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长夜本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 但身处如今这种情形之下, 又免不了好奇之心,便竖起耳朵听起来。
“大师,你知道千百年前卧禅寺那场,因为赤梨筑基引发的滔天雷劫吗?”良宵莞尔一笑,好像回想起了什么美好的记忆:
“那时候, 那棵还未化形而只有树身的小赤梨于数十道天雷暴虐劈砍下气息奄奄,行将毙命,多亏了前世时任卧禅住持的一位高僧仗着百年修为舍身相护,这才能最终化为人形。可惜待她修为彻底稳固下来想要报恩的时候, 高僧已卸下住持之位,携弟子云游四方,不知所踪。
遍寻无果之际,小赤梨只得沉下心来在卧禅寺潜心修炼, 期望有朝一日能再见恩人, 得以报恩。
只可惜后来再见的时候,那位高僧已是再世为人。不过说来可能也是因果循环,他先天带着不足之症, 对症的药,恰恰就是万年修为的赤梨木。
小赤梨觉得好开心, 她终于可以报恩了,于是愈发勤加修炼,并时不时化成不同的样子装作山下镇子里的人去寺里逗那位高僧转世开心,不过他醉心于佛法, 从来没有识破过她拙劣的化形术。
赤梨以为日子会一天天就这样安稳地过去,直到她修为有成,不说能彻底治好他的病,至少可以结出一片婆娑叶子,多少消解些他的痛苦。
可惜后来,没等到她结出叶子,他的病就更重了,开始整日整日卧床不起。
赤梨心里很着急,她听说六界之中有个琅轩阁,阁主神通广大,只要能付出相应代价,就能得其指点,心想事成,于是求妖界友人引荐,巴巴地跑了去。
那位季阁主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厉害,他从阁中拿出的几颗千年妖丹,代价是在炼化期间入琅轩阁供其差遣。
赤梨从小就在寺院里,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花间酒那种地方,只是阁主说她身上有红尘气,模样又生得不差,适合在那种地方历练历练,这才赐了她良宵一名,捧她成了那里的主人。他每隔一段时间给她一颗内丹,两年前那次是最后一颗,是上古一棵大椿的,赤梨用了两年时间将其炼化,如今,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她坐在床侧,轻轻俯下身去摸了摸无妄的脸,然后虔诚地,吻了他苍白单薄的唇。
若说她以前只想着报恩,不知道感情是什么,那么在花间酒的这些岁月,已足够让她知晓得明明白白。
难怪戏文里都喜欢用英雄救美成就一番姻缘的桥段,自那年在万钧雷霆下奄奄一息之际看到他,此心此念,就独系一人,再也放不下了。
只可惜,他恐怕从来都不知晓她的存在吧。
其实这样也好。
一丝丝红色的灵息自二人唇齿相接处交织传送,渐渐由红色转成粉色,又由粉色转成白色,最终化为透明,停住了。
一滴泪,悄然滑过她早已花了妆容的脸,滴落到手中那把斩断七情六欲的匕首上。
良宵此刻再不复之前美艳无双的模样,整个人自双腿开始化为朽木,原本绸缎般的乌发而今如同枯草,与之相对应,无妄原本灰暗的面色逐渐恢复正常,到了最后,几乎与常人无异。
良宵极眷恋贪婪地摩挲着他面部的轮廓,似是想把这一切都牢牢刻在脑海中,然后亲了亲他的额头,笑了笑,拿起了匕首。
从今以后,还会有无数人爱你,重你,听你开解,为你祝祷,同你做普度众生之事,陪你看风起云涌之时。
就像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一样。
可那都不再是我了。
“宁仙子,照你方才说的,我无妄师兄这次真的没救了吗?”僧室外,般若焦急问道。
宁远湄秀眉紧蹙,道:“也不是没救,只是……”
她话没说完便停住了,抬起眸子紧紧盯着对面,神色显然有些震动。
般若随之向后看去,只见僧室外那棵自他来了就一直在那的赤梨木顶端,开出了一朵灼烈的赤红色花。
他从没见过美得那么惊心动魄的花,好像是以整棵树的生机为滋养,把一生的灿烂明艳都在那一瞬间燃烧殆尽了。
就像是烟花一样。
可是繁华过后就是死寂,很快,那整棵树似乎是再也承受不住这明媚需要的养料,全部枯死了,而那开到极致的灼灼明丽之花亦是整个凋谢下来,花冠委地,惹土沾尘。
天边忽有细密雨丝纷纷落下,打在萎谢的花上,似是固执地不想让它受尘土侵扰。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般若愣愣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转头见宁远湄已向僧室内疾步而去,便也赶忙跟上。
待进了僧室内,般若却见他那本来一直病病怏怏的师兄已经能扶着床站起身来,他面上一片茫然空寂,只定定望着窗外那棵已经枯死的树木,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无知无觉。
“师……师兄?”般若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无妄闻声回头看他一眼,那一眼看得般若心中发颤,无妄师兄哪怕在病到最要死要活的时候,眼中神采都是在的,可如今看似身子大好,怎么反倒像丢了魂呢?
“师兄,要不你先坐下,让宁仙子给你探查一下?”般若又试探性问道。
无妄摇摇头,接着转身向大开的窗子缓缓而去,待到了跟前,竟直接不带停滞地几下翻了出去。
般若心中又是一颤,莫非无妄师兄身子好了,脑子却傻了?好在这窗子不高,要不然这要是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向住持师兄交代!
他满心疑问地看向宁远湄,想问问她无妄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见宁远湄此刻紧紧阖着眸子,面色苍白如纸,身子不住地颤抖,好像她才是病入膏肓的那一个。
般若想去扶她,宁远湄却摆了摆手,轻声道:“般若大师,你能不能在此,念一段往生咒?”
无妄有如失魂一般走到枯树前,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那干枯的树身,此刻虽心下大恸有如刀割,却因情绪起伏太过,一时间有些麻木。
他自小身子不好,又被断言与佛有缘,自来到这寺里第一天起,就发现这树是有灵的。而且不知为何,一旦靠近那树,这一身的病痛就会自行消解多半。
他于是愈发惯常在那树下念经,每念到入神处,都能感到某种与天地万物的契合,相应的,也就越发能感知身旁树木灵性极高,论修为,怕是至少有千年了。
佛家信往生,就算说他与那树灵前世有缘,他也是信的。
他虽没表露出来,实则常常暗自留意那树灵。树灵活泼好动,修炼也刻苦,化形术虽修得不好,却偏生喜欢用,而且有个不自知的致命缺点,就是每每装作别人的模样到寺前祷告求解时,都免不了穿一身红衣,手上总带有一个红梨玉镯,而且每次都问些很傻的问题,这样几次下来,想让人不印象深刻都难。
“大师大师,我家阿黄生病了,听说这寺里香火极旺,可不可以请您抓一把寺里的香灰让我带回去给它治病呀?啊,阿黄是谁?阿黄就是我家里养的大黄狗呀。”
“大师大师,家里人嫌我长得丑嫁不出去,我刚刚从寺里求了一签,可不可以请您帮我解解签,看看我什么时候才能遇见意中人啊?”
“大师大师,你们说不能杀生所以每天都吃素,可是小菜小草也是生命啊,为什么它们的茎叶吃得,小兽的肉就吃不得?”
一字一句,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他本想着,自己可能注定活不久,而树木的寿命那么长,恐怕等他命数将近之时仍是如今这副模样,如果在有生之年里,他能时见见它真正的样子,看着它的树身在寺里安然修行,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其他别的妄念了。
可惜后来他病情愈发严重,开始整日不能下床,也因此对那些日子里它的状况一概不知,后来稍微有些起色了,它却不知为何不再以人形出现在寺中。
他很久都没能再同它说话,直到有一次去帝都皇宫讲经,归来时已有些晚了,走在路上看到皇城的绕城河上搭起了一个华美水台,台上有一个红衣似火的美丽女子正在对月起舞,舞姿翩然,艳绝天下,听周围人说那舞名叫醉月流觞,乃是琅轩阁棠公子专门花心思为这位名叫良宵的新秀舞姬编排的。
女子的手腕上,带着一个红梨玉镯。
树灵每次化成别人的模样都坚持不了多久,如今要捏造一个新的身份,想必只能以原貌示人。
原来这就是她真正的样子。
他看着台上光彩照人的女子,和她身边那位风流倜傥的绯衣公子,心下一时不知作何滋味,当天回到寺里便病得更凶。
是啊,她的性子耐不住寂寞,早该遍历红尘,怎么会愿意一直困在寺庙里,与青灯古佛相伴呢?
是他一直妄念太深。
可如今,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痴妄之心人皆有之,但如你二人这般,倒是稀奇。”身旁忽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无妄恍惚间抬头看去,发现是琅轩阁那位惯穿绯衣的阁主。
他以往每次出现都声势浩大,这次,倒竟是一个人来的。
“你别这么看我啊,我来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季棣棠仅仅看了无妄一眼,目光就转到枯木上上下打量起来,边打量边啧啧称奇道:“上千年的赤梨啊,真是难得的好木材,带回去又可以多打几件传世家具了。”
说着说着,还伸出手去摸那树的树干,似乎在估量哪一部分做成什么好,结果被无妄一把推开。
“你别碰她。”
“哟呵,你这时候知道急了?她炼化内丹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在哪呢?”季棣棠从袖中掏出一块细软帕子擦了擦手,不紧不慢道:“没关系,我不跟你计较,放心吧,按照她的遗愿,我会从这里面取最好的一部分料子给你打磨一串最好的佛珠,保证消灾避祸,益寿延年。”
无妄死死盯着季棣棠,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要给她内丹?”
“为什么?”季棣棠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首先,这是她自愿的,哪怕是为了这木材,我也不亏了,更别说她还白给我干了这些年的活。良宵聪明,忠诚,其间经手多少密报,从未出过差错,唉,关键是还长得漂亮,这样的手下不好找啊。对了,我提醒你一句,其实害她的另有其人,待会估计就回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言至于此,三日后我带人来伐树,你可别拦我。”
说完,季棣棠抬步就向外走去,没走几步,意料之中听到身后传来悲痛欲绝的恸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纳兰性德《山花子·林下荒苔道韫家》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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