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白雀街, 不同于朱雀道的繁华富丽, 向来是三教九流云集之地,怪人频出,此地居民都习以为常,因此那所久无人烟的闹鬼宅邸突然住进了一户人家,倒也不算多么引人注目。
至于在府内外来来往往的, 都是些见不着正脸的黑衣人,好像也并没有多么奇怪。
敢住鬼宅的高人,就该有高人的风范。
只是这主人似乎好静,往往还未入夜, 便早早关了府门,谢绝来客打扰。
今日帝都落了一场雪,傍晚才停,又送走一批从皇宫里来催请的宫人, 尹府的大门如往常一样, 早早地便从里面关紧了。街边路灯依次亮起,有好事的无赖混混围在府邸不远处的灯下,听曾有幸进尹府送过水的同伴添油加醋地描述, 说宅子里面住的那几位夫人,美得有多么惊天动地。
而在那些向往的目光穿不透的围墙内, 月清尘面正手持毫笔写写画画。他坐在屋内熊熊燃烧的火炉旁,拥着极暖和的猞猁裘,在停下最后一笔时,常年冰封的脸上, 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
君长夜从北域带来的那只白狐偷偷溜过来,费力地直起身子往月清尘手边瞧,待看清了是什么,却吓得咕叽一声怪叫,忙重新窜回一旁君长夜的背后。
但终究抵不住诱惑,还是又偷偷跑回来,蹭了蹭月清尘的肩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已经不再像初见时那么怕月清尘了。
君长夜半跪在地上,替手下女尸用朱砂勾勒完最后的眉眼,再在其面目上细细撒上一层蜜粉。瞧着那美人开始容光焕发,栩栩如生,脸上的灰败之色已被彻底掩盖住,便将裹尸布重新盖好,偏头向不远处的月清尘看去。
瞧到师尊唇边稍纵即逝的笑意,君长夜微微一怔,下意识也跟着笑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来,悄悄往月清尘身边走去。
可这一看,却没忍住,真的笑出了声来。
只见那具男尸的眉毛粗如正常人的三根,眼睛给涂成了熊猫眼,脸上两坨腮红大如端午的鸭蛋,再配上本就惨白的面色,活脱脱一副烧给阴间亲人的纸人面孔。
不知为何,君长夜有种预感,月清尘画的时候,定是把那尸体当成他来画的。
月清尘没有回头看他,只伸手将画笔往旁边一搁,淡淡道:“美吗?”
君长夜止住了笑,点头道:“很美。”
“若我也给你化这么一副妆,你可愿意?”
君长夜慢慢躺到那男尸旁边,将双手背在脑后,仰面看着他,微笑道:
“求之不得。”
那是个极其放松,毫无防备的姿势。
在周遭噼里啪啦的炭烧声中,二人谁都没有继续说话,君长夜闭上眼睛,很快有裹着黑袍的魔使进来,将最后两具画好的尸体拖了出去。
其实君长夜带月清尘来帝都,除了帮萧紫垣一把,还想顺便来找南蓁的师父,看有无办法在不取出缚仙索的同时,彻底医好月清尘的内伤。可按地址找到这里时,却发现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个阴森森的破败宅邸。
从这府中的水井里,一共起出了十二具面目狰狞的沉井之尸,三男九女,已经全部尸变了。
按常理,这间宅邸风水不错,不会存在聚阴之位,那剩下有问题的,就只有那井中的水了。
世云,若见有来自幽冥的黄泉之水从地底泛出,便是鬼族中被先人镇压在黄泉下的三千厉鬼卷土重来之时。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有冰凉的触感落在眉弓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惹人发痒。来自月清尘身上的清幽气息在鼻尖若隐若现,君长夜皱起鼻子仔细嗅了嗅,突然心念一动,想向那边靠得更近一点。
“别动,”月清尘一把将他按住,手中凛冽刀光向上一划,冷冷道:“不怕破相吗?”
不知何时,他手中的妆笔已换成了小小的刀笔,借着周遭炉火的暖意,在君长夜脸上折射出幽微的光芒。
君长夜很听话地不再动弹,却依旧闭着眼睛,睫毛忽闪了一下,像两片小小的蝶翼。
他问道:“师尊,你看我跟我娘,长得像吗?”
月清尘盯着那两片蝶翼看了片刻,小心地避开他的眼睛,淡淡道:“不记得了。”
此时此刻,君长夜浑身空门大开,只消月清尘手上的薄薄刀片稍微往下滑那么一下,就能准确地切进对方的命脉咽喉。
可他没有,他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手边人安静的容颜,任那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潮,再度掀起波澜。
君长夜的容貌生得极好,像是得造物主格外厚爱。月清尘还记得,当年这个形象第一次从自己脑海中跳出来时,他便希望将这世间最美好的形容词都赋予这个孩子,来帮他抵御命运的坎坷与多磨。
只是没想到,事情最后竟然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在书里的设定中,月清尘曾明确表示过,君长夜酷肖其母。而之前在凛安给的幻境里,自己从未见过苏羲和的正脸,也正因如此,才根本就没有想过,苏羲和竟然就是那个为风满楼之父所救的女修。
可后来发现,种种联系皆指向这一事实,便也由不得他不相信。
但苏羲和是君长夜生母这件事,对一切事情的走向并不重要,凛安为何要隐瞒这一点?
莫非,是因为苏羲和跟凛安之间,也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而这种关联,正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他又想起凛安留下的那个梦,梦中除了那抚琴的白衣神尊,还有一只打瞌睡的小凤凰。
月清尘垂下眼帘,机械般替君长夜修了修剑锋般的眉弯,未握刀笔的那只手则顺着对方脸颊向下,一路滑至喉结处,无意识般摩挲起来。后者只觉触感酥麻,心中更是如千百只蚂蚁啃食般痒,忙闪电般抓住月清尘的手,睁开眼睛制止道:
“别。”
你对我这样,我会忍不住的。
君长夜这一声,彻底惊破了月清尘沉潜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放在对方脖颈处,那姿势暧昧,竟像是在撩拨。
月清尘一怔,随即像被烫到般扔掉手中的笔,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屋内本来春日融雪般的氛围突然冷凝,像寒冬重新降临。
“听说最近城里走失之人甚广,以高门贵女和孩童为主,”君长夜沉默片刻,生硬地转移开话题,“师尊怎么看?”
月清尘明显没有谈话的兴致,只将话头抛了回去:“你早有论断,何必问我?”
小白狐再度探头探脑地凑过来,一屁股坐到二人之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不明白这两个人刚刚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君长夜知道月清尘不喜欢灵兽,便想挥手将那白狐赶到一边,可它却赖着不肯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黑葡萄似的,直盯着月清尘看,似乎藏着无限的眷恋。
“无论城内失踪者是为什么失踪,必然与鬼族近期的行动有关。等把这批刚制好的女尸放出去,便自然知晓了,还能借机找出那些鬼族的藏身之所,”君长夜垂下眼帘道,“届时利用这尸锣控制其行动,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免得萧师兄还需要腾出手去对付那些作乱的小鬼。”
他说这些话时,显然已经胸有成竹,可月清尘此刻心中有些乱,没注意他在说什么,仍在回味方才的触感,便随口道:
“你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帮紫垣么?”
他刚刚才发现,原来在君长夜的脖颈处,有一道穿喉而过的陈年伤疤,同身上那些慢慢淡去的纵横疤痕一样,昭示着面前这个人的曾经受过多少磨砺,一次次被打碎催折,却又一次次浴火重生。
君长夜抬眸看他一眼,认真道:“若我说,我是为了讨你喜欢,让你高兴,你会信吗?”
语毕,像是早就知道对方的答案,君长夜笑着摇了摇头,却不再言语。
“你,是什么时候学的驭尸术?”月清尘突然这样问道。
“呵,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在你离开我的那十年里,为了保命,什么都学,”君长夜淡淡一笑,笑容竟有些苦涩,“但是,是从我母亲留下的秘境中学来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说来可笑,苏羲和留下的那块墨玉,竟是在绝境中,唯一没有抛弃他的东西。
这种阴邪之术,想必不仅月清尘,大多正道人士都是不屑去学的。而苏羲和身为正道宗师,留下的秘境中竟涵盖了诸多妖邪之术,足见其涉猎之广。而这种开明包容的思想,竟跟上古时期,诸神认为众族无高低贵贱之分的思想,如出一辙。
或许,这也是大乘与渡劫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之一。
月清尘不语,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便扶着一旁的墙壁站起身来,想去窗边透口气。不料坐着的时间太长,猛一起身竟有些发晕,君长夜忙起身去扶住他。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他的手。
二人现在所处的房间,是这宅子原来盛放药材的地方,如今被充作了武器库房。月清尘走到窗边,便见一刀一剑交叉着悬在刀剑格内,剑在鞘中安然睡着,而刀无鞘,却也在黑夜里敛尽了锋芒,看上去就跟普通的长刀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离渊留下的,那把斩尽瑶池仙人的魔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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