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范闲坐在新风馆二楼,吃了一蒸笼皮薄馅大的三鲜包子,喝了一肚子茶水,直到他感觉自己晚饭可能都吃不进去时,监察院特制的黑色马车才拐进他能见的街道。

    “小言大人,这儿呢。”范闲趴在二楼的栏杆上招呼着。

    两个男人,分开不久后再度重逢会面。

    亲哥自打李承翡进了一处就守在这蹲点了。另一个,因为提司大人当甩手掌柜,不得不先回监察院,把堆叠在案头的工作分门别类处理完,这才急着上了马车,跑到一处来接人。

    “大人……好胃口。”看见眼前的空碗碟,言冰云不得不把之前那句好雅兴换掉。

    “害,总不能干等着。”范闲咧嘴一笑,“你吃了吗?这包子好吃。”

    言冰云摇摇头,却不是在回答吃或不吃,只问了句:“还没出来?”

    “该是没这么快,我刚才看见一处除了出去办案的,还有那些不能露面的钉子,其他人都被召了回来,估计小姑奶奶正搁里面训话呢。”

    听范闲如此说,言冰云不知想到什么,唇角牵起三分笑意。

    “你别小瞧她,这丫头虽然是个能躲懒就躲懒的性子,办起事来却绝不肯落在人后。”范闲想到李承翡此时估摸正在里面翘脚训人,不由也笑道:“看来我们都白担心了。”

    ……

    ……

    钦命大庆朝第一办事处,除了京郊各路留守的人员外,一共有三百一十名成员。此时,除却今天外出查案人员,以及埋在各大臣府上的“钉子”,能来的基本上都来齐了,占据了一处后院的一整块空地,已各自理好了着装,肃然而立,等候着华清公主的训话。

    李承翡稳坐在垂帘后,毕竟是皇室女子,不便轻易示人,便由人搭了珠帘,隐隐坐在幕后,身边七名虎卫提刀而立,气势逼人。看着下面这些人,李承翡微微点头,将近一年的散漫并没有完全磨砺掉这些人身上肃然的气息,他们身上依然还能嗅到监察院密探们应有的阴郁味道,对于这一点,公主殿下表示满意。

    手里捧着盏山楂茶,旁边的小泥炉还在汩汩温着热水。李承翡对下首众人道:“方才,这位沐铁沐主簿,已将一处近一年的概况与本宫说了,以前是怎么做的,本宫管不着。”

    那清亮的声音平缓而淡定道:“往后再想这样过,可不能了。”

    朱格畏罪自杀,他死后,一处的工作无人牵头,除了院里下达的重案要案,基本是得过且过的状态。不仅外面人不把一处放在眼里,这些吏员们行贿受贿也是常事,且没了主办的一处在自家院子里也说不上话。

    停顿片刻,那声音又说道:“朝廷里有欺瞒陛下、压榨黎民、阴坏庆律的贪官污吏存在,然而陛下要明察吏治,百姓要安居乐业,庆律的尊严要得到维护,为此,一处就要变成皇帝陛下的耳目,要做到耳明目聪,能为陛下分忧。”

    众吏愕然,听着那年纪轻轻的小公主打官腔,但因为对方身份贵重且特殊,再加上陛下,百姓,庆律三座大山压过来,谁也不敢说什么。

    不料接下来那位殿下话锋一转,道:“本宫虽为一介女流,却也是听闻过一处原本的功绩风采,既然从前能办到,相信往后一样可以。陛下圣命,信任尔等,自今日起,还望各位不负皇恩。沐大人,本宫方才和你讨论的几条条例,还烦请你与大家明示。”

    沐铁忙道不敢,在垂帘外行了一礼,而后对一众吏员道:“我们是一处,我们是陛下的耳目,如果我们要做到耳明目聪,为陛下分忧,就要做到步调一致,兵精马壮,令行如山!若非如此,监察京中百官,便成了空中楼阁!如今我们一处存在什么问题呢?陛下的指示自然是英明正确的,一处的工作也是有成绩的,这一点,公主殿下先前也是大力赞许过的。但是!最近一处出了不少问题,我身为代管主官,当然责无旁贷,明日便会自请处分,但从今日起,一切违反监察院条例地事情不准再做。”

    “不准私自或以一处名义,接受朝廷其它部司的礼物及一切可折算成银钱的好处。”

    “不准以任何理由,拒绝接受任何举报。”

    “不准以任何名义,与任何部司的相关官员有日常接触,如办案需要宴请,必须事先申报,并且人数下限在三个以上!”

    “加强事务化工作的条理性。”

    “严格贯彻监察院条例及相关细则的执行,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诸位同僚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请于十日之内向本官说明,一概既往不咎。”

    以上的这不准那不准,全都是李承翡先前去找范闲商量出来的,她很清楚自己不是搞这些东西的料,所以很不耻下问了一番。两人嘀嘀咕咕总结完,范闲揉了揉老妹的脑袋,“不瞒你说,我心里很不想让你掺和这些,你就当我大男子主义吧。”

    李承翡心里好笑,这算什么大男子主义,如果她是喜欢并且热衷于这些,而范闲不想自己做,这才算。关键在于,李承翡真的没兴趣,从小到大,学剑、接手内库丙坊、被扔到北齐,这些全是别人认为这样对她好,或是需要她这样做,便一股脑推着她往那些路上走。估计这世界上就只有范闲会认为,李承翡若是不喜欢,哪怕在家里待着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做,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那时范闲对她说,“你要想清楚,你这样做,等于是断了人家财路。他们这一年里挣的好处,以后可再也挣不到了,而且又将重新投身于得罪京官这种危险的工作之中。”

    李承翡表现得有些冷酷,“那就是命。”

    沐铁说完,果然不出范闲所料,李承翡隔着垂帘望向下面那些人,见他们脸上流露出为难与愤慨之色。但同时她又很欣慰,因为即便不满,那些人依然没有窃窃私语,没有出言反驳,没有像六部中的官员那样没个官样儿,虽然面色有些变幻,却依然用极强的控制力站的稳稳当当。

    李承翡不由佩服起陈萍萍来。老陈一手□□出来的监察院,从根基与本质上讲,始终是这天下最铁打地一支密探队伍。

    被推出来作为代言人的沐铁终于发言完毕,李承翡手中的山楂茶也有些凉了,她抬手把茶盏递给晴雯,道:“诸位可还有什么问题,或者意见,一并与本宫说来。”

    底下一片沉默。

    台上的女子是皇帝陛下唯一的小女儿,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监察院的普通密探和调查人员与她身份悬殊实在天壤之别,没有人敢当着面反驳什么。

    面对这样的沉默,李承翡当然知道这些人不是没意见或者没问题,不过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说出来罢了。她偏头想了想,忽然道:“你们也知道,陛下给本宫和你们四处的主办小言大人赐了婚,过不多久本宫就要成婚,往后你们怕是想到本宫面前提意见也难,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了。总不至于……咱们一处,往后还要去四处言大人跟前递信儿吧?”

    她这样一说,到底缓和了些先前的隔阂和不平,底下人不禁放松了许多。

    接着便有人道:“殿下,查案本就是我们应做之事,但若遇着贵人恐吓,如何?家中遇着官员刁难,如何?宫中的公公们发话,又该如何?”

    这人实诚,说得这些确确实实都是从前一处办事时会遇到的麻烦。可李承翡听了只想发笑,她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

    众人听闻垂帘后传来女子的笑声,片刻后她才止了笑,声音不复方才,有些冷漠:“贵人?这满京都比本宫更贵重的又有几个?官员刁难?上一个敢与本宫叫板的,坟头草只怕已有三丈高了。宫中的公公?我先前听说戴公公的侄子还是什么……是有名的大贪官。你便拿他开刀,又有何不可?”

    这话语调虽轻,听在众人耳中却无异于一道道劈在天灵盖上的惊雷。

    这位殿下的意思是,谁敢刁难恐吓你们,管他是大臣还是权贵,直接报华清公主的名号。华清公主,从小就是皇帝陛下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人物。陛下事物繁忙,她来一处,是为了帮自己老爹整治那些不安分的苍蝇。她的意思,兴许就代表着皇帝的意思。

    “本宫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查案时便是遇上太子,你也只管报我的名号,储君仁厚,想必念着陛下圣恩,自不会与尔等为难。”

    底下人听着这等狂悖之语,却并无人觉得可笑,而是一股股热血涌上心头,有个这般硬气的贵人领头,往后谁还敢小觑了他们一处。

    李承翡继续问:“还有其他想说的?”

    底下提问的人硬着头皮继续道:“下属以为私人不受钱物,是理所应当之事,但以一处名义收些无妨,一方面与六部各司将关系搞好一些,将来查案也方便,另一方面这些钱物分散之后,也算是贴补一下。”

    说来说去还是心疼钱,李承翡觉得这人耿直中脑子又不太会转弯,笑骂道:“据我所知,你们的俸禄比同级的朝廷官员要多出三倍,就算是不如那些朝官一样可以捞偏门,但监察院建立之初,提高你们的薪资,本身就有高薪养廉的意思,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李承翡缓缓道:“咱们庆国,上至皇帝陛下,下至黎民百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本宫幼年时从陈院长那里学到一句话,不要问朝廷为你们做了什么,要问问自己为朝廷做了什么。”

    众人听到老院长的名号,先是一愣,再稍加咀嚼,发现那位殿下并不是在用院长的名号威压恐吓,这话听着白了些,实则大有深意,心头不禁涌起了一丝愧意,一丝敬佩。

    是啊,一处这些官员们在为自己打算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朝廷建立监察院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这么多年来,监察院的教育熏陶,陈萍萍地训诫,让一处众人似乎回到了最开始踏入这个行列时的精神状态,不由心头一热,握紧右拳喊道:

    “一切为了庆国。”

    “一切为了庆国!”这是场间所有人进入监察院的第一天,就必须牢牢记住的宗旨。

    李承翡看着场下狂热的众人,面上欣慰,内心却有点窘然。

    这……怎么看怎么像Hail Hydra!!

    ……

    ……

    从钦命大庆朝第一办事处出来,李承翡直接带着袭人和晴雯拐到了街对面的新风馆。

    喝了一肚子山楂茶的李承翡早消了食,下午又说了那么多话,勉强算是做了脑力消耗劳动,此刻正是腹中空空。她一路连蹦带跳的跑上二楼,见范闲和小言都在,二人齐刷刷望着自己,眨眨眼,道:“搞定!”

    三个人凑在一起当然不可能单纯唠家常,范闲要着手整理长公主留在北齐的崔家,他需要言冰云帮着出谋划策。在李承翡来之前,两人已经说了许久这件事。在哥哥面前的李承翡又恢复起本性,遇事能躲就躲,她竖耳朵听了一会觉得无聊,又有些饿了,恰这时底下人送上来一笼包子,正好给她找到点事做。

    蒸笼一开,热气蒸腾,她有些惊喜的发现居然是一笼蟹粉小笼,眉开眼笑的公主殿下正要伸手去拿醋,旁边和范闲说着话的言冰云察觉到,面上依然在和范闲说正事,手上却已经利落又自然地把姜蓉和醋都调配好,放在了李承翡面前。

    李承翡讨厌姜的味道,偏偏又喜欢一切和螃蟹有关的食物,正看着姜蓉瘪嘴,打算偷偷换个小碟子,言冰云已经明确感应到她的动作,侧了侧头,看着那个正在小动作的小脑袋瓜,温声道:“蟹性凉,贪嘴,回头又闹肚子痛。”

    “不爱吃姜,这姜蓉味道太冲了。”李承翡抬头看看他,“你和哥哥说正事不行么,少管我。”

    言冰云愣了一下,抿抿唇角,“我管你……很烦吗?”

    “嗯?也不是。”见那人敛眸,神色黯淡,她又觉得是不是自己说话太重了,琢磨着要不然还是哄哄?

    那边范闲已经耐不住,筷子尖敲敲碗,“我说你们俩有完没完?我还喘气儿呢!”

    李承翡顺势甩开那股别扭歉疚的情绪,转头看范闲,“说起来,今天多亏了提司大人指点,以后一处你领着,需要我的地方,您再找我哈。”

    “你倒会躲懒。”范闲递给李承翡一只汤匙,“吃你的吧,监察院的事有我们俩呢,还烦不到你。你就,安心待嫁吧。”

    “哦,说到这个事儿,我们俩一会去看宅子,你去不?”李承翡咬了一小口包子皮,吸溜完里面的汤汁,顺口说道:“你和婉儿成婚后还是住在范府?我听说你爵位也定下来了,怎么还带着郡主娘娘赖在司南伯家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家人多,热闹。”范闲照顾着李承翡吃包子,看了眼旁边默不作声的言冰云,“还没向小言大人道喜,一等男爵,正二品,恭喜恭喜呀~”

    监察院超然于六部之外,各处主办没有官衔品阶,所以皇帝为了方便他们办案做事,或是激励嘉奖,通常会用进爵的形式来找补。言冰云这个爵位既是嘉奖于他在北齐潜伏五年之久的成绩,也是方便皇帝赐宅邸。

    言冰云摇摇头,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恭喜的。

    三人在新风馆门口兵分两路,言冰云和李承翡绕去国公巷,车里静悄悄的,就吃了个包子的功夫,外面阴起天来,眼看着要下雨。

    李承翡打帘望了眼阴沉沉的天空,寻思着一场秋雨一场寒,不过秋天来了,春天就也不远了,大婚之期定在明年三月,她成婚后林婉儿也要出嫁,估摸那时候长公主会回来,怎么说都是亲妈,自然要回来参加女儿的婚礼。再然后,估计范闲要去江南收内库……

    唔……李承翡琢磨着,结了婚自己还能去江南吗?可以找借口去度蜜月吗?虽然和眼前这个人度蜜月可能也没啥意思,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

    想到这,她回头一看,不料正对上那人的眼睛。

    “你,你看我干嘛?”李承翡难得心虚的结巴了一瞬,眼神到处乱飘。

    言冰云看着她闪闪躲躲的样子,闭了闭眸,再看向李承翡时已努力柔和了许多,道:“刚才……刚才问你,我总管着你,你是不是会觉得烦。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真的不知道你怎么想,如果你不喜欢,我会改,只是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李承翡愣了一下,她这个人其实很有些消极怠工的念头,如果她感觉到两人相处不愉快,第一时间并不会去想怎么解决和改善这段关系,而是抱着能躲就躲的心态,这其实不是什么优秀的习惯。再后来消了脾气,又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想着只要言冰云不让自己心烦,她要求很低的,左不过就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而已。

    没想到,这人倒是真上心了。

    但一想到需要别人为自己改变,李承翡又有些矛盾。

    “你不用改。”她琢磨着怎么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像闹脾气,或者太过离经叛道,“每个人,秉性不一,如果为了一个人而去改变自己,又不能保证这样的变化就是向着好的方向,那岂不是,不是显得很没有自我么。”

    她说着说着觉得自己在说屁话,摇摇头,总结道:“我之前只是任性,姜没什么不好,你不用在意的。”

    言冰云却低着头,唇抿成一条线,半晌,轻声道:“可是,我想要变成你更喜欢的样子。只要你喜欢,改变就是有意义的。”

    小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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