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镇远侯一路谈笑风生, 护送萧宪跟李衾往皇城而去。
才行到半路, 有一名李府的侍从飞马而来, 赶到李衾的轿子旁边, 俯身低语了几句。
萧宪在另一顶轿子中,虽听见马蹄声响, 却也并不在意。
镇远侯高高的骑在马上,紧随在萧宪的轿旁,自然把所有都看在眼里,却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如此到了宫门口众人停住了,李持酒亲自下地恭请萧宪跟李衾出了轿子, 又笑吟吟地说道:“可惜我才换了班, 不然倒是可以送萧大人进宫了。只是不知皇上传的这样急到底是有什么事呢?萧大人, 要不要我跟着?你若发话,我跟他们说说……”
萧宪之所以叫他护送, 不过是想让东淑先一步回别院, 别的镇远侯又跟上聒噪吵她。
此刻料定东淑早回去了,自然也不想再看他摇头摆尾的, 便道:“不必了, 你自去吧。”
李持酒这才恭敬答应了,又向着李衾行了礼,骑上马儿,依旧得得儿的去了。
宫门口的侍卫恭迎了两位大人进内,往皇上的武德殿而行的时候,李衾想到方才李持酒鞍前马后的殷勤样子, 忽然道:“有句话要提醒你,你不要跟镇远侯太过亲近。”
萧宪其实也没跟李持酒怎样亲近过,可是李衾贸然提出,他便淡淡道:“哦,怎么了?”
李衾道:“这个人,恐怕不像是表面看来这般单纯。”
萧宪一笑道:“这可奇了,你总不会是因为他今儿陪着我去找人,你就记恨了吧。”
李衾摇头,心中却想着方才半路上自己的亲信来报的那件事,他瞥了萧宪一眼,忖度片刻,到底并未告诉。
不多时两人到了武德殿,里头太监传了入内,到了丹墀前,山呼万岁。
皇帝看见他两人站在跟前,笑道:“你们两个一起来的?”
萧宪自忖去藏栀居的事情当然不好详细解释,便道:“路上正好遇见了,才知道李大人也要进宫,皇上紧急传召,不知是为何事?”
皇帝长吁了口气,说道:“徐州江家的人大理寺告状,你们都知道了吧。”
两人齐声道:“是。”
皇帝沉声道:“刚刚朕才得了一个新消息,那姓江的告状之人,已经死了。”
萧宪震惊:“什么?”下意识地看向李衾。
之前在来的路上,李衾的亲信自然是为了报说此事的。李衾之前却并没有告诉萧宪。
此时李衾便问道:“皇上,不知此人是怎样身亡的?”
皇帝道:“报说是他自己自缢的。”
这人是告状的,居然会“自缢”?就算瞎子也能看出其中必有蹊跷。
最要命的是,他告的是萧家,如今不明不白的忽然死了,若论起最大的嫌疑人自然便是萧家了。
这时皇帝问道:“两位爱卿是什么看法?”
萧宪又看了李衾一眼。
李衾终于开口道:“事情还在调查之中,这人突然自缢,其中恐怕有什么内情,臣觉着该详细调查。”
皇帝道:“状子进了大理寺都能出事,若真的有内情,那这动手的人可是胆大的很。只是朕想不到,有什么人敢公然的在京内行凶,真是不把律法放在眼里了。”
萧宪知道皇帝在敲山震虎了,当即道:“皇上,臣愿意以性命担保,此事跟萧家绝无关系。”
皇帝笑道:“朕也没说什么,你又何必这么着急。何况萧家的人太多了,难道个个都是好的?若真的个个都如你萧尚书一样无可挑剔,那这姓江的就不会出现在大理寺了。”
萧宪道:“是。”
皇帝长叹了声,说道:“一纸诉状,这本来不算是什么大事,偏又出了人命,且这姓江之人是死在客栈的,那里人多口杂,难保事情不会很快传扬出去,又因涉及萧家,若因而叫人诟病朝廷包庇重臣,处事不公甚至杀人灭口之类的,自然就成了大事了!”
皇帝直接把“杀人灭口”四个字说出来,莫说萧宪,李衾也心头一颤。
而皇帝说了这句,便命李衾:“子宁,这件事非同小可,又因跟萧家有关,只怕别的人不敢接手,或者接手了也会有所忌惮,不能秉公处置,朕想来想去,就由你配合内尉司监理此事吧,三天内朕要这案子水落石出,也好平息悠悠众口。”
李衾见皇帝雷厉风行不由分说,只得领旨。
皇帝吩咐了此事,又道:“事不宜迟,你先去内尉司了解一下情形,即刻着手吧。朕知道你本来就忙,但朕信任你才委以重任的,你可不要辜负了朕的心意。”
当下李衾领命而去,皇帝却并未放了萧宪,等李衾去后才道:“朕听闻,你府里正有一件喜事?如何不早点告诉朕?”
皇帝边说边向内殿走去,萧宪随在身后,道:“皇上指的莫非是臣府里要认江雪为干女儿的事情?”
皇帝道:“自然就是这件了。好好的怎么竟然要认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女子?难道,是因为她的相貌跟你妹妹相似吗?”
萧宪叹道:“这也是缘分,当初臣见了她的第一眼,就觉着像极了妹妹,加上先前我们老太太病危之际,也多亏了她在旁边,老太太才又得了一条命,大概是格外投缘,所以老太太就让我们太太认她做干女儿了。”
“这世间的事果然奇妙,”皇帝点头道:“若说起来,这江雪之所以落难,还跟萧府脱不了干系,谁知她远去昆明,重又回京,竟进了你们府,也是阴差阳错,自有一番因果。”
萧宪道:“正是如此。”
皇帝又皱了皱眉道:“只有一件很不合朕的心意。”
萧宪一怔:“皇上所说是什么?”
皇帝道:“她本来也算是镇远侯的夫人,竟然就和离了,唉,朕倒是觉着惋惜的。”
“皇上为何这样说?”萧宪诧异。
皇帝道:“当初镇远侯进了内侍司受苦的时候,她不是还不顾一切的为镇远侯周旋吗?虽然看着柔弱不堪的,却还有几分胆气,倒是跟镇远侯是一对儿,可惜啊。”
萧宪心中诧异,皇帝居然有兴致提此事,当下道:“这件事臣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因见她孤苦伶仃的才把她安置在别院中,至于和离,臣略知一二,是侯府老夫人觉着她膝下无子,身子又弱,便有些不喜欢,她为孝心才答应和离的。”
“是吗,”皇帝道:“朕也曾问过镇远侯,据他说,他其实是很喜欢这个夫人的,当时是一时想不开才答应了,事后每每后悔呢。”
萧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镇远侯他真这么说的?”
皇帝笑道:“朕还能骗你不成?镇远侯那性子的确是不同一般,但谁是真心对他好的人他心里是知道的。何况那江雪除了出身差些,容貌……自然不必说,既然跟你妹妹有七八分相似,自是万里挑一的,不然当初镇远侯也不至于一见钟情非卿不娶了。”
萧宪皱着眉,不发一语。
皇帝看着他道:“怎么,你好像不太高兴?”
当着皇帝的面儿,萧宪不能过分表露自己的不悦,只淡淡道:“臣只是有些惊讶,本以为镇远侯风流成性,不会在意一个女子呢。”
皇帝道:“再怎么风流,家中的糟糠妻是不可丢的。镇远侯只是一时冲动,所以朕问他的时候,他才坦然承认了自己太过冒失。”
“就算后悔又能如何,有道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终不成他还想把人挽回吧。”萧宪差点儿冷哼出来。
皇帝打量他的表情,却笑道:“这也未尝不可啊,破镜重圆,世间多的是这样的佳话……”
萧宪重又眉头紧锁。
“你像是不以为然?”皇帝笑看着他,道:“何况那江雪离开了镇远侯,还能嫁到什么良人吗?她到底也是正当青春,就这样一辈子孤苦伶仃的守了活寡倒也可怜。你说呢?”
萧宪听皇帝说“还能嫁到什么良人吗”一句,心跳快了几分,心底竟闪过李衾的脸。
“皇上这是……有意重新撮合他们两人吗?还是说是镇远侯跟皇上求了什么?”萧宪的心悬了起来。
对别人来说,夫妻和离又聚,这样快出尔反尔,自然是拉不下这个脸,也不会去做,但是镇远侯可不是一般人啊。
皇帝笑道:“这种琐碎小事哪里需要朕去管,朕只是当你是自己人,所以跟你闲话起这些罢了。”
萧宪眼中疑虑重重,可是见皇帝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到底还是松了口气。
他又一想,正好问问:“近来外头的人都说,皇上似乎对镇远侯格外青眼,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皇帝脸色微变,继而一笑道:“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只是瞧着他颇有几分新鲜,偏他的行事也的确有趣,跟其他的人大不相同。”
萧宪看得出皇帝是有话未曾说出来,但是再追问却也无从开口。
别院门口,一辆马车等候许久。
东淑下车的时候,对方也正自车中下地。
定睛一看,竟不是别人,却是顺义侯府的萧氏夫人,还有另外一个竟是李府的袁大奶奶。
东淑看见萧夫人倒也罢了,只是看到袁少奶奶的时候,没来由的便打了个愣怔。
这会儿那两人迎了上来,萧夫人笑道:“你是去了哪里?我们刚要走。”
东淑振作精神,笑道:“原本要回来的,之前路上有点儿事情耽搁了。您怎么来了?”说着,又向着袁少奶奶行了礼。
袁少奶奶也款款地回了礼,自己说道:“我听说今日府里有喜事,特意过去的,谁知道你偏走了……正好夫人惦记着要来看你,我便同她一起来了。”
三人行了礼,东淑便请她两人进府内说话,进了府门,萧夫人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自作主张了,原先我来的时候是带了赵呈旌的,因你不在,本想走……他却舍不得你弟弟,嚷着要一块儿玩耍,我就留了他在这里。”
东淑道:“他们两个孩子年纪相差不多,既然合得来,让他们彼此多多相处自然是好的。”
袁少奶奶且走且打量这院子,道:“这院子倒是清新雅致,我早就想来,只是不得机会。还好今日凑巧了。”
萧夫人道:“别说是你,连我就算是萧宪的姐姐也没来过呢,只上次为了见她才来的。”
里头的江明值跟赵呈旌因为得了消息,跟两只家雀似的飞了出来,忙着见礼。
东淑一左一右握着两人的手,道:“我跟夫人和少奶奶说话,你们且自去玩耍吧。”
两人这才又去了。
当下便在明厅内分宾主落座,萧夫人道:“还以为你今儿是在府内住定了的,好好的怎么就匆匆地离开了?老太太那边儿还惦记着,一再的催着让人看看怎么回事,又不高兴,说是必然有人得罪了你呢。”
东淑揪心,急忙问:“老太太还好吗?”
萧夫人叹道:“没有什么大碍,就是说到有人得罪你的时候因为动了怒,人就又有点儿不清楚了,又把你当成了我们东宝儿,泪涔涔的想你回去呢。我就说东宝儿是给李子宁接了回府了,明儿再来,好说歹说才哄住了她老人家。”
东淑眼圈便红了,低头不语,却也有点后悔自己冲动出府了,就算跟别人不相干,到底要看在老太太的情分上。
袁少奶奶听到这里,便温声道:“江妹妹,你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当着姐姐的面儿,你可只管说就是了,就算真有人得罪了了你,你也大可告诉她,听说你的身子也不太好,千万别闷在心里委屈了自个儿。”
东淑笑道:“没有的事,我只是记挂着明值这孩子还在家里,竟不能安心,所以才回来了的。”
萧夫人摇头笑道:“其实你要是再多留会儿,自然有人接了你弟弟一并过去呢。”
“我一个就破格了,还要携家带口吗?更不成样子了。”东淑笑道。
萧夫人含笑看她:“虽然说是认的干女儿,但毕竟也有‘女儿’两个字,进了萧府,就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的话。”
东淑垂首答应:“知道了,这次原本是我做事欠了妥当,下次不会如此冒失了。”
萧夫人笑说:“我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是只担心你有个什么罢了,如今见天下太平,自然万事大吉。不过少奶奶刚说的那句话是真的,我虽然是萧家出了阁的女儿,但是也还能说得上话,也正因为是萧家的女儿,才知道高门大户里自然是人多口杂,规矩也多,你要真的受了委屈不想跟萧宪说的话,只管跟我说,我自然有法子告诉太太,让她替你处置。”
东淑起身屈膝行礼,道:“我先多谢二姐姐了。”
萧夫人听她这句“二姐姐”,心里也是微微荡漾,便站起身来扶住她的手,把她细细打量了半晌,笑道:“好,这一拜我受得起。”
两人又坐了片刻,见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东淑眷恋着自己的堂姐,就亲自送出了二门,又站着看了许久,才返回屋内。
之前她离开萧府的时候,身心寒彻,只觉着茫茫天下竟是无处可去,但是此刻心头竟有些许暖意融融。
原来人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一份至亲的关怀,虽然是隔着一层,却足够令她满怀慰藉了。
是夜,厨下做了饭,东淑跟明值、赵呈旌两个小家伙一桌子吃了。
大概是萧夫人曾经叮嘱过赵呈旌,他不再像是以前那样坚称东淑就是“小姨妈”,可当面儿仍是改不了口。
明值曾问他为何这么叫自己的姐姐,赵呈旌只说道:“我最喜欢我东姨了,见了你姐姐,就如同见了东姨一个样儿。”所以明值也释怀。
晚饭过后,两个小家伙回到房中,看了会儿书,又说笑了半晌,就一张床安歇了。
东淑因想到今日发生的事情,心头波澜,却是睡不着的,想到那个香袋儿没有完工,就又拿了出来。
甘棠今日跟着东奔西走,又时不时担惊受怕,却是累了,东淑见她只管打瞌睡,便催促她先去歇着。
她自个儿在灯下认真缝那香袋儿,内里却自顾自地神游,一会儿想萧宪,一会儿想李衾,忽而又是萧夫人、乃至袁少奶奶。
只在想到后者的时候,心头像是掠过一道阴影,不知为何耳畔竟响起了一阵阵轰雷之声,伴随着泼天盖地的水流声响。
东淑竟觉着窒息,心跳的很慌,仿佛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就在这瞬间,手指上猛地一股刺痛,原来是针尖儿不小心在指头上戳了个洞,只稍微一用力,那血珠儿就钻了出来!
东淑直直地看着那滴血珠儿,心惊肉跳。
灯影下,那赤红的血滴闪着一点点光,这光里又好像有无数诡异的噩梦之影在闪烁。
伤口还是很疼的,可东淑整个人却没有反应,只眼睁睁地见那血滴越发涌出来。
她的指头细嫩,那血珠越来越大,滴溜溜颤巍巍的摇晃,几乎将沿着指头滑落。
就在这将落未落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从旁边探出来。
他攥住东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抬高,同时垂首,竟张口含住了那受伤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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