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觞离开后不久, 君长夜从藏身的偏殿走出来, 方才他用秘术隐住了气息和心跳,但即便如此,依然感觉得到那人敏锐到令人心惊的洞察力。
敏锐到,让人觉得他不似普通凡人。
君长夜甚至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要被郦觞发现了。只是因为古越王骤然发难, 这才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不过说起这二人的关系……确实是令人难以捉摸,恐怕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在里面。
君长夜走到床边,从袖中取出一炷材质奇特的香,放到周边摇曳的灯烛中点燃了, 等那香气变得平稳一点了,便拿起来,在床上人口鼻处微微晃了晃。
那香,能使处于混沌状态之人神魂清醒。
果然, 古越王很快悠悠转醒, 睁开眼睛后先是恍惚了一阵,然后没什么精神似的拥着被子,轻声问道:“他走了?”
君长夜点点头, 本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古越王突然冲他警告似地摇了摇头, 紧接着,便见长公主自门口匆匆走了进来,一见到二人,便急切道:“我方才见那厮……郦觞出去了, 他没敢放肆吧?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阿姊莫紧张,”古越王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要紧的,随便聊聊罢了。”
说完,他又像平常一样,对那眉目明烈的女子淡淡笑道:“阿姊,能陪我出去走走吗?这几日一直在暖阁里,都要闷坏了。”
那话中带了点撒娇意味,就好像回到他们的少年时代,那时他还是个爱把自己锁在深宫认真用功的未来储君,有时念史书策论念得倦了,也会偷偷央求他的王姐给他讲讲宫外的故事。
而那时顽劣不羁的小公主恨姝每次扮男装偷溜出宫玩,总会冒着被父王母后发现的危险,从宫外给他带会些外面小孩爱玩的稀罕玩意儿,有时候是泥人糖画,有时候是风车布偶,然后对着这些被母后斥为破烂的东西为他绘声绘色地讲自己在外面见到的新鲜事。
每次讲完故事,她都会托着腮,在一片烛光摇曳里捏捏他的小脸,笑吟吟道:“你呀,且安心念书,争取做个圣明君王,振朝堂,平乱世,将来自有阿姊替你好好护着这越国江山。”
那时他总会一脸严肃地认真反驳:“阿姊总有一天要嫁人的。”
“我不嫁人,”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别人还不如你好,若本公主不喜欢,谁都别想勉强我。”
十几年后的此刻,殿外秋意萧瑟,露寒霜重,已经长大的公主恨姝推着轻便的轩辕椅走过长长宫阶,停在汉白玉阑干边,忽轩辕椅上沉默许久的清俊男子开口道:“母后之前一直很担心阿姊。”
恨姝一愣,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她走到轩辕椅前,俯下身去握住他的手,道:“什么?”
古越王任凭她抓着自己的手,继续平静道:“在孤看来,阿姊无论品貌才学,都是六国王族适龄女子中拔尖的,求亲者自然络绎不绝。孤前阵子想着,也该是时候为阿姊选一位王夫了,便派人仔细在递来的名帖里挑了一挑,粗略选了几位家世人品都与阿姊登对的,想找个日子请阿姊亲自择一位中意的。”
“我才不要!”恨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早说过了,谁爱嫁谁嫁去,我不嫁!”
“莫要胡闹,”古越王蹙了蹙眉,“若阿姊不愿挑,孤看前燕那位上将军就很好,不论相貌、武艺、才学、家世,都足堪与阿姊相配。若阿姊没有异议,此次燕王寿宴,便由长公主殿下代孤去吧。”
“你才是胡闹!”恨姝感觉火气蹭蹭往上冒,一下站起来,怒道:“我是古越的长公主,如今古越内有心怀叵测之徒,外有虎狼熊豹之敌,敢问王上,叫我如何安心离开?”
“正因如此,”古越王轻声道,“王室才不能后继无人。”
越王一支向来子嗣稀薄,他们父王更是个中翘楚,所得子女中只有他们姐弟得以平安长大,如今古越王身体又是这般光景,根本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嗣。
“等阿姊有了小王子,”古越王很温柔地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很美好的画面:“孤便为他选几位顶好的师父,教他习字,骑射,礼仪,各种有趣的杂学,喜欢什么便学什么,待大些了,便教他如何处理朝政,如何做一位好的君王,最好他能像阿姊一样聪明,这样我便能很快将王位传给他,自己去游山玩水。”
恨姝沉默了许久,别过头去抽了抽鼻子,这才点头道:“好,我替你去燕国。可是……”
“如今朝内局势平稳,没什么可担心的,”古越王安抚道,“寿诞贺礼我已备好,阿姊届时去礼司取便好。”
他这话说得不留余地,恨姝知道她这个弟弟看似温和,其实一向有主意,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便没再言语,一路将他送回寝殿,这才策马回公主府去了。
她走后,古越王在案前处理了很多堆积的奏本,直到夜深了,才搁下笔,似乎是终于打算休息了。
君长夜端了一碗安神汤走到他身边,轻声道:“王上慢用。”
古越王看了那汤一眼,突然道:“小郎中,你不是凡人,对吗?”
君长夜一时间没言语。
“别否认,孤曾见过与你感觉很像的人,”古越王淡淡一笑,“你为何而来?”
君长夜不动声色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但希望王上相信我,绝不会做对您不利的事。”
古越王只以一种探究的目光盯着他看了一会,便继续饶有兴味地问道:“你们修士是修灵的,能不能做到缩地千里,来去无踪?”
我还不行,君长夜默默想道,但我师尊行。
当然,为了维护修士的脸面,他决定很不要脸地撒一次谎,当下点头道:“可以。”
“那太好了,”古越王笑眯眯道,“能帮孤办件事吗?”
君长夜:“……”
对着跟师尊这么像的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怎么办。
他有点艰难地点点头:“您说。”
“你应该知道,当下各国的上将军之位有子承父业,亦有能者居之,后者如前燕那位自小卒一路升上来的沧流将军。”古越王语气骤然变得凝重起来,他从架上抽出一卷地图,平摊在桌面上,用手中的墨笔在古越与前燕之间连个条线,接着重重点在前燕国都之上,对君长夜道:
“孤希望你赶在长公主一行之前赶到前燕,帮孤送样东西给沧流,他看了自会明白。”
说完,他从腰间取下一块青玉牌,手指蘸了水,顺着玉纹一路向下勾画,待最后一笔完成,便显出了隐藏在玉牌之下物件的全貌。
那竟是半块虎符。
“我朝上将军狂妄自大,杀孽重重,早就引得民怨沸腾,人人都说他迟早要反,即便无反心,也定然会惹出大祸,”古越王眸中闪过一抹疲惫神色,“可孤却囿于先王遗诏和他父亲的功业余威,无法对他下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军中势力越来越大。可这种坐以待毙的死法,向来不是孤的风格。”
君长夜若有所思道:“所以……”
“所以,”古越王淡淡道:“需要借一把刀。”
次日一早,君长夜便带着那玉牌,启程往燕都去了。
临走前,他特意绕到古越朝堂的殿门旁,躲在门后听古越王当堂宣了由长公主出使前燕参加燕王寿诞的旨意,朝臣们虽议论纷纷,但也无人提出什么异议。
而那在别人眼里不可一世的上将军郦觞,今日却没来上朝,只随便派个小童来告了假,说是身体不适,便说不来就不来了。
郦觞平素行事一向随心所欲,从不在乎别人怎么想,这也是很多人看不惯他的原因之一。可看不惯归看不惯,谁都不能拿这个煞星怎么样。
谁让人家不光世代忠良,满门上将,连自己打下的军功都比在场所有武将加起来还多呢。
自从郦觞继任上将军,把军队内部奖罚改制为以人头计军功,古越兵将为了挣个一官半职回家娶媳妇孝敬爹娘,便个个上了战场都不要命似的奋勇杀敌,一时间横扫六国,势不可挡,让周遭五国都人心惶惶,唯恐哪天就打到自己家门口,屠尽满城老小。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确实成就了古越军虎狼之师的名头,可也使得古越军也成了郦觞的杀戮机器,自此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使得本就混乱的六国关系更加错综复杂。
这样做,其实谁都得不到好处,若古越王是个同样野心勃勃的拓疆之主,或许二人还能一拍即合,齐心协力将古越一举送上乱世霸主之位。
很可惜,他不是。
这就注定,在这把锋锐至极却暴虐难御的利剑与中正平和的持剑人之间,基本不可能有什么共赢的好结局。
不是剑伤了人,便是人折了剑,自古无外乎这两个局面。
但,唯一的一点变数,或许就在人心之间。
一个人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感情改变成什么样子,没经历过的人,谁都说不准。
君长夜神色复杂地看了朝堂王座上玉冠玄服的古越王一眼,沉吟了片刻,终是转身离开了。
他需要去找一匹快马,赶在在长公主一行人起行前出城,然后争取在日头落尽前到达燕都。
只是不知,纱缦华在前燕那边,进展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假期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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