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燕国王都, 灯火辉煌,长明无夜。
君长夜悄无声息地穿梭于大殿房梁间,罩了墨色外衫的身影像一只轻盈的燕子,很快落在一小片被阴影遮盖的屋梁交汇处,不动了。
这个位置恰好与王座相对, 可以将殿内情景尽收眼底。
龙椅上微醺的锦衣男人年岁已经不轻,鬓边华发遍生,保养得极好的皮肤上隐约可见长期纵欲的痕迹,此刻酒至半酣, 燕王有一下没一下地啜饮着杯中酒,正欣赏着堂上翩翩起舞的美艳舞姬。
那群舞姬不过豆蔻年岁,个个身段柔软相貌姣美,起舞间时如行云流水般围拢聚合, 时如玉面蝴蝶般翩然分散, 旋袖摆臂间,肩背处大片雪白肌肤在轻薄舞纱下若隐若现,分外妖娆夺目。
待看到精彩处, 燕王猛拍大腿叫了声好,接着转头冲右下方坐着的为首一人含笑问道:
“爱卿觉得这美人如何啊?”
那人似乎对歌舞不甚感兴趣, 本来正自顾自地喝着酒,闻得燕王问话,这才屈尊抬起眼皮儿看了那群舞姬几眼,淡淡道:“臣以为, 美则美矣,毫无新意。”
说完还有点诧异地看了燕王一眼,好像在问“谁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他这一下其实很拂燕王的面子,也把燕王下一句“这群美人甚合朕的心意,但爱卿若是喜欢,孤便忍痛割爱赐予爱卿”给堵得无处发挥,若是个普通官员,恐怕当场就得给拉出去斩喽。
不幸中的万幸,这位仁兄,他不是个普通人。
眼前这位身高八尺仪表堂堂的仁兄,便是君长夜此行要替古越王接头的对象,即六国之内唯一能与郦觞有一战之力的燕国上将军,沧流是也。
到了燕都之后,君长夜本想直接去沧流府中找他,却不料沧流今夜被燕王叫到王宫中赴宴了,虎符这类重要的东西又不能随意留下,这才来王宫探了一遭,顺便摸摸情况。
当然,也正是因为沧流战力惊人,这才使得燕王不仅容忍他在自己眼皮下放肆,还千方百计设法笼络,甚至想要把自家女儿嫁给他。
可惜自家女儿的一颗芳心另有所属,所属的对象还不太好办,当爹的不好强求,也只能顺其自然发展,尽量满足女儿的要求。
当下,尴尬的燕王尴尬地“咳”了一声,接着故作自然地喝了口酒,开始给自己圆场道:“瞧孤真是上了年纪,竟忘了沧爱卿不爱歌舞,也罢,那……法师,你来评评,觉得这些美人舞得如何呀?”
“回大王的话,依贫道看来,这群美人无不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舞起来似天仙下凡,看得人心神荡漾,便是比起月上嫦娥也不遑多让,排舞之人当真是好眼光呐!”
这话听着谄媚得很,叫人下意识就要在心里念上一声“马屁精”,君长夜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定睛一看,然后发现——
真是个马屁精。
那竟是以往风满楼身边最爱溜须拍马的又油又精一号走狗——风桐,简称风油精。
此时此刻,风油精一身道士打扮,在燕王身边把他溜须拍马的天性发挥到了最佳,小人嘴脸看得人直犯恶心,偏偏燕王很吃这一套,被他哄得十分开怀,还当场赐了他一把金镶玉柄的拂尘。
风桐谢过恩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期间朝舞姬群中的某人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君长夜顺着他目光看去,发现了一个有点面熟的面孔。
好像是昆梧山哪个峰上的女弟子。
看来他们是一组的。
此次折桂会,选择古战场境的女修其实不多,因为这里血腥且险恶,若非对自己实力有信心或是别有所图。那女修遇上风桐,算是倒了霉。
因为他根本不是为自己顺利晋级而来。
自小在风家长大,君长夜对风桐睚眦必报的脾性早已摸得透彻,他会选择来这,无非是受了风满楼指使,想尽可能拖延君长夜完成任务的速度,为风满楼夺魁扫清一切有可能的障碍,顺便报一下君长夜之前在众人面前让他丢脸的仇。
知道的人都心照不宣,不知道的人也只能自认倒霉,此时此刻,那倒霉女修回望了风桐一眼表示了解,接着开始按照二人此前商量好的计划准备行动。
这场舞进行到此处会有个大跳,接着变幻舞阵,周围舞姬会如花瓣绽放般向中央垂下腰肢,同时将早已准备好的手鼓托举升起,主舞则乘势而上,以手鼓连成的鼓圈为台,独自完成华丽的谢幕舞,姿态形如满月,圆润丰盈。
此即为千花拜月,相传为沧流最好之舞,若能跳主舞,必然会吸引他的注意,接着便有机会混入将军府,无论做什么都会方便很多。
那女修一边想着待会要跳的动作,一边轻轻往原先定好跳主舞的舞姬面前伸出脚,跳主舞的小舞姬被绊得踉跄一下,顿时觉得半条腿都麻了,一时间急得不行,扁扁嘴便要哭,又死死忍住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连站都站不稳时,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扶住她的腰,带着她一起完成接下来的大跳,小舞姬带着打转儿的泪珠一回头,正对上旁边少女琥珀般美丽的瞳孔。
小舞姬第一次敢正视那样殊丽美艳的面容,觉得像大漠深处最热烈的太阳,连葵花都要被灼伤了。
“别怕,”少女轻轻道,“我帮你跳,好吗?”
小舞姬下意识点点头,悄悄接过她递过的手鼓,接着像周围姐妹一般弯下腰肢,将手鼓托举起来,等待着少女的足尖踏过。
低下头的时候,她看身旁一个舞姬身子有点发抖,便细声细气地问:“你还好吧?”
女修没答话,只是不住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就在刚刚她准备起跳的时间,有一条冰冷的毒蛇突然窜上她的脚背,死死缠在脚踝处,还嘶嘶地吐着信子,她借着大跳机会死命地甩,结果甩倒是甩开了,却给那毒蛇咬了一口,还错过了上主舞位的机会,如今只能在下面低着头,任凭那上方女子大放异彩。
那女子她认识,是浣花宫顾宫主的弟子,叫什么来着,好像叫纱什么的。
乐声骤然一变,由原本的典雅汉乐换成了苍凉胡乐,鼓声铃声渐次响起,渲染开战场的金戈肃杀之音,足踏轻鼓的少女微一扬手,突然撤掉身上披的薄纱,仅着裹胸和迤逦长裙,脖颈脚踝处悬挂的小小金铃合着拍子发出清脆的声音,水蛇般细软的腰肢随着周遭鼓铃辗转摇曳,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有一种让人痴迷发狂的艳丽。
不是像蛇,她就是西域那最神秘危险的美女蛇。
座上宾客和燕王一时都看入了迷,纷纷从座位上走下来,向着那群舞姬围拢过去,沧流坐在原地未动,盯着纱缦华的目光中也多了些探寻意味。
一舞既毕,燕王看得哈喇子都流了下来,他伸出手去,冲着纱缦华张开怀抱,少女顺从地踩着手鼓搭起的台阶一步步走下来,任由燕王把她抱起,接着快步向着王座走去。
期间,她不经意间抬头一望,正与屋梁上的君长夜对上视线,后者神色没什么波澜,好像现在她不是被个糟老头抱在怀里,以至于跟被架在火上烤的羊没什么区别似的。
纱缦华看了墨衣少年一会,突然兴味颇浓地勾唇一笑,觉得有点意思。
这个人好像总能看透她下一步棋想走在哪里。
当然,反过来也一样。
“美人,你叫什么名字?”年长的王者贴着她光洁的面颊问。
“奴名纱丽。”纱缦华娇柔回应,她只觉熏人酒气扑面而来,近乎反胃,却仍不动声色地迎合着,微微喘息着道:“奴家,师从西域阿弥若。”
沧流拿酒杯的手顿了一下,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仔细打量起纱缦华来。
“好,那孤便封你为美人,赐号……”
“慢。”沧流站起来,一字一句问道:“王上,臣想问她几件事。”
燕王停下手上动作,颇扫兴地点点头,然后松了手,任纱缦华站起来,接着自顾自生闷气去了。
沧流道:“可有信物?”
纱缦华从腰间取下一片银箔,恭恭敬敬地递给沧流。
“阿弥若可安好?”
纱缦华低下头,哀伤道:“家师已往登极乐,走之前,嘱咐奴来中原寻奴的师姐。”
“师姐,呵,小姑娘,那你找错地方了,”沧流道,“你知她是谁?”
纱缦华摇摇头。
沧流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来,道:“她是古越的长公主。”
殿上顿时静了一静。
“古越长公主?”燕王半信半疑道,“当真?”
“千真万确,”沧流道,“王上 ,长公主不日将来使我国,还请王上准许臣将此女带回府上,届时助她们姐妹团聚。”
燕王沉吟片刻,虽不舍得到嘴肥肉就这么飞了,却也只能咬牙点点头,道:“那便依你。只是上将军,你向古越长公主求亲的意思,孤已替你报给越王了,至于能不能成,便看人家怎么想了。”
语毕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位公主性情飞扬浓烈,眼高于顶,定然不好驾驭,若想驯服必要花费不少功夫,我大燕女子才貌出众者亦有不少,上将军何不从中觅良配呢?”
沧流闻言垂下眼帘,却并不答话,燕王便也不再勉强,只挥挥手,示意众人他倦了,宴会可以结束了。
梁上的君长夜略略松了一口气,开始盘算起待会进了将军府该怎么跟纱缦华接头,又该怎么跟沧流解释古越王的意思,谁知再一低头,便看到那一身道士服的风桐正盯着他看,脸上慢慢露出一抹恶毒的笑容来。
君长夜冷冷地回看过去,直觉要大事不好。
果然,下一秒,那风油精便颤抖地指着他所在的方位,扯起嗓子惊恐地大声喊起来:
“燕王陛下,有刺客!快!就在那房梁上!”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节别忘了吃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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