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对不起!”钟薇脸上又白了一层,睫毛发颤,看了姜霆一眼后迅速低头,整个人都有点抖,“姜老师,不好意思,我东西忘在画室里了,我以为……我以为晚上没别的人……”
“没事,这个是我朋友。”姜霆挺给贺寒吹面子,转头看了画室一圈,“你什么东西忘了?”
“水杯。”钟薇小声地说。
“那我先走,不打扰了。”贺寒吹趁姜霆去找杯子,赶紧接话,随口和他道了个别。
画室的两扇门只开了其中一扇,另一扇放学后就锁了,贺寒吹不得不从钟薇身边擦过去。钟薇往边上挪了两步,校服领子上的纽扣还没钉回去,歪歪扭扭地露出锁骨附近的肌肤,隐约能看见充当项链的红绳,编织成结的部位磨得微微发毛。
“是不是这个?”等贺寒吹走出去,姜霆把手里的杯子递过去。
“……是的。”钟薇双手接过水杯,拇指在保温杯上的几个磕碰出的小坑里反复摩挲,依旧没抬头看姜霆,“谢谢老师。”
姜霆不介意她这个不太礼貌的行为,他对学生向来很宽容,尤其是贺寒吹之前刚刚说过钟薇可能遇见的麻烦。此时一位优秀人民教师开始操心,但他一个画室老师,除了指导指导期末作品,和钟薇没什么交情,实在不好开口瞎问。
他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下次注意,出入画室记得先检查个人物品,在这里放过夜,可能明早保洁阿姨来收拾就顺便收掉了。”
“嗯,我知道了。”钟薇的回答很官方,声音小小的,“谢谢老师。”
“……嗯。”姜霆越想越难受,憋了一会儿,眼睛一闭,“对了,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学习上的,生活上的,都可以……反正可以和你们班主任说,实在不行和我说也可以。”
钟薇点点头,犹豫片刻,低低地叫他:“姜老师……”
“嗯?”姜霆以为她这就要敞开心扉,赶紧把准备好的话吞回去,用鼓励且热切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女孩,一腔真情全在眼睛里,恨不得立刻变成温暖的泡泡。
然而钟薇根本没接收到,她就没抬头看姜霆一眼,抿抿嘴唇:“没事,谢谢老师,我先走了。”
“……好。”姜霆只能尴尬地点头,“回去注意安全。”
钟薇也点点头,抱着水杯,扭头出去,瘦小的身影在门后一闪,没入走廊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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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寒吹做了个噩梦。
梦里是在福利院,她可能也就三四岁的时候。起因是什么没梦明白,她的记忆本身也模模糊糊,可能是因为半夜摸去厕所结果撞见游荡的鬼魂,忍不住尖叫出声,也可能是吃点心时被冒出来的妖灵吓了一下,一个手抖把馒头掉在了地上。
总之看护在一双双小朋友的眼睛注视下当场发飙,把三岁或者四岁的贺寒吹小朋友拖到院子里,一只手拎着她的耳朵,一只手疯狂乱他妈扇她的巴掌。要不是扇的时候嘴里念的是“要你多手脚,嘴巴还不老实,不老实”,旁观者恐怕还以为贺寒吹和这位敦实的中年妇女有什么隔世经年的恩怨情仇,比如贺寒吹是杀了看护全家的仇人遗孤什么的。
林和光莫名其妙来接她走的那天,贺寒吹也在挨打。可喜可贺,五岁的贺寒吹小朋友进步了,不仅挨看护的打,还挨福利院小朋友的打。林和光又惊又怒,和他一起来的院长则脸都绿了,和看护一起频频道歉,场面一度十分混乱且令人尴尬到脚趾挠破鞋底。
但在梦里,林和光没来,贺寒吹依旧被同龄或者年长些的孩子按在地上,那些孩子小小的手大大的劲儿,一边打一边学着看护的话,骂贺寒吹撒谎精、多手脚。
而贺寒吹躺在地上,模模糊糊地看见满天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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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寒吹猛地睁开眼睛,清晰地感觉到冷汗从额头滑落,衣服里也隐隐有些泛潮,直起腰的瞬间符文失控地从指尖脱出,直接绞碎了还浮在半空的魇。
她茫然地看过去,当然没看见连渣都不剩的罪魁祸首,只看见干净洁白的墙,墙上挂着挂历,上边是常见的圆钟,指针指在差不多一点半的位置。
贺寒吹想起来她是在午睡。
过了会儿,她听见边上岑行的声音,平静温和:“醒了。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唔……”贺寒吹发出个模糊的音节,“我是说梦话了吗?”
“没有。”
还好没太失态,贺寒吹松了口气,假装无事发生,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那怎么猜的?”
刚才她确实没说梦话,就是满头冷汗眉毛紧皱,附带死死咬着牙关,薄毯底下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岑行又不瞎,但他选择继续撒这半个谎:“沙发上太窄,身体舒展不开,我听说压着容易做噩梦,所以问问。”
贺寒吹信了,略有些尴尬地挠挠脸:“这样啊。”
“在沙发上午睡也可以,但是如果会压得做噩梦,或许回房间睡更好。”岑行其实并不在意她在哪儿睡,起身,“我刚才热了牛奶,现在喝一点?”
他说的是疑问句,行为却仿佛说了个陈述句,贺寒吹还没从噩梦的余韵里清醒,岑行已经去厨房走了一趟回来,把手里的杯子放茶几上。玻璃杯里盛了大半杯还在冒热气的牛奶,里边飘着几粒小小的薰衣草。
“据说薰衣草能安神,具体有没有效果,我不清楚,或许又交智商税了。但我觉得风味还可以,所以稍稍加了一点。”岑行摸不准贺寒吹对薰衣草是个什么态度,有些迟疑,“你不讨厌吧?”
“没有没有,不讨厌。”贺寒吹平常喝牛奶都是直接打开吨吨吨,对这杯充满小布尔乔亚气息的薰衣草牛奶没特殊看法,伸手去拿杯子,“谢谢。”
事实证明,她这个人没有任何小布尔乔亚的命,刚从噩梦里脱出,她的手不太受控制,指尖抖得像是轻度帕金森患者,刚把杯子拿离茶几,手里忽然一空。
玻璃杯砸在茶几上,直接翻倒,牛奶在茶几上泼出颇有点后现代主义色彩的画作,再滴滴答答地渗进下边的地毯。玻璃杯也从茶几滚落,好在底下有地毯铺着,倒是没碎,但是把杯里剩下的牛奶和薰衣草一起泼进了地毯里,浸得地毯上编织出的花纹糊在一起,漫上来一股甜得腻人的牛奶味儿。
贺寒吹看着从茶几到地毯的惨案,脑子打结,噩梦里的情绪反扑上来。
……她又把事情搞砸了。
岑行出于秩序善的本性,给她弄个热牛奶喝,但她把事情搞砸了。
一塌糊涂。
贺寒吹的手抖得更厉害,整个人仿佛割裂,理智告诉她应该迅速和岑行道歉,再帮他擦茶几洗地毯,感情却在魇残留的影响下不断扩大,迫使她僵硬在沙发上,脑内疯狂推演怎么收拾残局,身体一动不动。
“烫到了吗?”然而岑行压根没管茶几和地毯,最先想的是贺寒吹,“手上或者身上,有没有溅到?”
“……没有。”贺寒吹条件反射地回答,缓了缓,惊诧之下情商直接降到谷底,忘了在成年人的社交关系里还有暴怒但不能言的状态,“你不怪我吗?”
“为什么要怪你?”岑行也很惊讶。
贺寒吹看看他,再看看已经全部渗进地毯的牛奶,闷声说:“我把牛奶打翻了。”
“所以呢?”岑行把杯子捡起来,放回茶几,把杯子也归入一片狼藉里,手上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还处于温热状态的牛奶渍。但他丝毫不慌,收拾起来有条不紊,语气也很平和,“牛奶泼了可以再热,杯子倒了可以扶起来,地毯脏了也可以洗或者换。”
这回轮到贺寒吹不明白了:“啊?”
“这些都是物品,可以清洗或者更换,麻烦归麻烦,但也不是不能复原。”岑行暂且停手,转头去看贺寒吹,神色平和。他甚至还能轻轻地笑一下,“我还不至于拿一个活人去和死物比。”
贺寒吹愣住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也不是一点麻烦都没惹,比如这是最后一杯牛奶,你打翻了,所以没有了。”岑行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完,站起来,“先别动,我收拾一下。”
贺寒吹还在发愣,直接错过帮忙的最佳机会,之后再插手会让尴尬程度迅猛提升好几个档次,她只能乖乖坐在沙发上,看着岑行利落地擦桌子换地毯顺便拖地。
打翻牛奶或者失手掉了馒头确实不太好,显得她这个人肢体不协调,需要扭送医院做个康复训练,但直白地告诉贺寒吹,说她不必和这些东西瞎比的,岑行还是第一个。
她等了二十年,终于有这么一个人,不觉得她的价值等同于一个发给福利院小朋友当加餐的馒头,或者一把可以劈杀妖邪的横刀。他的确觉得她弄出点麻烦,但不会因此冲着她发怒,更不会借故和她动手。
“弄脏地毯和茶几是我的锅,我背好。”贺寒吹稍稍缓过来一点,心情复杂地低头认错,忽然想起刚才溜进屋子里的魇,“对了,虽然这么问不太好,但是,嗯,我送你的那个钥匙扣,你没扔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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