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清尘愣了一下, 追问道:“怎么会?顾惜沉常年征战, 对付魔族很是老练,浣花宫又在对抗魔族的第一线,门中弟子都绝非凡品,即便要落败也是几年后的事情,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败了?”
“不是败了!”晚晴纠正了一下, 然后犹犹豫豫道,“据说,是她自己主动投降了。当初夜哥派了圣女妹子来跟她对阵,结果不知那妹子干了啥, 顾宫主竟然投降了。清尘哥,顾惜沉一直对你情根深种,你说她投降这事,会不会跟你有关?”
月清尘沉默了, 他一时间心乱如麻, 无数念头涌上心间,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顾惜沉那副面刺蔷薇的,如玫瑰般娇艳的面容来。
当年在凝碧宫初见, 她莽撞得像头小鹿,可眼底却荡漾着一汪柔澈春水, 容色明艳至极,就像一团燃得正旺的火苗,生生烧着了他的眼睛。
月清尘虽对顾惜沉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却觉得她性烈如火, 坦坦荡荡,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又能独自撑起浣花宫满门荣耀,是个难得有英气的女子。
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投降?她怎么能忍得了那种屈辱?
“她……降了之后,”月清尘觉得胸口一阵滞涩,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好像是那如跗骨之蛆一般的旧伤又发作了,“是被带去万古如斯了吗?”
“或许吧,反正不知所踪。”晚晴闷闷不乐道,“她这一去,整个浣花宫无人再能与魔族相抗,生生被屠了宫。当时有多血腥,我都不敢想象,其他门派虽派了大批弟子前去支援,可惜迟了一步。怀远跟我说,他亲眼看见那里面血流成河,横尸遍地,都是些花儿一样的女孩子。他们好不容易从魔族手里抢回浣花宫,可那里面都被破坏殆尽,恐怕再也不能用了!清尘哥,你说夜哥是不是太过分了?他怎么能这样呢!”
月清尘合上双眼,眼前满是方才晚晴描述的景象,刀山火海,遍地尸骸。他没有回答晚晴的问题,过了片刻,才开口道:“你说,若我与现在的魔尊对上,能有几分胜算?”
晚晴掰着手指头想了想,道:“夜哥他刚拿到封神刀不久,还没练到第九重,没准还有五分胜算?”
他边说,边心虚地咽了口唾沫,看月清尘脸色不大好看,便又悄悄加了一根手指头,道:“清尘哥别灰心,你是他师尊,对他的套路最熟悉,他又不好意思对你下手,没准胜算有六成!”
月清尘没理对方这番说辞,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奇怪道:“你刚刚说外面发生了很多大事,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晚晴又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一,妖王两个月前曾攻入潇湘,将凝碧宫主景昭重伤,又跟蘅芜君打了几场,二人各有胜负;二,鬼族也开始蠢蠢欲动,有人说在北域见到了类似鬼族修罗的人,万一妖鬼魔三族沆瀣一气,那咱们处境就更难了。还有就是三,那座藏有玄武大帝龟甲的海底仙墓,终于要在北海出现了!这可能是世间最后藏有玄武龟甲的地方,只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虽不知道是从哪传出来的,但现在大家都说,那仙墓是琴圣尊留下的,其中除了埋着她的遗骸,还藏着她毕生所悟的琴谱功法,都是独一份的,连你都没传过。谁若能得到,就有机会成为下一个步入渡劫期的大能。虽说离这座仙墓真正自海上现身还有月余,但修真界跟妖魔族已经暂时休战了,各方都在蠢蠢欲动,希望自己成为得到琴圣遗落传承的人。照我说,捕风捉影之言岂可尽信,还是……”
“不,若说这墓是琴圣留下的秘境,也并非全无可能。”月清尘却摇摇头,“你不知道琴圣是什么样的人。她虽看着玩世不恭,心思却缜密到令人恐惧的地步,即便注定要身陨于雷劫之下,也不可能事先毫无准备。我心中有些疑问,始终得不到解答,想必只有亲自去这墓里看一看,才能知道答案。”
“可是各派肯定都会派人去,夜哥肯定也会派人去,说不定还会亲自去,要是碰上了,咱们打还是不打呀?”
他抬眼去瞧月清尘,对方却想了想,笃定道:“趁那仙墓还藏在海底,你我提前去,我知道一条隐秘的海底幽途,必然不会碰上其他人。”
“提前?”晚晴瞪大了眼睛,“先不说那墓里必然机关重重,就说北海里那些怪物、漩涡和海上时不时刮起的罡风,我就一个都对付不了啊。”
月清尘却像心意已决,摆摆手道:“无妨,我自己下去便可。”
“这叫什么话!”晚晴跳了起来,一把勾住月清尘的肩膀道:“不行,咱们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清尘哥,你如果要去,一定要带上我!我好歹还能给你望风呢!”
晚晴跟月清尘关系极好,他为人不拘小节,本已习惯了勾肩搭背以示亲近,这十年来顾忌着月清尘的伤,一直没敢太过放肆,但如今见他身子似乎已经大好,便想重新跟月清尘亲近亲近,谁料月清尘却登时身子一僵,立刻将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开。
晚晴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还以为月清尘是生自己的气了,忙又凑上去道:“清尘哥你别生气,我刚刚说错话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觉得自己这番道歉已经很有诚意,可他刚要凑近一点,月清尘却认真道:“你离我远一点。”
他这话不像生气的样子,但就是感觉怪怪的,又不说明原因,晚晴欲哭无泪,但也不敢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只得站在离他几步之外,隔空说起话来。
他们二人像之前那般说定,又商量了接下来的计划,这才一同自茅山顶上下来,准备在山下采买些需要用得着的丹药用品。
而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魔域之中,纱缦华刚斥退了看守的魔兵,径直走进一座独立的四方囚室内。这地方与其他条件恶劣的囚室不同,虽也有冰冷锁链穿骨而过,却在整间屋子里饰满了娇艳欲滴的鲜花,一进入,便能嗅得扑鼻花香,像是身在山野之间。
而屋子正中端坐的美人即便落得如此田地,却依旧容色绝艳,远胜过四周一切姹紫嫣红。
顾惜沉坐在琴案旁,怀中痴痴地抱着一把伏羲古琴。她合着双眸,将脸紧紧贴在琴弦上,似乎思绪早已脱离了这间屋子,飞向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可很快,她听到一阵熟悉的铃声,细密而轻灵,却不复以往那般清脆。
“这铃不是那样用的。”顾惜沉抬起头望向门口,果然见到意料之中的美丽女子优雅地倚门而立,手中正轻轻把玩着那名唤黄泉的金铃,不由沉下脸怒斥道:“纱缦华,你还有脸来见我?”
她沉下脸时,眉毛会好看地拧在一起,像是缠绕到不分彼此的水藻,衬得眉下的容颜愈发细腻如缎。
这女人,便是发怒也是美的,或者说,只有发怒的时候才最美。
只可惜,她对望舒君永远笑脸相迎,便永远也不能把最美的一面展现给他看。
纱缦华静静欣赏了一会顾惜沉的怒容,然后抬步向琴案过去。她在顾惜沉对面落座,先自顾自沏了杯茶,然后将黄泉铃收入怀中,微微笑道:“为什么不敢来?师父,当年您说过,若徒儿有朝一日胜过您,便可无条件答应徒儿一个要求。缦华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终于凭借您最引以为傲的幻术胜了您,您难道不该为我感到高兴吗?”
“你还敢叫我师父?”顾惜沉怒极反笑,“真是笑话!纱缦华你给我听好了,我不是败在你手上,而是败在都自己有眼无珠上。当年是看你可怜,才救了你这么个妖孽的东西,却不想竟是引狼入室,一手导致了今日的祸端!”
“是啊,看来师父倒也明白,浣花宫有今日,全都是您这个宫主自己导致的。”纱缦华不紧不慢道,“不过您有眼无珠倒也不是只有这一次。当年师父连琴圣尊都认不出,还要处处跟她作对,偏生自己又爱上琴圣的徒弟,硬凑着让人家摘了面纱去。这桩桩件件的,听到缦华耳朵里都替您臊得慌,就更别提,若是传到琴圣后人的耳朵里会如何了。”
“后人?”顾惜沉一拍桌子想要起身,表情却骤然变得痛苦无比,她缓缓地重新坐下来,好容易平息了穿骨痛楚,才咬着牙道:“她怎么会有后人?”
“她当然有后人,而且这后人,还是当今魔族的尊上。”纱缦华似乎很喜欢看她失态的样子,想了想,又补充道:“估计您应该认得,就是您当年在潇湘试探的那个少年。”
听到这个答案,顾惜沉不可置信地抓了抓头发,接着紧紧瞪住纱缦华,冷声道:“当时就觉得不对,没想到竟然真是他。告诉我,他想把我怎么样?”
纱缦华摇摇头,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怜悯:“我不知尊上想如何处置您,但对于浣花宫的处置,缦华却略知一二。”
“什么?”顾惜沉顿时瞪大了眼睛,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她本就咬着下唇试图转移疼痛,这一惊之下用力过猛,竟生生将嘴唇咬出了血,“你不是发过誓,只要我不反抗,就不会把浣花宫怎么样吗?”
纱缦华轻叹一声,道:“你还真是天真,口口声声说着魔族卑劣,却还要相信我的誓言,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顾惜沉一口银牙几乎咬碎,眸中怒火已燃至顶峰,竟不顾丹田剧痛站起身来,手指几乎要戳到纱缦华额头上,恨声道:“快说,你们到底把浣花宫怎么样了?”
纱缦华知道她虽看着气势十足,但实则外强中干,内里早已虚耗透了,便毫不客气地打掉顾惜沉颤抖的手,缓缓吐出两个字:
“屠宫。”
霎时间,纱缦华看到顾惜沉目眦欲裂,连娇俏面容都带上了几分扭曲,甚至要依靠怀中琴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稳,便知她虽然不肯相信,但实则已经相信了,余下即便再要否定,也不过自欺欺人。
于是,在顾惜沉下一句话出口之前,纱缦华便欺身上前,一把夺过她紧抱着的伏羲古琴摔在地上,冷冷道:“师父,你醒醒吧,即使在浣花宫满门覆灭,诸位师姐们皆遭枉死之时,你那位心上郎君也从未出现过。任凭你落花有意,他却从未想过要救你,更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
“你给我闭嘴……”
顾惜沉浑身上下被冷汗浸透了,连说话都显得虚弱而无力,可她却猛地跪了下来,似乎想要努力伸手去抓那把被纱缦华打落的琴,却总是差着一点。
再近一点,求你再近一点啊……
那琴被摔落在地,很快滚了满身尘土,又沾上许多散落一地的花瓣。
动作间,顾惜沉的额头撞到桌角上,连带束发的发簪一齐被带落,满头青丝很快披散下来。她趴在地上,有些失神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古琴,电光火石间,却突然想起那年折桂会,她故意让他摘了面纱的那件事。
浣花女弟子的面纱摘不得,旁人都知道,唯独他不知道,便生生叫她捡了便宜去。
当时,这大便宜是如何回应的来着?
白衣少年怀抱一把琴身典雅的古琴,冲她鞠了一躬,礼貌却疏离道:
“无意间冲撞了姑娘,实在抱歉,然别无长物,只得这伏羲式随身相伴,若姑娘不嫌弃,便收下它当做赔罪吧。”
她那时半点女孩子家的矜持都顾不得,忙抢也似的自他怀中抱过那琴,生怕他反悔一般,连连道着“不嫌弃不嫌弃”,欢喜得跟得了糖果的孩子一般,丝毫也不顾一旁师父责怪的眼神。
他浅而淡的瞳仁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顾惜沉就是觉得有舍不得的意思。
舍不得才好,这样他才能总想起这琴,也总想起她来。
落花再是有意,也终究耐不过流水无情。
但她不信流水无情。
顾惜沉眼神一暗,蓦地自地上抓起发簪,然后翻身而起,朝着同样近在咫尺的纱缦华猛扎过去。
纱缦华没动,身后一个跟着的魔兵却看不过去,立刻上前一把夺过顾惜沉手中的发簪,又反手一巴掌打上去,将她制伏在地。
这一巴掌力道不小,竟直接在顾惜沉脸上添了一道通红的手印。
纱缦华看了被迫跪倒在地的女人一眼,从怀中缓缓掏出一个粉色瓷瓶,将里面的粉末倒了点混在茶水里,晃了晃,然后上前捏住顾惜沉的下巴,将混了粉末的水尽数倒进了她口中。
顾惜沉立刻剧烈咳嗽起来,那魔兵刚一放手,她便伏在地上,试图将刚咽下去的液体吐出来,奈何却是徒劳。
纱缦华看她这样子,略略怜悯道:“你若现在死了,或许还好过些,否则……”
她言未尽便住了口,扭头对魔兵吩咐道:
“是尊上吩咐用她来试药的,以后不必再像从前那般客气了。”
说完,她便再不看顾惜沉一眼,转身走出了屋子,径直向着孤星阁走去。
这个时间,尊上一定还在那里。
可当她走到阁前,却竟被看守拦下,那魔兵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忠实地传达了君长夜的口谕:
“禀报圣女,尊上在与鬼使谈事情,吩咐了绝对不许打扰。”
纱缦华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往里走,魔兵也不敢拦,只得放了她进去。
里面隐隐有谈话声,再往里走近几步,便可看到一个梳羊角辫的娇小身影,正背对着她侃侃而谈。
“……我这次来是冥王的意思,为表现诚心,自然要给您送一份大礼。这份大礼就藏在北海那座即将现世的仙墓内,魔尊您若不吝移驾,届时一见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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