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中嗤笑一声。“这事, 不如让奚鹤危回答你，他更清楚。”
说罢，他瞥向奚鹤危, 似笑非笑，深藏暗毒, “是不是？”
裴玉仙皱眉，看向奚鹤危, 眼带审视。
奚鹤危看了裴玉仙一眼, 道：“先带元元离开这里。”
裴玉仙垂首凝视昏睡中的顾雨元，轻触少年昏睡中仍蹙起的眉心, 无声起身，打横抱着顾雨元离开洞府。其他三人自然跟上。
一路疾行回到山谷，裴玉仙大步迈进飞花淀暂居的宅院, 把顾雨元小心放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掖上被角。
他旋身坐在榻边, 轻声怕吵到少年, 语气却一点也不轻柔：“现在可以说了么？”
奚鹤危轻轻抻了一下袖口，悠悠走到歇客的小榻边坐下, 抚平腿上衣褶，才道：“不是所有东西, 知道了便能安心。有时候，能被蒙在鼓里是件奢侈的事。”
倚在窗边双手抱臂垂眸游神的江雪中闻言冷笑，“你是不想多个想让你死的人吧。”
“你以为我有将你放在眼里？”奚鹤危下颌微抬，敛眉看着地面某块砖缝, 嘶哑的声音轻轻撕裂了空气。
江雪中眯起双眼，周身气势顿起。
裴玉仙厌烦，“那便说。”
而后，他看向华明冽：“不若请华兄先行出去？”
华明冽静立于房中，一手按剑，一手负于背后，宽大的袍袖遮住紧攥的手，声音却是如常冷清，“我亦想知。”
“难道你也？”裴玉仙脱口而出。
奚鹤危嘴角浮起轻笑，“对。他也是。”
话落，奚鹤危突然问：“你们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话语落下，气氛一时沉寂。
华明冽一动未动，眼中却泛起迷雾。
他是被他的师父也就是景凰真人带回昊雪峰的，准确来讲，是“捡”回去。
那时他昏迷不醒，醒来已是在昊雪峰，记忆空白，不知来处。
景凰真人收他为徒。他成为景凰真人徒弟的那天，所有人都不解，因那时的华明冽骨龄已有二十七、八岁，早已过了最佳修炼时间，即便开始修炼也不过尔尔。
可是，华明冽展现出了让众人惊讶的绝世天赋。他一天之内便越练气直接筑基，三月金丹、两年元婴、八年出窍，十七年分神大圆满，昊雪一剑天下寒，无人能敌，再没人敢置喙。
后来，长久的岁月过去，华明冽逐渐淡忘初始丧失记忆的内心中的彷徨和与世界浓浓的排斥感，他醉心于道，万物不如眼中，早把自己的心打磨得坚韧而空荡，为人冰冷。
再后来，遇到了顾雨元。他的少年融化他心里的冰雪，一点点填满空荡的心，缥缈的记忆对他来说更不值一提，无足轻重，因为他心中堆积许多值得珍藏的记忆。
如今奚鹤危一句话，让华明冽不禁重新回到当时被景凰真人捡回来，第一次睁开眼睛的心情。
他突然想到，也许，他根本不是“丢失记忆”，也许那一天本就是他身为华明冽的“记忆之初始”。
还有早先偶尔梦到的战场之上黑袍人及朱砂剑的幻境……
华明冽极慢地闭上眼睛，一个吐息后缓缓睁开，无波无澜地看向裴玉仙。
裴玉仙尚滞留在记忆里。
裴玉仙记得，他有记忆的时刻，第一个看到的不是人，而是飞花淀镇派神兽饕餮。后来，他听自己的师父告诉自己，他无父无母，被遗弃在路边，被师父捡走带回飞花淀。但他知事极晚，长到及冠仍是神识浑噩，口不能语，更遑论修炼得道了，空有天灵根而不能为己所用。他师父身为掌门，不能时时看护他，是而有时把他放在饕餮神兽身边，能得其照顾。
直到某一天，被丢给饕餮神兽的裴玉仙如同开了灵窍，通了神识，字不识而知，出口便成章，不过发生在他师父接见外客的那半个时辰的功夫。
后来，他于修炼一道一日千里，比他师父更甚，他师父寿元将尽时把飞花淀放心地交给了他。
一直以来，裴玉仙以为自己当时不过是通窍晚，是以前二十年痴傻，而自己胸前的疤痕不过是天生的胎记。可今日，相同地方有相同疤痕的江雪中，和他同样情况的华明冽，以及貌似知晓一切的奚鹤危……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和来路。
“唔……”
顾雨元睡梦的呜咽唤回裴玉仙翻腾的意识，他隔着衾被轻轻拍抚少年，待少年再次沉睡后，收回冰凉的指尖攥紧，低声道，“没有记忆。”
说罢，裴玉仙冷笑一声，“看样子你是知道的。”
奚鹤危微微扬眉，“啊，是。”
“你们当然不会有记忆，因为你们只是我分离出去的残魂。”奚鹤危道。
轻轻一句话，尚带着奚鹤危本身嘶哑粗粝的难听嗓音，却让裴玉仙和华明冽齐齐浑身一冷。即便是早已知道真相的江雪中，也不免双眼晦涩，压不住对奚鹤危的杀意。
江雪中刚心神一动，奚鹤危便感知到对方的杀意，但他似不放在心上，只对着没有反应的华明冽和裴玉仙两人道：“怎么，不信我？”
“呵。”裴玉仙冷笑。他声音嘶哑，喉结微微上下滚动，“若是谎话也太低劣难以相信了。但往往真相比谎言更荒诞。”
华明冽双睫一颤，他脚尖微晃，掩饰性地走了两步，按着寒天剑鞘的左手背暴起青筋，他看向奚鹤危，开口时唇角亦绷得紧：“为何分魂？”
“拜他所赐。”奚鹤危冷冷瞥了一眼江雪中。
江雪中气极反笑：“奚鹤危，你可真不要脸。”
奚鹤危收回眼神，高高抬起下颌，苍白瘦弱的脖颈在黑领之上显得脆弱，却无人有命敢攀折这段细瘦的脖颈。他说：“一切开始的开始，我降生在逐神大陆，那时我尚是婴孩，不通灵智，便不知为何分裂了神魄。”
“分裂了神魄？难道是——”裴玉仙看向江雪中。
江雪中回视裴玉仙，回以一个残忍的笑容。
“正是他。”奚鹤危继续说道，“江雪中是我的三个神魄汇聚而成的，他与我同生，生来便没有神魂，是以他无法拥有本命武器。”
“与你们两人不同的是，他生来便知道自己是我的分体，是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掉我。五百年前那场天地大战，便是他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帜，妄想借刀杀掉我。”
“结果你们也知道。我没死，但境界跌落，一蹶不振，魔域也龟缩一隅不敢入世。”
“我需要时间修养时机，不能坐以待毙，因此我选择主动分裂魂魄，于是各抽出一魂一魄，塑成两人，一人扔在昊雪峰下，一人扔在飞花淀外。便是你俩。”
“你们各自拥有我的一魂一魄，有了神魂便能绑定本命武器，有了神魄便能踏入修炼一途。而昊雪宫和飞花淀身为同抱月城并列的四大仙门之一，定能牵制住江雪中——我也好寻求重回巅峰之法。”
“只是你们是我的分体，而我亦魂魄不全，是以没有一个人能渡劫飞升，只能滞留在逐神大陆。而我现在已是半魔之境，境界早逾飞升，只能被逐神大陆排斥挤压……”
奚鹤危语尽于此。
华明冽和裴玉仙皆默然，久久不言。
半晌，裴玉仙哑声笑了。他低头摊开手掌，嘲弄，“没想到，命都是别人的，我什么都没有。”
寒天剑嗡鸣，昭示它的主人内心并不如表情那般平静。
华明冽拇指摩挲寒天剑的剑柄，听罢裴玉仙的话，很久才开口：“有。”
“有的。”华明冽重复着。
他看向奚鹤危，认真地审视眼前这个是自己的“本体”的人，浑身如一把开刃欲血的剑、一座冰封千年即将崩塌的山。
他说，“我知道自己是谁。我和你的路不一样。”
奚鹤危平静颔首，“是不一样。”
他的语气轻佻，“但你们身上总有一些东西，抹不掉的，带着我的痕迹。”
“这个，你们否认不了。”奚鹤危悠悠开口，甚至语带笑意。他抬眼望去，华明冽、裴玉仙、江雪中，他一一看过这三人，将或悲或烈或恨的神情尽收眼底。
而后，他的眼神落于一双初醒尚带朦胧却一如往常清澈纯净的桃花眼里。他的气势立马变了，他站起身，往床榻走近，尽力放柔自己粗粝难听的声音：“元元，你醒了，可有不适？”
其他三人的心神立刻转移到少年身上。
顾雨元摇头，往下扯了扯被角，“没事了。”
方才，天道已告诉他在神级秘境的洞府中发生的事情，是大陆意识发现了他，意图吞噬，是奚鹤危四人联合为他输送灵力并在他体内运转，才暂时从大陆意识的手中救回他。
只是，大陆意识已经发现了他，日后定危险重重，更是举步维艰。自此而后，恐怕他再不能离开这四人左右哪怕一眨眼的时间。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们四个……总会要分开的。”顾雨元无奈。
【他们分开之日，便是宿主被大陆意识吞噬的时候。】
顾雨元无力叹气。
【而且这不是长久之计。现在只是大陆意识忌惮大气运者，不想与其正面交锋。正确的方法只能让大气运者融合后助你飞升，离开逐神大陆才能安全。】
顾雨元垂下眼睛。
江雪中这时走到他身前，道：“元元，你前两日问我，愿不愿意融合。”
“你现在，也是这样想的么？”
江雪中背对着窗户，挡住了夕阳，他的表情却隐在光的阴影之下。顾雨元看不清他的表情，撑起身子坐起来。
顾雨元抬起头，看清了江雪中的脸。江雪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大概人到了某种程度是做不出来表情的。
却听江雪中继续问，如梅梢杜鹃。
“即便——你要看着我们三个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芋圆儿：送，送命题？
停了一天，改了下后续剧情，换了个更好玩（？恶趣味罢辽）的方式。嗯……后面小天使们自然就知道啦。我就喜欢看他们看彼此不顺眼恨不得对方死却不得不为了芋圆儿咬牙忍着的样子（喂）
秘境副本走完啦，接下来把文案最后一个情节写了（期待了好久！）就开心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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