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接到掌门师兄急召, 说鬼族的十三修罗突然在南海出现, 来势汹汹,要我速回昆梧一趟。”
花间酒二楼靡丽的光影中,云琊盯着罗镜内浮现出来的一行字看了又看,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
“偷跑出来本就不该,难道他叫你回去还不对吗?”宁远湄将一碗泛着琥珀色光泽的红汤递到云琊手上, 笑吟吟道:“外面下雪了,先把这五明汤喝了,别说雪气,连幽冥下面带出来的寒气都扛得住。喝完了, 就早些回去吧。”
“看你这模样,倒像是巴不得我走一样,”云琊几口将那汤喝了个底朝天,随手抹了抹嘴巴, 将空碗还给宁远湄, 便开始絮絮叨叨:
“眼下傀儡术的事还没查清楚,还好遇到风满楼那小子,我已经把他派到潇湘去一探究竟了。你自己万事小心, 要是见到季棣棠,能坑就坑一把, 看能不能套出点什么秘密。但千万别跟他提我的事。另外,如果找到月清尘,记得把那卷昆玉经送给他,一定记得说是我送给他的!”
说完, 他向后退了一步,道了句“我走了”,便一阵风似的消失无影了。
“喂,我可还没答应呢。 ”宁远湄喃喃自语道。
“啧,不错不错,美人可教也。”
有慵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宁远湄回过头去,透过二楼摇晃的轻薄红绡,看到屋顶上有人影晃动。
她端着碗上了楼,却见季棣棠在楼顶搭了个小小的挡风亭子,身旁小火炉烧得咕嘟咕嘟。天地白茫间,他只穿了件绯色单衣,正抱着酒壶惬意地自斟自酌,任碎雪落满了整个肩头也不在意,见宁远湄看过来,便举杯扬了扬,勾唇笑道:
“新酿的桃花雪酒,不知能否有幸邀请姑娘共饮一杯?”
眼前这人语气轻佻,眉眼风流,叫人看了,就不自觉地联想起当年那位相貌昳丽的合欢宗“少宗主”,还有他那把花里胡哨的扇子。
“今天我有话问你,所以不喝酒,”宁远湄微微一笑,语气加重了,“你是病人,病人也不该喝酒,该喝药。”
说完,她一把夺过季棣棠手中的酒杯,放到旁边的小桌上。接着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冒着热气的铜壶,倒了碗红汤端给他,笑道:“喝吧。”
季棣棠似笑非笑般瞧她一眼,却并不去接,只伸手去夺自己的酒杯:“老规矩,想得到答案,就得先陪我聊会天。说吧,难道在你们医者的眼里,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病人吗?”
“非也非也, ”宁远湄眨眨眼,将杯子拿得更远了些,反问道:“可相思病,难道不是病吗?”
季棣棠挑了挑眉:“要照这么说来,你自己也是病人喽?”
“不,”宁远湄收了笑,眼神恍惚一瞬,“我思念的那个人,她已经不在了,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呢。”
“哦?那么,那个在水一方的人呢?”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那女子垂眸淡淡道,“为不值得的人痛哭流涕,岂不是自寻烦恼?”
“看来你非但病得不轻,还不诚实,已经无药可救了,”季棣棠摇摇头,从她手中接过碗来,又递了个杯子过去,“那就为两个同样失意的病人难得凑到一起,干杯。”
说完,他用碗碰了碰宁远湄手中的空杯,然后找到碗沿上先前人留下的一圈水渍,小心将唇贴了上去,接着一点一点,将整碗汤水喝尽了。
宁远湄悄悄将杯子放到一边,看着季棣棠放下碗,然后扣起指节,边轻敲桌面,边惬意地哼唱起来: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他唱得很慢,很悠长,就这么胡乱唱,竟也对得上,目光深邃而幽远,看向很远的前方,似乎在凝视雪帘中某个已经消失不见的人影,然后缓缓说道:
“其实,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放小云儿上昆梧山去拜师学艺。若是一直放在身边留着,呵,可能早就……”
宁远湄惊异于这一贯狡猾家伙的直白程度,同时预感到接下来可能因为听到了他的心事而被灭口,忙趁他还没说完,赶紧捂住耳朵叫道:
“别说了,我什么都没听到。”
季棣棠瞧她一眼,毫不客气地把她的手掰下来,舌头打结似的问道:
“怕什么,我问你,你这一生,做过最追悔莫及的事是什么?”
天,这人是真醉了吗?怎么还不依不饶起来了?
宁远湄抿了抿唇,却不语。
若能轻易说出来,那只能说明,还不够追悔莫及。
如果时光能倒流,她只希望当年从未对螺儿说过那样重的话,也从未在外面到处是鬼族的情况下,把她自己抛在那个幽暗的山洞里。
哪怕当时一起死,至少可以永不分离。
可现在说这些,却又有什么用呢?
季棣棠似乎也并不在意宁远湄的回答,自顾自继续道:
“酒虽能醉人,让人忘忧,可却总有清醒的一天,所以,实在算不上最好的解相思的药。远湄,你知道这世上,有能让人忘记一切忧愁的药吗?”
宁远湄低下头,道:“曾经有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哦?它叫什么名字?”
“本来是没有名字的,”宁远湄淡淡道,“师父给起了个名字,叫做了前尘。”
隔着一层面纱,季棣棠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觉那双向来澄澈的眸子中,似乎有雾气朦胧。
“了前尘?”季棣棠想了想,轻笑着摇头否定道:“果然,她一向不怎么会起名字。啧,清尘,却尘,了前尘,所以说,琴圣是有洁癖吗? ”
“洁癖,哈哈哈哈,”宁远湄被逗笑了,“亏你想得出来。”
看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季棣棠也跟着笑了笑,继续道:“唉,妄议圣尊,罪过罪过。接着说,你炼出了忘情药,后来呢?”
“这种药所需的原料极其难寻,因此我费尽心血,却只炼出两瓶。本是为了报恩才炼的,因此都给了师父。她自己喝下一瓶,另一瓶,则给了她最爱的那个人。我当时只一心想着报恩,全然没有想过这样对她究竟是好是坏,可现在想想后面发生的那些,却还不如,当初从未炼过那两瓶药。”
季棣棠接道:“我听说,沧玦跟琴圣在一起之后,日子过得逍遥快活,本不想继承魔尊之位。奈何其兄被你们昆梧掌门重伤,死在归宫途中,这下他不想当都不行了。于是乎,这对苦命鸳鸯相约喝下忘情……哦不了前尘,就此一了百了,再见面即是陌路人。
至于后来沧玦另娶,琴圣不知所踪,望舒和蘅芜联手,将魔尊斩杀于万古如斯宫内。其实说是正邪不两立也好,替师尊除掉负了她的人也好,怎么说都站得住脚,可看最后苏羲和的表现,却也不像个喝了忘情水的人呐。”
听季棣棠话里话外意味深长,宁远湄拨了拨炉下烧得火红的炭火,也学他之前的样子挑了挑眉,装傻道:
“无不知公子是你,你现在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们肯定谁都没想到,当时师父身体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小生命。”
季棣棠饶有兴致般“哦”了一声。
“行了,围炉夜话也该结束了,寂寥风雪夜,陪你聊了这么久,够意思吧?够付报酬了吧?我问你,你可知道我师兄的下落?”
季棣棠点点头,又摇摇头:“知道,但报酬还不够。”
“什么?”宁远湄顿时站起身来,秀眉一凝道:“那你说,要怎么样才够?”
“你得答应我,去出诊一趟,用诊金来抵。”季棣棠随她站起身来,“现在出门,自有人带你去,等到了那,你会明白一切的。”
“这就是你避开阿琊的理由?”
“是啊,”季棣棠故弄玄虚,“他要是知道了,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连我也不一定保得了他。”
说完,他俯下身,用现成的纸笔写了一串地址,交到宁远湄手上。后者低头一看,却发现这个地址有些熟悉,却一时半会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对季棣棠道了声谢,边想边往外走。
她想得太过全神贯注,以至于忽略了背后季棣棠骤然复杂起来的眼神,压根没有一点醉意。
远湄,我没有骗过你,你所思念的那个人,你的妹妹,确实已经死了。只是,她没有像琴圣那样的贵人出手相救,只因执念太深,才能仍以非人的形态,滞留在这个世上 。
你一定不知道,她也问过我相同的问题。我给了她相同的回答,却也心知肚明,这不是你们真正想要的答案。
但这是事实,即便是阁主,也无力更改。
希望你能原谅我。
直到站在了尹府门口,宁远湄才终于想起来,这户高挂着“尹府”牌匾的人家,不就是当日跟云琊一起看到的,那个北境来商的家吗?
门口一个看不见脸的黑衣侍从上前询问了宁远湄的来意和身份,便急匆匆地将她带了进去,似乎病人的病情非常紧急。
刚刚忘了问清楚,为什么到了这里就能知道一切?难道月师兄跟这家的主人,有什么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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