强大的靠山。职场中人才永远是抢手货,她确信自身有足够的利用价值,能让对方心动。
魏景浩内心果起波澜,不动声色试探:“沈工在筑美没熟人?这个圈子不大,总能碰上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我还以为这里也有您的旧相识呢。”
沈怡摇头:“我只认识几个已经离职的设计师,在职的都没瓜葛。魏董,前面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您或许会觉得可笑,但我真的很不安,也是很真心地在向您求助。”
柔弱是女人的弱点,也可以化作武器瓦解敌人的戒备,尤其适合对付魏景浩这样的强者。他马上回以绅士风度:“您希望我怎么帮您呢?”
措施初见成效,沈怡趁热打铁:“获得上司的肯定和信任,员工才能安心工作。刚才您已经肯定了我的工作能力,我希望您也能对我整个人有信心,相信我是一名好员工,能为公司做贡献。”
魏景浩明白她在表忠心,警惕不会就此放松,但礼遇一定给足。
“我一直很信任您啊,刚才您解释配筋量的时候我不是说了嘛,我就知道以您的水准不会轻易出错。这就是对您有信心的表现啊。沈工,您各方面都不输给男同事,可是女士嘛,天生感性,有时想太多就会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这些我完全理解。现在给您立个保证吧,别的公司怎么样不好说,但我们筑美的人际关系是相当简单单纯的,风气也开明正直。几位主管都是相处多年的老员工,个性上有差异,人品都过关,大家有商有量,就事论事,不存在什么私人恩怨。那种喜欢勾心斗角,算计同事的小人在我们这儿没市场,向来呆不久的。”
后半截话应该这么理解:筑美是他魏景浩的天下,主管全是他的心腹,跟他作对都得滚蛋。
沈怡不住点头,用感动恭顺显示臣服。
魏景浩语速转缓,释放家长式亲切:“所以沈工,您以后别再自寻烦恼啦,在工作中遇到不顺心的事随时来找我,我一定会像今天这样认真倾听,全力支持维护您。”
沈怡喜色盈腮,挤出两点感激的泪花:“魏董,有您这句话我今晚睡觉也踏实了,往后一定加倍努力,报答您的知遇之恩。”
她走出办公室,望着天花板自我嗤笑。曾几何时她也心高气傲,宁折不弯,后来受尽生活毒打,方知不磨光身上的棱角只会方便他人来啃。
狂风来袭,刚直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柔韧的竹子安然如故。气节是压箱底的宝贝,只合用来捍卫原则,圆滑才是日用品,随时随地离不开。
不知魏景浩会不会接受她的投诚,但挣扎方向绝对没错,她得一步一步从绝境里挨出去,务必谨小慎微。
下午她在公司走廊遇到华灿,后者友好邀请。
“沈工,明晚一块儿吃个饭成吗?”
“对不起,我约了人。”
“那后天呢?”
“也不行,我有事儿。”
她突然疏离,华灿感觉异样,笑道:“是这样,昨天那个地下车库……”
见有人经过,沈怡利索打断:“华总,我问过业务部,那项目好像还没签约,我提前参与不合规定,等立了项您再让业务部安排工作吧。”
她不留情地朝伯乐泼冷水,为生存计不得不过河拆桥,谁让华灿胳膊拧不过大腿呢?她只是区区一小卒,不想做派系争斗的炮灰。
华灿心如明镜,料想她已知晓筑美内部的势力疆界,怕步之前那三位设计师后尘,急着与他撇清。
当初他积极推举她进公司,就是想打破魏景浩和游铁然对项目部门的垄断,结果又被前者先声夺人。
这世界强者为王,他几经周折进入筑美,奋斗一年半仍是光杆司令,必须尽快招兵买马,才有筹码与对手叫板。
今天是他母亲华婉婷57岁生日,他准时下班回家,父母正等他开饭。
华婉婷去年卸任中山证券MD,这是她退休后第一个生日。饭桌上,魏鼎铭赠送一只油绿剔透的冰种翡翠玉镯,看起来比去年送那条钻石项链昂贵。
华婉婷对这类礼物司空见惯,华灿知道令她欢喜的是这顿团圆饭。
记忆中每个节日父亲都缺席,这些特定的日子里他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爸爸,自己和母亲无权分享他,每年仅有的庆祝日就是母亲的生日。
父亲心怀愧疚,每到这天都会推掉应酬和如山的公务陪他们母子吃饭娱乐,也只有这天华灿才体会得到家庭温馨。
而这时的父亲最好说话,几乎有求必应。
他当然要把握机会。
“爸爸,我有个大学同学叫邱逸,以前跟您说过的,您还记得吗?”
“记得,在早稻田留学那个嘛,他博士毕业了吗?”
“今年刚毕业,他想在北京找工作,我觉得他挺优秀的,建议他来筑美,可人事部说公司的建筑师名额都满了。您能不能跟他们打个招呼,再放一个空缺出来?”
华婉婷见过邱逸,本着好感协助儿子:“我也觉得那孩子不错,做事稳重品行端正。人才任何时候都不嫌多,给年轻人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创造财富。”
母子联合请愿从未失过手,魏鼎铭含笑为他们每人夹了一箸菜,爽快道:“真是人才当然得赶紧抓牢,明天我跟吴丽说一声,你让邱逸先递简历,一切按正常程序走。”
华灿忙提醒:“爸爸,您得叮嘱吴经理,先别对外透露邱逸的具体情况,更别说是我介绍的。”
游家人对他百般忌惮,若知道邱逸是他同学,事情准定泡汤。
魏鼎铭洞若观火,看看华婉婷,哄小孩儿似的含笑应允:“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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