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侯看见东淑的时候, 便回过身来, 从背靠着栏杆变成倾身探手肘搭在了栏杆上, 遥遥地向下俯视着她。
“我以为是谁呢, 原来是……”李持酒没说完就笑了起来,“怎么, 少奶奶也来逛青楼?你的口味儿倒是变得很快啊。”
东淑跟他目光一碰,本是要当机立断放下车帘的。
但是看已经看见了,又听李持酒挑衅的口吻,她便招了那小厮到跟前,低低吩咐了几句。
车帘放下后, 那小厮走上前, 行礼陪笑道:“侯爷, 少奶奶说,若是小公子在这里, 还请侯爷送他下来, 让我们带他离开。”
李持酒挑了挑眉,偏偏假作无知道:“哪个少奶奶?又什么小公子, 我可不认得你, 你莫不是个拐子,跑到这里来骗人的?”
小厮有些为难,终于又笑道:“侯爷跟小人说笑呢,侯爷明明认得江少奶奶……怎会是拐子?因听说小公子有事,才特意出来找寻的,若是在您而这儿, 还求让我们带着小公子走吧?”
“你这个人倒是挺会说话的,”李持酒看着小厮笑道:“可惜本侯不喜欢听你开口。”
那小厮微怔,正踌躇着不知怎么回答,只听“嗖”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擦着脸颊飞了过去。
小厮呆了呆,回头看时,毛骨悚然,原来有一根细竹筷子,竟深深地嵌入了身后马车的车梁上。
这若是再偏一寸,就要从他的嘴里穿出去,把脑袋都要射出一个洞了!
就算这小厮见多识广聪明过人,见这阵势,也吓得浑身筛箩似的,膝盖一软差点儿跪倒。
“乖乖的闭嘴滚到一边儿去,”却听李持酒淡淡道:“别叫我动手,真惹恼了我就难看了,我可不想让你们萧大人脸上难看。”
东淑听见“朵”的一声,又听李持酒的声音里带着威胁之意,心中烦恼之极。
“你既然有胆子找了来,怎么就没胆子上来?”李持酒目光一转看向马车:“那小子的确在这里,你想不想看看他在这儿做什么?”
东淑听了这句不怀好意的话,心头一股火冲上来。
这时正是华灯初上、花楼最为热闹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这里。
东淑心想:幸亏自己打算着要离开京城了,以后隐姓埋名,纵然丢脸也不过是这一时而已。
一想到这个,心气儿也平了不少。
东淑淡淡道:“侯爷忒高看人了,我跟您自然不同,并没有逛花楼的习惯。既然来了这里,还请您高抬贵手,让小孩子跟我走。”
“一个个都叫我高抬贵手,本侯的手虽不贵,可也不想抬,”李持酒低低笑了两声:“谁得罪了我,我都要一巴掌彻底拍死才好。”
东淑道:“我并没得罪侯爷,若有得罪之处,也尽量赔礼罢了。”
李持酒并没有回答。
东淑等了片刻,正有些不耐烦,车门突然给打开。
一道影子从外头闪了进来。
甘棠正坐在门边儿,见是个男子,本能地吓得要尖叫。
那人道:“闭嘴。”
车内并没有灯火,光线更加幽暗,但来人的脸仍是很清楚。
入鬓的剑眉,炽烈的眼神,包括他脸颊边上的那道还没有完全消退的疤痕。
甘棠见是他,忙捂着嘴不敢出声,更加不敢动弹。
东淑一惊之下却很快镇定下来:“侯爷,这么做……不合适吧?”
李持酒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什么叫合适什么叫不合适,你教教我。”
东淑道:“我同侯爷已经和离,并非昔日夫妻相关,你这样闯了进来,就叫做不合适。”
李持酒笑道:“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多谢指教,下回一定注意。”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东淑的身边坐下了,紫色的锦袍堆叠,有一半遮落在了东淑的膝上。
东淑忍着去撩开的冲动:“侯爷,明值呢?”
李持酒道:“亏你是他的姐姐,既然这么担心为什么不敢上去。”
“侯爷不是明知故问吗,另外我还有所不解,为何明值会在这里?”
李持酒盯着她的脸道:“这还用问?他再小毕竟是个男孩儿,我自然是提早带他来见识见识。”
“侯爷!”东淑喝止一声。
李持酒双眼微微一眯,眼神有些古怪。
在东淑心中盘算的时候,李持酒道:“你看着、跟先前不太一样了。”
东淑道:“什么不一样?我并不懂。”
李持酒道:“性子,举止……什么都不一样。”
“怕是侯爷的错觉吧?我仍是我。”
“真的?”他问着,忽然俯身靠近。
东淑本能地往后一倾,背后却已经是车壁。她警惕地看着李持酒:“侯爷……”
李持酒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还没回答我。”
“回答你什么?”
“你,仍是你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本来极明炽的双眼忽然暗了暗,语声都随之低了几分。
东淑却觉着这话实在可笑,嘴角忍不住也露出了一抹笑意:“我若不是我,我会是谁?”
李持酒啧了声:“这是我要问你的。你反问我?”
东淑摇头笑道:“这个问题如此可笑,难为侯爷竟一本正经的来问。”
李持酒却满眼凝重夹杂着狐疑,好像是什么猛兽,正琢磨着现成的猎物,只是不知道如何下嘴。
这目光让东淑不安,心跳都在加快。
终于李持酒道:“你去萧家做什么了。”
东淑知道这个人消息是灵通的,若是当着他的面扯谎反而不好,于是道:“府内的老太太病了,萧大人让我帮了个忙。”
“帮忙?”李持酒似是而非的一笑:“让你假装是、……萧家姑娘吗?”
他果然知道。
东淑坦然道:“不错。”
李持酒道:“那老太太竟没有看破?”
东淑眨了眨眼,他离的太近了,真想把他推开。
但却又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不能动,她若一动的话,李持酒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在这车内跟他比体力,那是找死。
东淑按捺着:“老太太病中,人是糊里糊涂的,自然是看不出来。”
李持酒似笑似哼了声:“那萧府的其他人呢?”
东淑道:“萧府的人都知道,也配合着演戏哄老太太开心儿罢了。”
李持酒近距离打量了她一会儿,才又慢慢坐直了。
东淑暗自松了口气。
李持酒道:“今儿李尚书亲去萧府接你,也是配合着演戏呢?”
“是。”
“他居然甘心情愿……做这种幼稚之事?”
“李大人也是为了老太太的病着想,一片孝心而已。”
“孝心?”李持酒抚了抚下颌:“原来如此。”
东淑耐着性子跟他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安抚他的情绪,让他好好的把明值还给自己,别再无谓的纠缠。
此刻见他不语,便道:“侯爷,明值……”
李持酒瞥她道:“你急什么,那小子毛都没长齐,能干什么?”
东淑听他越发出言粗俗,便皱眉道:“他这么小,侯爷带他来这种地方,传出去像什么?”
“风流本是男儿天性,这么小就来,也该是他引以为傲的,你怕什么?他又不是女子怕没了清白损了贞洁。”
镇远侯一派歪理,偏还振振有辞。
东淑屏息,知道自己不该跟他逞“口舌之争”,当下道:“该说的话已经说了,侯爷到底要怎么样?这里并非是我能久留之地,还请侯爷不要为难我。”
李持酒道:“我要为难你,还会亲自下来?必定要你亲自上去见我才是。”
东淑不语。
李持酒却又取笑般道:“你能耐啊,前脚才离开侯府,后脚就攀了高枝儿去了,我倒是小看了你。我甚至怀疑……”
东淑心一跳,差点变了脸色,可李持酒并没有说下去,东淑问:“侯爷怀疑什么?”
“你大概不知道,”李持酒道:“那个燕窝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
东淑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是吗?那……是怎么样?”
李持酒道:“是王姨娘做的。”
“什么?”东淑一时没忍住,惊疑地看着镇远侯。
“你好像很吃惊,你没想到是她对吗?”
东淑的唇动了动,终于道:“我、我自然是没想到。”
李持酒道:“太太叫人把她关了起来,正要找人牙子发卖了。”
东淑听了这句,双眼睁大:“卖了她?”
李持酒道:“你也觉着不能卖?这跟我想的一样,她做出这种恶毒的事情,只卖了却便宜了她,很该打死了了事。”
“侯爷!”东淑忍无可忍,汗毛倒竖。
两人说这些的时候,连缩在车门边的甘棠都忍不住转过头来,听到要打死王姨娘,脸上也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李持酒看着东淑:“怎么?”
东淑握了握拳:“她再卑贱,到底也是一条人命,何必如此行事凶残。何况……王姨娘虽然喜欢争宠,但她并非穷凶极恶的人,下毒这种事,我不信她能做出来,就如同我不信是太太做的一样。”
“你言之凿凿,把人的性子跟行事都能说的这样准,那么,你难道知道是谁动手吗?”
东淑垂眸道:“这个我却不敢乱猜,可是侯爷该知道的才是。”
下颌突然一疼,是镇远侯伸手捏住了。
李持酒盯着她的眼睛道:“我看,你不是不敢乱猜,你是早知道了吧。”
不等东淑回答,李持酒已经看到她的眼神在瞬间闪了闪,李持酒道:“我早就觉着有些古怪,你早得了那燕窝,怎么偏那天晚上才熬了,怎么赶巧就在我回去之后才要吃,而且还是正烫手味道重的。”
东淑虽然竭力镇定,急促的呼吸却出卖了她。
“别跟我扯谎,”李持酒的脸上浮出一丝微冷的笑,他盯着东淑,缓缓地:“你说,这会儿我若是问你的丫头,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东淑咬了咬牙。
“侯爷这会儿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对上李持酒的眼神,东淑道:“再怎么样,那燕窝给下了毒,是不争的事实。”
“你果然一早就知道对不对?”李持酒道:“你知道的,你只是故意在我回府之后,叫我察觉。”
东淑当然可以否认。但是她心里清楚,李持酒既然已经问到这个地步,他自然是心里有数了。
而且纵然她否认,逼得他再去审问甘棠,所有蛛丝马迹也终究会浮出水面。
的确,她早就知道那燕窝里被动了手脚,但是她并没有声张。
在甘棠想要立刻熬了吃的时候她阻止了,因为要等李持酒回府之后叫他自个儿发现,只有这样,镇远侯才会跟苏夫人去吵,苏夫人因而自然更加迁怒于她,她也可以顺势“逼不得已”的答应。
这一切都有利于两人的和离。
既然已经说破了,东淑索性道:“我知道一切都瞒不过侯爷,那么您总该也能查到吧,真正下手的不会是王姨娘。”
“事到如今,你是在为她说话?”
东淑道:“侯爷,她好歹也伺候过你几年,没什么大功劳,可也没有什么过错,何必这么翻脸无情呢?”
“翻脸无情?”李持酒忽然大笑,又把甘棠吓了一跳,“你跟我说翻脸无情?叫本侯看来,你却是最翻脸无情的一个!”
他说到这里,手上用了几分力气,捏的东淑的下颌隐隐作痛。
东淑蹙眉转头,试图摆脱他的手。
李持酒却并不放,且倾身上前,徐徐道:“其实我不在意这个,你要是想要离开侯府,想要和离,甚至要改嫁他人……都成的。”
东淑不由又看向他:这又是什么话?
“但是你知道什么是最奇怪的?”李持酒的眉峰也皱蹙起来:“以江雪的性子,是绝不会想要离开侯府的。她就算是病入膏肓死在了侯府,也只会想葬入镇远侯府的宗庙。”
东淑听了这句话,心中像是万丈波涛,她既觉着李持酒说的有理,又觉着他说的残忍之极:“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她的脾性,她跟了我,一辈子就只能是我的人。”
东淑无端想起那夜他所说的那些堪称深情的话,可是此刻他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儿称呼“她”。
多奇怪,就仿佛她不是江雪本尊。
沉默片刻后东淑道:“侯爷,我跟你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不可能。”镇远侯淡淡驳回,断然道:“我不相信一个人前后会变的……判若两人。”
东淑心头一窒:“那或许是侯爷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吧。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乐。”
李持酒这才变了眼神。
正在此刻,外头有人道:“姐姐!”
另一个声音冷峭道:“镇远侯。”
东淑听到那一声“姐姐”,心先踏实一半,又听见后面这个声音,总算松了口气。
来者竟是萧宪。
李持酒松开了东淑,转身要退出去,又回头看向她:“我相信我的直觉,别叫我发现……”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
发现什么?这个人简直疯魔了。
东淑无言以对。
镇远侯话未说完跳了下地,在外头似乎在跟萧宪说话,而马车略略一沉,却是明值从车门口进来了。
明值扑到东淑怀中,又给她紧紧地抱住:“怎么样?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忽然发现明值的脸上的确有两块伤,嘴角微肿,额头上似乎也有点淤青,看着有点狼狈。
东淑捧着小孩儿的脸,惊怒道:“是镇远侯吗?”
“不不,不是侯爷,”明值忙否认:“姐姐,你别生气,其实、其实不关侯爷的事,他是为了我好。”
“什么?”东淑愣怔,“他把你带到这种地方,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明值说道:“侯爷……是为了替我出气的。”
才说了这句,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响动从车外头传来。
东淑侧目,下意识地掀起帘子看出去,却正看到萧宪跟李持酒面对面站着,萧大人右手的衣袖飞扬,显然是刚刚在镇远侯的脸上来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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