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越王宫。
寝殿内, 博古架上摆着的玉山铜炉幽幽吐出如兰般芬芳的安息香, 帷幔层层叠叠,悄然掩住殿内光景,和那龙榻上拥着锦被靠在软枕上的人。
君长夜在古越王身上飞快地施针,额间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看得立在一旁的长公主也跟着心惊胆战, 但又不敢在这时候让君长夜分心,只能在心里暗暗着急。
公主今日卸了铠甲,着一袭湖蓝宫装,耳边斜簪一朵新摘的白芙蓉, 堆得高高的流云髻上挽了一支蓝田玉璎珞簪,脸上薄施粉黛,敛了面对郦觞时的一身刚烈之气,显得极为娴静优雅。
听宫人们偷偷告知, 这位长公主名叫恨姝, 乃是当今古越王一奶同胞的长姐,自小不好女红,偏偏极爱舞刀弄剑, 师从王城内最德高望重的老将,习得了一身可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好武艺。从前王后每见她一次, 都要叹气一次,觉得周遭五国内,肯定是没有哪个王族好男儿肯要她这个泼辣女儿的。
好在王后死得早,不然恨姝的一双耳朵怕是要给念叨出茧子来。
其实她这般看似荒唐行事, 不只是因为不屑于与寻常女子一般安于家室,更多的,还是为了她弟弟。
她这个弟弟,本是清风朗朗风华无双,胸中有匡扶天下的雄韬伟略,自小便表现出过人的聪慧,还在穿开裆裤的年纪,就知道方圆几百里的偌大王宫内哪棵树上的鸟蛋烤了最好吃。等再大点了,就最喜欢窝在父王的藏书殿里没日没夜地看那些死沉死沉的竹简,恨姝小时候虽然觉得他无聊,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这弟弟确实有过目不忘之才,可能真是神童。
可就这么一个奇才,却偏偏是个瘸子。
不光是瘸,随着年岁渐长,他的双腿都在逐渐失去知觉,日常生活不得不依靠特制轮椅,身体也愈发衰弱,甚至一场小小的风寒,都有可能随时送他下黄泉。
进宫的时候,君长夜仔细检查过了,古越王双腿的经脉已经完全堵死,他试着用身上仅剩未被幻境压制的灵力去助其疏通,却没有半点用处,只能帮他感觉舒服一点,夜里睡得安稳一点,仅此而已。
真真是命衰之相,若是再操心劳力,恐怕活不过三十岁。
可他是王,如何能不操心劳力?
“王上怎么样了?”
待君长夜施完针,把那一套银针慢慢收进袋中,一旁的长公主当即轻轻开口。
不知为何,她对眼前这个看起来还未及冠的少年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信任,可能是因为他身上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也可能是因为他真的让如晦睡了一个好觉。
君长夜抬眸,示意她出去说,却被一旁榻上的古越王制止了。
他直截了当地问:“孤还有多久能活?”
那语气很平常,好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却让一旁的长公主瞬间红了眼眶。
君长夜沉默一瞬,竟真实话实说道:“三年。”
“大胆!”长公主怒不可遏,“竟敢诅咒王上,要你何用!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
“阿姊,别这样,”古越王蹙了蹙眉,淡淡道:“敢说真话的人不多了,让他留下吧。另外,帮我把上将军叫来,好吗?”
长公主红着眼圈应了一声,狠狠剜了君长夜一眼,接着转身带着侍女出门去了。
她走后,古越王没有继续说话的打算,索性合上眼,静静靠在床头养神。期间君长夜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发现自己当时那一瞥看得没错,眼前这人眉眼跟月清尘长得有几分相像,同样的清俊雅致,带着点拒人千里的冷寒,只是比月清尘少了点缥缈无寻的出尘气,多了点逼人的王族贵气。
“那边帘幕后有个偏殿,”古越王突然开口,带了点兴味盎然:“小郎中,你躲进去,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等孤叫你再出来。”
君长夜点点头,却又问:“为什么?”
“你敢说真话,这样很好,”古越王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锦被,眉宇间涌起点不可捉摸的情绪来,“有个人,孤一直看不明白,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 ”
他说这话时,脸上是一派流深水静的淡然,君长夜看不懂那底下藏着多少汹涌的暗流,便站起身来,朝他深深施了礼,接着往那偏殿去了。
偏殿其实很近,仅仅与那床榻隔着一重帘幕,一个博古架,君长夜刚刚藏好,就听到自门口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一听便知是个高手。
整个王城能做到这个程度的,恐怕只有长公主的师父,和那个人。
是郦觞。
年轻桀骜的将军一步步走近他的王,待走到床边,便单膝跪了下去,道:“王上找臣何事?”
先前见他与旁人说话时,语气一直都是漫不经心的,带着轻慢和不屑的意味,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与世间一切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可是在面对古越王时,君长夜能隐约感觉到,那层膜消失了。
就好像在这熙熙攘攘的红尘凡世间,他是他命定的那个人。
郦觞说完那句话后,便保持着单膝着地的姿势跪在床前,但却许久未得到回应。
他不由抬起头来。
那人安静地靠在床头软枕上,头微微歪在一边,鼻息均匀轻缓,或许是刚用了药的缘故,已经睡熟了。
四下寂静无人,原本在寝殿内侍候的宫女内监不知都被支出去做什么了,以习武之人的耳力可及处,只有他们二人的心跳。
郦觞站起身来,盯着床榻看了一会,接着,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床沿处,为那人放平软枕,又很细心地掖了掖被角,动作时,手指无意间触及床上人肩头滑落的一缕青丝。
他盯着那缕青丝看了许久,突然鬼迷心窍般在床边坐下,俯下身去,用那只长期执刀的右手轻轻抚上古越王苍白清俊的面容。
刹那间,殿内寒光一闪,郦觞微微低下头,便看到一柄极短的匕首堪堪停在离自己咽喉一寸之处,极锋利的刀锋瞬间带起的风,将脖颈处脆弱的肌肤,割出了一道骇人的血痕。
郦觞无声地咧嘴一笑,方才脸上一瞬间流露出的一点可称温情的东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手几乎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在方才一瞬间下移了几寸,虚虚卡在了古越王脖颈间。
他今天没有披甲,也没有带刀,手无寸铁,孑然一身,但只要他想取谁的性命,依然可以轻易做到。
“上将军,”古越王淡淡开口,“你敢弑君么?”
“有何不敢,”郦觞勾唇一笑,“这世间并没有什么臣不敢做的事,不做,只是因为不想而已。”
这话堪称大逆不道至极,若真算起来,够拖出去车裂个好几回,但郦觞不在乎,不光不在乎,他还直接把停在对面人脖子上的右手收了回来,放到那只此刻掌控他性命的手腕上,轻轻摩挲起来。
“啧,王上的手摸起来滑软得很,”他调笑道,“后妃娘娘们有福了。”
说完,他又像才想起来似的,带点古怪地笑道:“臣记得您的后宫好像并不充盈,这样吧,以后臣出去打仗帮您留意着,若是看到漂亮的美人俘虏,就先不杀,统统带回来给您挑,可好?”
“郦觞,”古越王不理他越来越不像话的疯癫之语,只逼视着他的眼睛,冷冷道:“孤王只想知道,你杀那么多人,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听闻此言,郦觞眯了眯眼,眉宇间一片疏阔的狂狷之气。
“图什么?”他道:“图个乐呗。”
古越王摇摇头,身子前倾,向郦觞逼近了一点:“你要钱财,要权势,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肯自己卸下上将军之位,如何?”
桀骜的将军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突然极放肆地大笑起来,也不管那削铁如泥的刀锋会不会直接削断他的脖子,过了片刻,才指了指自己道:“王上,我没听错吧,您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古越王平静地点点头。
“那我要长公主,”郦觞戏谑道,“我要做她的王夫,行吗?”
见对面人脸色陡然沉下来,郦觞从善如流,迅速改了口,嬉皮笑脸道:“那我想要您的王后行吗?哦对您王后命薄去得早,节哀节哀,那……”
“我想要您,您看行吗?”
古越王用一种极锐利的目光盯着郦觞,像是要把他盯出个洞来,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沉默了一会,才淡淡道:“孤只有一年可活了。”
郦觞猛地抬起头来。
他从没在古越王面前露过那种神情,那种狠辣又阴厉的,好像一匹自己的领地即将被别人夺走的饿狼。
古越王极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手中匕首正欲往回收,对方却已将脖颈间那小匕首轻而易举地打飞出去,接着反手握住古越王纤细的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之拉进怀中。
只觉眼前一黑,便又陷入一片沉眠之中。
郦觞力道拿捏极其得当,并不会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他将怀中的人极轻柔地放回榻上,被子也裹得严严实实。
“哪个庸医说一年什么的,查出来非做了不可。”郦觞定定道,“你会长命百岁,功载千秋,我要让他们都知道,你会是这乱世中走到最后的那个人,那个真正的天下之主。”
他站起身来,裹挟着一身殿内安息香的幽气,匆匆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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