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老太太年纪大了, 但她做起事来, 简直可以用雷厉风行来形容。
昭昭他们刚把集结成篇的话本交到她手里没多久，她就让人把印刷好的话本送到甜水井巷的张宅来了。
昭昭虽然早就从老太太的态度中察觉到她应该会非常重视这件事, 但还是被她的高效率给惊讶到了。
郑明旭对此却丝毫不感到意外，“老太太本来就是个非常强硬的人, 这些年来她以一介女流之身闯荡到今天这个高度，可见极为不易。如今难得出了个愿意为她们说话的男人, 她当然会好好把握住。”
“也对, 咱们就像瞌睡来了的那个枕头，她不好好把握才怪呢。”昭昭被他说服了。
“老太太是个做事很有章程的人, 咱们如今既然选择了和她合作就要相信她。”郑明旭一页一页的翻看手里的话本, “现在我就盼望着自己的一片苦心不会白费了。”
白费什么的是压根就不可能的。
随着老太太的大力扶持, 郑明旭写的这本话本很快就以光速传遍了整个陆洲府。
大家既震撼里面的内容，又疑惑这样文采风流、旁征博引的话本究竟是何人所写？
话本在大盛朝本来是一点都上不了台面的，不过是一些市井俗人消遣打发无聊光阴的糟粕，压根就不值得真正想要上进的读书人去仔细研读。
然而，话本里那些越读越回味无穷的美言佳句, 让他们一个两个的打了脸。
等到后来, 人们更是将客先生的话本当做聚会的敲门砖, 不会背或者答不上来的人都会被其他人耻笑。
——郑明旭之所以把自己的笔名起作为客先生，是因为他满心觉得他和昭昭就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即便因为机缘巧合在这里逗留但也总有离去的一日。
如果说读书人读的是客先生话本里的那些优美的句子，闺阁里的女儿家和一些养尊处优的贵妇人读的却是话本主人公的坚韧和顽强、洒脱和决绝。
由于郑明旭写得实在是仿佛亲眼目睹，一些脑补能力强的女子们甚至会下意识的把自己带入到女主人公的处境中。
如果我也嫁人了……
如果我也被丈夫休了……
那么我能不能够像这话本里的主人公一样, 凭借自己的本事在这个世界上立足？
很多女子在扪心自问的时候，
都会很快变得无地自容。
因为她们后之后觉得意识到……
自己虽然早已成年，但是因为被家人娇生惯养的缘故，至今都不具备养活自己的能力！
有的性情激进的女子更是在私下里对着自己的姐妹亦或者闺蜜大发雷霆。
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通通是一派胡言！我们真正应该要从的是自己！是自己的心！
在看完客先生写的话本以后，很多女子都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被他给洗脑了。
她们不再以养尊处优为荣，而是忧心忡忡的在心里反复琢磨，琢磨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能够在遭遇巨大变故后养活自己。
她们头一次领教到了求人不如求己这几个字的巨大威力。
原本那些读书人只是单纯的把客先生当做成一个颇有见识又文笔优美还颇懂得剑走偏锋的寻常作者。
现在他们可不这样认为了！
因为他们的家人已经在客先生的教唆下开始造反了。
她们不再心安理得的让他们养着，而是一个两个的找到他们，拜托他们想办法，让她们学会一技之长。
甭管他们怎样诅咒发誓，她们都坚持要这样做。
陆洲府本来就是这附近的中心地带。
随着陆洲府女性的觉醒，其他州府的女性也跟着有样学样起来。
我们虽然因为出生的缘故，确实可以尽情的享受现在的美好生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混吃等死！
最起码的，我们也要学会一技之长，就像客先生话本里的女主人公一样，即便被夫家休弃也能够活得恣意洒脱，甚至让她那狼心狗肺的夫君悔不当初。
这个时候的女子还不懂得什么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每当丈夫因为别的女人背叛她们或者因为一点小事对她们拳打脚踢的时候，她们唯一想到的就是以泪洗面，严重点的就是自寻短见，罕有反抗的例子。
即便，在此期间有人反抗，也会被人讽刺为刁妇，甚至因为这样害了全族的女孩子。
当一个女人为难另一个女人的时候，她们甚至比另一个男人还要残忍的多。
男人为什么要提出三妻四妾这个词，不就是为了让女人对付女人，而他们置身其中，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的尽情享受所有女人的好处吗？
以前被欺负、被背叛、被抛弃，女子们只知道哭，只知道寻死觅活，但是在看了客先生的话本以后，她们才知道，除了这几条在男人们看来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路以外，她们还可以离开这个噩梦，还可以去追寻自己想过得生活！
“流言蜚语再难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也就是了，实在是受不了就撕烂他们的嘴巴、打破他们的头，让他们知道女人也不是总逆来顺受的！便是因此死了，也甘心！”
“凭什么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凭什么女人就不可以三夫四侍？明明都是人，明明都是爹生父母养的，为什么却有这样大的差距？！”
随着一句又一句让女子们热血沸腾的话语，整个大盛朝都被客先生的话本给引爆了。
与之同时，很多深深埋藏在女子内心深处的话也传遍了整个大盛朝。
“我和哥哥一起启蒙，哥哥明明没有我聪明，但是他却能够考科举，能够做官，我却只能做他的影子，为他批阅公文、为他殚精竭虑！父母因为我太过聪慧，又对哥哥多有帮助，居然强迫我在自家的佛堂里出了家，终身不能成亲！不能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
“我的相公每次想要纳妾的时候都会对我道歉，说他也是情不自禁，才会对那些女子产生爱怜之意，让我理解他，可是他又怎么知道，我也对许多男子产生过恋慕之心，我也想要和他们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为什么他可以遵循自己的本心过活，我却不能呢？”
也许是心里憋屈的太过火了，女人更是说出了——
“男人们就算我们反抗的再过火。也不可能把我们赶尽杀绝，除非他们想要断子绝孙！我们明明掌控着他们的命脉，为什么却要匍匐在他们脚下任他们宰割？”
之类的话。
这回连昭昭和郑明旭都被惊吓到了。
“这是得被逼得有多狠，连鱼死网破的心都生出来了。”昭昭咂舌不已，“再这样下去，老太太会不会扛不住把你的真实身份曝光？”
“可能性还是非常低的，”郑明旭说：“在老太太心里一直攒着一股怒气很长时间都没有发泄出来，现在的情形对她来说应该是一种莫大的激励，我相信，她只会尽她所能的……把我们保护的密不透风。”
“而且当今圣上是个明君，从不因言获罪，再加上……他登基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女儿，女儿还被他教养的颇有乃父之风……”郑明旭意味深长地看着昭昭。
昭昭上辈子是做过女王的，她很快意识到了郑明旭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的个老天爷啊！难道……难道这个世界的皇帝有心立太女？！”
“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郑明旭的语气十分冷静而克制，“当今在还是皇子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相比起让那些人的后代继承他的皇位，我想，他更应该希望下一代能够出现一位女皇。”
“可是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昭昭提醒郑明旭，“当年就是在一个女子为王的世界，也有很多人对此感到不满甚至意图推翻女王的统治！”
那个时候的女王还要庇护他们呢，可他们哪有半点感恩之心？
“我们都知道这非常难，但是当今陛下会为我们扫清一切障碍的。”郑明旭对此有着百分百的信心。
毕竟他太了解那些帝王的心思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本能。
他们怎么可能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夺来的江山，为他人作嫁衣裳？
就是不知道在某些人眼里会不会把客先生当做是当今陛下的人。
要知道，当今皇帝已经不止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感慨，自己唯一的女儿为什么不是男儿身了！
如果她是一位皇子，他立马就回立她为太子，延续大盛朝的江山。
昭昭有些失笑的看着满脸笃定的丈夫，叹笑道：“没想到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居然是专门给别人送枕头的。”
他们先给了老太太送枕头，老太太拿着郑明旭写的书，把整个大盛朝都搅了个天翻地覆，如今，又轮到他们给当朝陛下送枕头了……
想必再过不久，他们就可以亲眼见证太女的出现了。
此时的皇宫内苑——
确实有心立女儿为太女的皇帝并没有因为宫外掀起的那股风浪而感到满心欢喜，相反，作为一个多疑的帝王，他第一反应就是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阴谋。
只是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他以为的阴谋居然是——
某个穷秀才因为太过在意妻子而生出的一时兴起！
“确定这里面没有别的阴谋吗？”皇帝的眼神很阴沉，语气也非常的不满意。
被派去查访的暗卫统领苦笑一声，“回陛下，确实没有。”
他心里清楚陛下想听的并不是这个，但是他总不能随便编个阴谋出来吧，到时候陛下当了真，他可就要掉脑袋了。
暗卫统领早在皇帝还没有登基以前，就已经是他的忠实拥趸了。
所以，皇帝知道他既然说没有就是真的没有。
“……难道，是老天在帮朕？”他自言自语的说。
如若不然，怎么他刚动了让女儿继承皇位的心思，陆洲府就有了个文采飞扬的穷秀才再给他披荆斩棘了？
皇帝背着手在御书房里绕了好几圈。
才停留在暗卫统领面前问他，“那个姓张的秀才真的很有本事？不是外面吹出来的？”
“确实很有本事，”暗卫统领一板一眼地说，“属下在他家徘徊的时候，听了他几节课，发现他说的特别好，即便属下这种不学无术的，也听得懂……甚至还能够有所收获。”
这回皇帝是真的惊呆了。
由于和暗卫统领朝夕相处的缘故，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己的暗卫统领有多讨厌那些文绉绉的书生，平日里更是能避则避……
今儿个他却说……
他不仅听懂了一个穷秀才讲的课，甚至还有了些许收获。
“你确定你不是在跟朕开玩笑？”皇帝半信半疑地盯着自己的暗卫统领。
暗卫统领哭笑不得，“属下就是长了颗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欺骗陛下您啊！”
暗卫们的生死尽皆握于陛下之手，他们除非疯了才敢背叛陛下。
皇帝也只是例行一问，他知道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暗卫是不可能背叛他的，但是他还是觉得这非常的神奇。
再又斟酌了一阵后，他若如有所思地道：“如今宫外闹腾的慌，公主也因为这样站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要不……你想个办法，把公主引到那个张秀才家里去，最好让她认识张秀才的娘子，朕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在那个爱妻如命的秀才手里学到点什么。”
暗卫统领呆若木鸡地看着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效忠的主子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荒唐到了极点的话。
他带着几分踌躇地看着皇帝说道：“陛下，那位张秀才，考了三回举人，都折戟沉沙，他的那位太太周氏更是……更是做了一大堆卑劣无耻的事情……您确定……要把公主殿下引到这样一户人家去？”
“怎么？你这是在质疑朕吗？”皇帝眯了眯眼睛，语气里分明带出了几分不善的味道。
暗卫统领苦笑一声，“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那对夫妇对公主殿下灌迷魂汤……别看属下才去过那陆洲府一回，就已经发现，他们满肚子歪理，压根就不是其他老实人对付得了的。”
虽说这些年来，陛下没少在公主殿下脸上贴金，说她有什么乃父之风，但是，公主殿下是个什么性情，还有谁比他们这些做暗卫的更清楚呢？
让公主殿下去陆洲府那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岁月不饶人，转眼公主也快及笄了，朕总要为她的以后考虑一二。”
皇帝难得对忠心耿耿的暗卫统领交了一回心。
“不管她最后的结局到底会不会如朕所愿，朕都要为她做好打算，就像张秀才在话本里，借女主人公之口所说的——求人不如求己！”
“陛下的高瞻远瞩，属下敬佩！”暗卫统领被皇帝的那片舔犊之情深深打动了。
“能够写出这种话本的男人，朕除了相信还是相信，如今，朕只希望朕的公主能够出色一点，能够得到张秀才夫妇的欣赏，得以留在陆洲府，朕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说读书人看客先生的话本，看得是优美词句，女人看得是女主人公的勇气和洒脱，皇帝看得就是那一鳞半爪的执政理念了。
虽然，话本里的那个皇帝只是女主人公故事里的一块背景板，但是，张秀才写出来的那些政治手段还是让他惊为天人！
有的时候，反复咀嚼推敲的领悟多了……
他甚至会生出把这话本列为□□的念头。
他怕一些不能看的人从这里面得出了几分启发，威胁到他的江山。
尽管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也足够让他栗栗危惧了。
因此，在确定这里面没有阴谋的情况下，他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塞到那个奇人身边去。
“……不求脱胎换骨，只求耳濡目染能够有所进益。”
想到这里的皇帝在心里默默的补充了一句。
明华公主是帝后唯一的女儿，自幼就生长在锦绣堆里。
在看客先生的话本以前，她一直无忧无虑地沉浸在自己的幸福生活之中，压根就没思考过未来该怎么办！
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她一个尚未及笄小公主，安心享乐，不惹是生非已经非常不错了。
在看客先生的话本以后，她却开始品尝到恐惧的滋味了。
她开始假设……
假设一些她从来都没有假设过的东西……
她是父皇母后千辛万苦求来的老来女，她自幼享万千宠爱……
可这样的宠爱都建立在她的父皇母后身上！
如果有朝一日，
他们顾不上她了呢？
如果有朝一日，她自幼生长的皇宫被另一个同样有着皇室血脉的堂兄弟侵占呢？！
等到那个时候……
她该何去何从？！
不得不承认，明华公主就和这世上的绝大部分女子一样，心里都慌了。
这时，父皇身边最看重的暗卫统领，一直守护着她长大的统领叔叔居然告诉她……
因为不忍看她太过伤怀，已经找到了客先生的地址，问她愿不愿意去陆洲府见见客先生，说不定，她见过客先生以后就不会这样愁眉不展了。
明华公主知道客先生是陆洲府人，也知道以统领叔叔的手腕，想要找到客先生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可是……她还是被暗卫统领的体贴关怀深深感动了。
暗卫统领被明华公主盯得有些心虚，但还是遵从皇帝的吩咐，一本正经地说：“属下是个对书本一窍不通的粗人，唯一能够为公主殿下做的就是这些了，就是不知道公主殿下愿不愿意走这一趟？”
“本宫当然愿意！”明华公主说：“本宫很想去见见客先生，也很想见见客先生的夫人。”
“殿下，客先生还没有步入官场，您只能称呼她一声太太。”暗卫统领提醒明华公主。
明华公主噗嗤一乐，“叔叔你总在这些小事上较真，走吧走吧，我们赶紧去母后那儿，本宫得征得她的同意才能够出宫呢。”
皇帝在教导自己唯一的女儿时，非常开明，从来就不曾真的拘束过她，就连她想要独自一人出宫，只要身边有暗卫守着，他也不会阻拦。
他都舍不得违背女儿的意愿，皇后自然就更不会了。
对于自己好不容易生下来的这块肉，她真的是嫌上天摘星，下海捞月都觉得不够。
所以，明华公主一开口，她二话不说的同意了。
“这时候出去也好，省得惹了某些人的眼，平白无故招来祸害。”
对于皇帝的想法，皇后心里也是有数的，也正因为如此，她十分厌恶那些意图褫夺她女儿皇位的人。
明华公主虽然没听懂皇后话里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她欢天喜地的回自己寝宫去吩咐宫人拾掇行李。
此时此刻远在陆洲府的昭昭夫妇却不知道他们即将迎来一位身份十分尊贵的客人。
这时候的他们所有心神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科考上。
“虽说我可以保证老太太以及皇帝不会对我们不利。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做几手准备，比如说，多教几个有潜力的学生，让他们在官场上闯出一份天地，这样一来，即便是有人想要对我们动手也要好生掂量一番了。”
昭昭恍然，“倘若我没有猜错，你收王小子做学生就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众师弟们的领头羊，对吗？”
郑明旭含笑点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王小子在前面扛着，我们压根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做好份内的事就行了。”
昭昭嘴角直抽抽的看着满脸理所当然的丈夫，在心里默默的为王童生掬了一把同情的眼泪。
不过，以她对王童生的了解，后者对此应该甘之如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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