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外宣称闭关的那些年里, 月清尘将自己困在梅坞之中, 一直会反反复复做着两个梦,梦做得久了,他便会时而心生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现实中,还是梦境里。
在其中一个梦里, 有一个背对着他弹琴的白衣男子,那琴上依稀刻着浮生二字,对面是卷舒的磅礴云海,身边有松鹤相伴, 脚下还舒舒服服地卧着一只打瞌睡的小凤凰。
月清尘知道,那便是浮生琴最初的主人,那位曾经主宰天道的神尊凛安。
自系统彻底崩溃后,月清尘本以为可以打开通往原来世界的路, 可没想到, 在最后一道天雷降下带起的刺眼白光过后,他却见到了凛安。
那位传说中一万年前便已自散于天地间的神尊,就这样凭空出现在月清尘眼前, 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说这话时是与月清尘相对的, 神色无悲无喜,无惊无怒,分明一派清俊至极的青年形容,目光却偏偏苍凉寂寞得如跨越了千万年的无涯岁月,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沧海桑田,仿佛对他而言,世间万物不过云烟过眼,万千红尘不过刹那烟华,似在看众生,然而眼前一切,并无一物可入他心中。
但若只看外貌,乍一看上去,月清尘竟觉得这位神尊与望舒有七八分相似,他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不知当问与否,但我实在好奇,神尊与望舒圣君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本以为凛安不会回答,没想到对方沉默了一下,却竟真淡淡答道:“当年我自散于天地,神魂零落,化为无数碎片散落在天地间,有的化成花鸟鱼虫,草木泥石,而有的便化作人形。望舒,便是其中之一。现在在跟你说话的,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他即是我,我即是他,我们二人,并无不同。”
虽早有过无数猜测,但真亲耳听到这个答案,月清尘还是禁不住怔了一怔,便追问道:“那他若陨落了,会归往何处去呢?若集齐了当年散落的全部神魂,是否便能将您复活呢?”
“如今天界早已易主,若是万年来河清海晏,我也没有回去的必要,”凛安抬起头来,似乎透过头顶的一片虚空看到了什么不详的景象,“只可惜,昭崖失德,竟置天下不顾,强行锁住了凡界通天之途。万年来,他一直在找寻我散落的神魂,虽不知是何用意,但多半,应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真正的天道之力。我不能如他所愿,而望舒,便是我在这世间残存的最后一片神魂。”
“所以您将我带来此地,”月清尘不假思索道,“是因为您亲自将他的神魂收了回去,而我的作用,便是营造一个他还活着的假象,好让昭崖不敢轻举妄动,是么?”
凛安微微颔首,却又摇头道:“是,但不仅仅如此。我本无心将你牵扯进来,奈何当时别无他法,只能姑且一试。我很庆幸,但凡希望你做的,你都做到了,但不仅仅是替代望舒活着,更重要的,是在君长夜羽翼未丰之前,能多照拂他一些。”
“既然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您是否可以让我回到原来的世界?”
凛安静静地望着他,幽深如潭的双眸仿佛能看透一切。他道:“你对这里,当真一点留恋也没有了吗?若是真回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次换月清尘沉默了,他开始慢慢地回想起自来到九州后经历的一切,想到在昆梧山和绝尘峰的点点滴滴,想到青鸾和紫垣,可想到最多的,还是他觉得亏欠良多的那个孩子。
君长夜。
是,他是利用君长夜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一想到那少年最后痛苦不堪的模样,心中却不知为何亦会为之一痛。
若能在走前做些什么来弥补,方为真正的没有遗憾,方能不再留恋这方天地,清清净净地带小春回家去。
凛安早看出他心中所想,便挥手召出一张素笺,递给月清尘道:“看来这里还有值得你留恋的地方。我给你二十年的时间,你尽可去做想做的事情,等时间到了,再自行决定是否愿意离开。只是到那时再想离开,会比现在艰难许多,不仅可能被昭崖发现,更需要天地灵宝的佐助。所需灵宝都在这方子上,你且收好。另外,我会送给你一个梦,你足够聪慧,应能从其中参悟出些什么。”
月清尘双手接过素笺,不动声色地快速扫了一遍,目光却突然在最后一样上顿住,微微蹙眉道:“龙心血?可是自上古龙族覆灭后,这世上不是已经没有龙了吗?”
凛安深深看他一眼,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他们都说天机不可泄露,机缘到了,你自会遇上,今日我便学上一学,你且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竟化作一缕白烟消失了,留下月清尘握着一纸素笺立在原地,沉思良久。
他那时不明白这机缘来自何方,即便翻阅无数典籍,却始终未曾找到关于龙的只言片语。虽说对外宣称在绝尘峰待了十年,但伤势远没有说的那么严重。除了养伤之外,他其实悄悄离开过绝尘峰许多次,目的是找寻那方子上所载的其余灵宝,十年来,多半已经找全,只是这龙心血和其他三味天地难寻之物,却始终没有头绪。
龙太子九赭身死后,是否有遗落在凡间的后代留下,真的是个未知数。
可除此之外,这天地间身上流有神龙血脉的,恐怕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转瞬间十年过去了,除了宁远湄定期来绝尘峰给他送治伤的灵药外,包括洛青鸾和萧自垣在内的其他人,月清尘一概不见,也就因此,表现得几乎对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可饶是如此,他却也知道君长夜在这十年里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为得到封神刀而九死一生、几番赴险,在暗无天日的魔界里年复一年地打磨功法,最后终于走进万古如斯,身登魔尊之位。
按照月清尘此前所想,君长夜在昆梧山时,便犹如潜龙卧渊,一旦得到机会腾上云霄,便绝不会安于现状。眼下修真界与魔族交战,既然他成了魔宫之主,那修真各派今后的日子,恐怕会不太好过。
月清尘虽然心下有愧,但实在不想再跟君长夜有什么牵扯,原因无他,只因为当年在潇湘水牢里君长夜说的一席话和……一个梦。
与凛安托的那个仙气飘飘的梦不同,这些年一直缠着他不放的第二个梦……却发生在一个仅燃了两支红烛的昏暗房间里。
床幔外红烛高烧,在帘子上摇曳出妖娆的影子。而他仅着里衣躺在床上,与一个红衣黑发的青年四目相对。那青年容颜俊美得宛如雕刻,可双眸深处却冰寒彻骨,双手穿过衣料的束缚,在自己身上不住地游走。
他手上有多年习武留下的厚茧,在肌肤上擦过的时候,会留下酥酥麻麻的粗砺触感。那感觉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坏,却足以让人心生战栗,当那双手离开的时候,心会叫嚣着想要挽留。
那双手离开了他的身子,很快又撑在了头顶上方,它的主人缓缓俯下身来,一点一点,离他的唇越来越近。
每次月清尘几乎以为他要吻下来了,青年本来干干净净的脸上却突然涌出大片鲜血,将刀削斧凿般的五官都淹没在了其中。
在鲜血氤氲之中,月清尘依稀听到君长夜覆在他耳边低喃道:
“师尊,都是你把我害成现在这样的。”
可话音刚落,他却突然勾了勾唇,笑道:
“可我还是爱你。清尘,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这一笑不知怎的带了几分邪气,加上满脸的鲜血淋漓,便愈发显得可怖,像是有什么噬人的魔头藏在这张皮下,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将月清尘一口吞下。
每当这时候,月清尘都会从梦中惊醒过来。
第一次从这个梦中醒来的时候,恰巧月过中天,他抬头看着窗外九天之上的清朗月色,头一次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确实有心想要弥补,也不想跟君长夜闹得太僵,但被自己教养了多年的弟子压在床上那般对待,却着实是一件荒谬绝伦的事情。
多年未见,月清尘虽不知君长夜如今已变成何种模样,但在梦里,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个在他身上作乱的人,就是当年被自己亲手废了修为的弟子。
不破不立,当年的月清尘是这般想,也是这般做的。他废了君长夜的修为,是因为封神刀法奇诡无比,变幻无穷,若掺杂了之前所学,必不能悟得其中真谛。他不求君长夜能够理解,只求问心无愧便可。
可这梦的出现,难道昭示了,他其实并不是问心无愧的吗?
月清尘被这第二个荒唐的梦缠了许久,却不知它究竟来自何方。他不愿去深究背后原因,也不愿去揣摩君长夜少时的心思,便将它全归于是自己过于愧疚,以至于神思紊乱,不知整日在想些什么。
他这些年向来静心修道,向来无心思虑这方面的事情,如今遭雷劈了一通,却竟开始日复一日地在梦里观赏自己的活春宫,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说起来,君长夜在魔族许久,应一早便与纱缦华在一起了。至于他当年在水牢里说的那些话都是一时气急,想必如今早就忘了。
早就该忘了。
这夜,月清尘再一次从梦中惊醒,眼看着天光就快放亮了,身上又觉得比往日轻快不少,便趁着尚未天亮,洛青鸾还没起床来他窗前絮叨之前,再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绝尘峰。
他虽现在修为不比从前,又没了面具,难以遮掩面容,但幸好每次的目的地都人迹罕至,同行之人又都相同,故而从未被人发现过。
至于这同行之人……
月清尘刻意在空中隐藏了身形,脚下霜寒行得飞快,转眼间到了茅山地界,刚一飞低了些,便看到不远处的山顶上正有人焦急地翘首以盼。
看那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模样,除了晚晴道长还有谁?
晚晴一看到霜寒,当即跳起来挥手,低声喊道:“清尘哥,这里这里!”
月清尘一早便看见他了,当即控制着足下剑尖朝晚晴所在的山头飞去,弗一落地便听晚晴急急忙忙地道:“清尘哥,你不知道这半年多不见,外面发生了多少大事!”
月清尘自顾自收了剑,拂了拂衣上沾染的一身夜露,不在意道:“想必与你我无关,管他作甚?”
“哎呦我说您老人家可真是淡定,”晚晴龇牙咧嘴道,“怎么跟你没关系?我跟你说啊,数月之前,夜哥已经顺利入主万古如斯了!”
“我知道,”月清尘已依旧不在意道:“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晚晴欲哭无泪道:“我不是因为这个紧张!你说之前这魔族干起架来一直是畏畏缩缩,还不如妖族,可就在夜哥当上魔尊之后,画风一下子就变了!合着是之前群龙无首,现在有了首,便一个个如狼似虎,凶残无比,就在三个月之前,已经把浣花宫给一锅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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