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次日正午, 君长夜才从那间幽密的房中走出来, 他此刻已沐浴完毕,浑身上下都透着神清气爽,像是此前那股阴郁与暴虐已尽数扫空。
有事要回禀的众魔早已在外等候多时,见他缓步走出,顿时纷纷围了上去, 却你看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第一个开口。
最后,还是纱缦华率先走到君长夜身边, 先优雅地欠了欠身,随即微笑道:“恭喜尊上得偿所愿,修为更上一层。”
她今日穿了一袭烟紫长裙,脖领处没有封死, 裸出光洁圆润的肩头, 君长夜先淡淡“嗯”了一声,不经意间瞥了纱缦华的衣裙一眼,却突然顿住, 开口道:“这衣服料子不错。”
君长夜平日里对这些琐事从来都是漠不关心,纱缦华没料到他这样问, 却反应很快,立刻浅笑着回道:“尊上眼力果然极好,这衣料唤作月笼纱,是妖族的珩萍公主送的, 望之如云似烟,穿来摇曳生姿,亦极为舒适。这料子有雪有玄,现料都在库内,尊上若喜欢,不如让缦华替您做一件外袍?”
“不用,”君长夜微一摆手,却又认真道:“回头我把他的尺寸给你,你吩咐下去,替他做一件红色的。”
纱缦华一怔,问道:“您确定,要红色?”
君长夜虽未指明这个“他”是谁,可纱缦华心知肚明,只是未曾想到君长夜会这般毫不顾忌月清尘的感受。
谁不知望舒君清冷孤寒,平生只穿白衣,最不喜红朱之色,可如今,魔尊却打定主意要忤逆他的意思,像是根本不担心他生气。
看来昨夜这二人之间的相处,应是相当的波澜起伏,可单看君长夜的模样,却又不像在恼怒,甚至还心情不错。
真是处处都透着古怪。
有百转念头自心间划过,若说没有嫉妒那是假的,却都在君长夜一个点头间封缄于口,纱缦华顺从地退到一旁,转头便吩咐使女去库中取料子,一旁荒炎见他俩终于磨叽完了,便大步走到君长夜跟前,急急道:“尊上,刚刚妖王派人来了,现如今就在孤星阁外侯着呢,你见是不见?”
君长夜偏头瞧他一眼,觉得这老头儿有话要说,便故意道:“为何不见?”
荒炎以为他是精虫上脑还没打过弯来,这才看不清如今形势,便恨铁不成钢道:“你能从北海顺利归来,妖族的圣祖韦陀花出了大力,妖王之前肯借,如今自然是要你还人情的,不用说,肯定是有关潇湘那滩浑水的事。可你之前答应鬼族那小丫头片子,说不对蘅芜君动手,若又应了妖王,岂不是食言了?”
他这边气急败坏,君长夜却自顾自紧了紧袖口,漫不经心道:“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几时竟能做得了妖族的主,还应了鬼使,说不让冷北枭动蘅芜?”
荒炎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君长夜的意思。
也是,虽说如今妖魔二族统一战线,但实际是各自为战,在动手前互相知会一声,只是出于礼节和战略考虑,绝没有谁从属于谁这种说法。
“那……他派人来做什么?”荒炎好奇道。
“他既肯借我妖族圣物,自然是想从我手中也拿走一样宝物,”君长夜淡淡道,“去把分海珠拿给他,我们就算扯平了。”
荒炎啧啧称奇,觉得君长夜在人生第一次开荤之后,竟还能保持清醒头脑,真的是十分不易,当即便按他说的,吩咐人去取分海珠送给来使,就算是把这事给打发了。
接下来,君长夜将族中积压的事务一一处理完毕,很快便把那些魔使都打发走了。最后一个小使前脚刚走,荒炎后脚就又凑了上来,腆着脸虚心求教道:“你怎么知道妖王是来要分海珠的?”
君长夜瞥他一眼,道:“在这之前,先告诉我那个道士被关在哪了。”
“他很重要?不就是茅山宗主的便宜弟弟嘛,我就随便把他跟先前抓来的其他人关在一处了。”
话音刚落,荒炎只觉对方神情骤然冷了下来,便讷讷道:“我做错了?难道他很重要?”
君长夜看向荒炎的目光似刀似剑,叹息道:“他不重要,但若是他踏出万古如斯半步,我就唯你是问,带路!”
“哎,好嘞!”
二人一边向外走,君长夜一边继续道:“前辈,你可知为何万妖之王对潇湘如此执着?”
“这个嘛,”荒炎努力想了想,将自己知道的前因后果都串了串,这才道:“按我听到的,这要从妖王从大雪山里沉睡百年后开始说起,他被小蘅芜的箫声吵醒,本来就不爽,又正好想寻些人肉果腹,便仗着自己本体是鸟,想追上去一口吞了蘅芜,谁知竟败在对方一手出神入化的惊鸿剑下。”
听到这,君长夜顺口接道:“冷北枭向来眼高于顶,颇为自傲,谁料一朝败在凡人手中,当然不忿,所以屡屡上门挑衅,如今更是趁着修真界式微,要去潇湘彻底出了心中恶气?”
“非也非也,”荒炎神秘兮兮道,“他本不知道那日赢了自己的是洛家家主,派手下遍寻也无果,直到折桂会那次,修真各派掌门云集在水一方,无妄作为卧禅寺新一任住持,自然也去了。妖王为了替当年陨落在卧禅寺的妖界赤梨木报仇,特意带着妖众赶去潇湘,这才知晓蘅芜的真实身份。”
“然后?”
“然后事情就往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了,”荒炎眉飞色舞道,“妖王一直觉得自己当年之所以会输,是因为刚刚苏醒,实力不及全盛时期的一半,于是他又去找蘅芜挑战,谁料再次落败。”
故事讲到高潮,君长夜很配合地挑起半边眉毛,心道原来还有这回事。
荒炎继续幸灾乐祸:“这下可是彻底栽了,按照他们妖族的规矩,若是签生死令的那种挑战,输了的要给赢了的当三年仆从,因此就算他再不甘愿,也得乖乖去给蘅芜当仆人。可你猜怎么着,哈哈哈,被人家在水一方给退回来了。他恼羞成怒,这才对潇湘这么执着。”
他兀自哈哈大笑,君长夜亦忍俊不禁:“前辈不去做说书先生,着实可惜了。”
荒炎已很久未见他真正展颜,心知有月清尘在身边,他是真的不再把自己往死里逼了,当即一勾君长夜肩膀,语重心长道:“君小子,既然你已经迈过这一步,之前的事可就都翻篇儿了啊,要好好对人家。我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只要拿真心去暖,好好过日子,哪怕是再冷的心肠也能暖过来。”
荒炎自认为已经掏心掏肺,可君长夜只是垂下眼帘,淡淡道:“我知道分寸,以后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眼看着关晚晴的那间笼室就在眼前,君长夜摆摆手,率先一步走了过去,留下荒炎在原地闷闷不乐,感叹这小子翅膀硬了,真是一点都不听话了。
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君长夜在门前结了一个印,那关着晚晴的囚牢便在他眼前缓缓打开,他缓步走进去,却听到耳边隐约传来淫言秽语,不由蹙起眉头。
荒炎是怎么办事的?竟把这道士与那些抓来试术的女子关在一处,先前在外时由于有结界封印,声音传不到外界,自己竟也没发现。
晚晴正悠哉悠哉地坐在桌边喝茶,靠听着隔壁淫语浪声解闷儿,见牢门突然打开,本也没在意,可等看清了走进来的人,顿时怔愣一下,猛扶一把自己头顶歪掉的发髻,随即连滚带爬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冲君长夜谄媚道:“稀客稀客呀,若贫道没有看错,像您定是魔尊大人。咳,咱们其实是旧交情,在您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贫道可抱过您呢。”
他本没指望能跟对方拉上关系,谁知君长夜打量了自己几眼,却竟微笑着点头道:“我记得,您与我师尊是好友,此番招待不周,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他这一笑,便将面上先前的冷峻之气尽数化开,显得相对柔和些。
晚晴大喜过望,顿时凑上前去,高兴道:“就知道夜哥你记性好!”
君长夜目光一凝。
晚晴这才发觉自己太随意了,忙补救道:“不,我的意思是,魔尊不愧是干大事的人!话说回来,你师尊怎么样了?他之前状况不太好,这几天也没人来告诉我消息,魔尊,您给句准话,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他?”
君长夜盯着晚晴看了一瞬,这才叹息道:“他到底是我师尊,我自然不会亏待。只是,师尊他身子确实不太好,新伤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旧伤未愈,能否烦请道长告诉我,那旧伤是怎么来的?以及这十年来,他是怎么过的?”
他这两个问题如此犀利,还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以至于晚晴头皮发麻,不知如何回答,但他很快记起当年月清尘是怎么用化形符掩饰自己的,此刻绝不能穿了帮,便信口胡说道:
“这我哪知道,多半是跟谁打架留下的,或者是去寻什么机缘秘宝之类时留下的。先不说这个,夜哥啊,你知道吗,这十年来,你师尊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他多次跟我说,很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想要跟你重修旧好,这不如今时机就来了,你大人有大量,一定要给他个机会弥补啊。”
这番话晚晴说得绞尽脑汁,一心想帮月清尘和自己抱上君长夜的大腿,谁料对方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不答话,没等他说完便推门离开,一点多留的意思都没有。
晚晴顿时急了,心道莫非自己说错话了,但为时已晚,只得无可奈何地望着重新关上的大门,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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