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清尘回去的时候, 看到洛明澈正立在神庙门口, 背影肃穆而平静,右手平平抬起,手掌如鱼尾般来回摆动,在面前海水中带起层层波纹,显然正在用某种方式布阵。而冷北枭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正深深凝视着洛明澈的背影出神,原本随意披散的长发已用一根青玉发簪规矩地束了起来,倒比之前顺眼了不少。
妖族向来崇尚野性和自然,哪里会用发簪这种东西, 那青玉簪子,想必是蘅芜给他带上的。
这画面看上去十分和谐,月清尘脚步顿了片刻,还是继续向前迈开了。早在一旁等候多时的老蟹精最先发现他回来了, 立刻上前殷殷道:
“殿下, 您回来了。”
说完,又伸长脖子向他身后看了看,疑惑道:“那个魔族呢?”
“他走了。”月清尘步履不停, 走到冷北枭身边停下,问道:“蘅芜怎么样了?”
“咱不懂, 咱也不敢问。你们结束了?”冷北枭挑挑眉,将月清尘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轻佻地吹了声口哨,“他这么快?”
这话似乎别有所指, 但月清尘对这冷笑话置若罔闻,仅仅将目光在妖王身上投下一瞥,就移到洛明澈面前泛起的重重波纹上。他看着那些波涛分分合合,渐渐由最初的激荡重新归于平静,便暗想道:“看来阵要成了。”
这念头刚在心中闪过,就见洛明澈身形晃了一晃,原本笼罩周身的一圈光晕迅速散尽,显然有些力竭之态。月清尘知道若要布“沧海一粟”,需要布阵者对周遭气脉极度精准的控制,半分差池不得。蘅芜君本就伤势颇重,之所以敢布此阵,全是仗着底子好,可待得整个阵法的最后一笔终于连上,他在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伤势自然再难压下。
月清尘正欲上前,冷北枭却率先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似乎早就在为这一刻作准备。月清尘只见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洛明澈受伤的那只手臂,似乎想将对方打横抱起来,却立刻被洛明澈抵住臂膀制止了:
“你放心,我没事。”
“你让我怎么放心?”冷北枭凶他,“每次都说没事,每次都是大事。洛家主你自己数数,从认识到现在,你都吓了我几次了?”
月清尘远远地看着,觉得自己就是一盏晃眼的明灯。此时此刻,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甚至还有一点点的羡慕。可随即想到宁远湄,却觉得眼前情景顿时刺眼了起来。
“殿下,觉得如何?”身旁跟过来的蟹妖突然开了口。
“什么?”
“人妖殊途,殿下觉得如何?”它坚持道。
“想来这话意在别处,”月清尘深深看它一眼,转身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盘膝坐下,见蟹精虽再次跟了过来,却杵在面前不动,便招呼道:“坐吧,那个人需要休息。在这期间,我想听听你和王子疏的故事。他,是什么样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像是被这句话勾起了某些久远的回忆,老蟹精浑浊却仍蕴有精光的眼眸中露出一丝神往:“疏殿下,就像极乐海上升起的一轮明月,所过之处,耀眼得可以令世间万物都失去颜色。您仁慈,善良,是龙神和海后共同选中的继承者,对治下所有水族一视同仁,最重要的,是您拥有一颗这世间最纯洁的心灵。从您将我的母亲从大鲵口中救下开始,我就暗暗发誓,要将自己的性命交到您的手上,要保护您,帮您实现您的理想。只可惜,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您的生命消失在我面前,就是因为那个该死的人类!”
说到最后,蟹精的语气骤然变得恶狠狠的,一双黑豆眼巴巴地看向月清尘,开始游说道:“殿下,当年鲛人族惨遭灭族,水族各部亦遭屠戮,您曾发誓,绝不让那只封印着龙神神力的琉璃眼落入贼人手中,并命属下将其藏入禁地之中,并严加看守,不许任何水族接近一步。如今千年已过,您已经归来,是时候开启禁地,取出琉璃眼,重新召回龙神之力,向那些该死的人族复仇了!”
听了他的话,月清尘沉默片刻,却道:“原来如此,看来他果然了解你。若不这样说,你又怎么会愿意听他的话,守着这个秘密,一直等到千年以后。”
“殿下,”蟹妖的声音颤抖起来,“此话何意?”
“他既希望你好好活着,又不希望你因为对人族的怨恨,而变成为祸一方的大妖。于是想出这样一个折中之法,让你自囚于此地,与人族相安无事了一千年,”月清尘淡淡道,“只是他没想到,你的仇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反而因为时刻铭记,而愈加强烈。刚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如果让他听到,他一定会觉得很遗憾。”
“不可能!胡说!”蟹妖不可置信般后退一步,周身覆盖的甲衣竟有变红趋势,显然觉得异常愤怒,咆哮道:“殿下他比谁都恨人族,怎么会不希望让我去替他报仇呢?”
“报仇?去找谁报仇?”月清尘摇了摇头,“人族的生命太过短暂,当年灭掉鲛人族的那些人,早就已经化成灰烬了。若你今日将一腔怨愤播撒至无辜人族的身上,那么你,与你仇恨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难道,当年那些战死的族人就白死了吗?它们不无辜吗?”蟹精依然固执非常,“殿下,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一千年,无论您同不同意,今天但凡有人敢靠近这片海域一步,我就要把他们撕成碎片!”
“我并没有说不许你去报仇,只是在报仇之前,总要认清楚自己的仇人是谁。”月清尘站起身来,“也或许,王子疏是对的,因为在一千年以后的今天,曾经的始作俑者竟然真的回来了。”
后面这句话,月清尘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蟹精没有听明白,不由追问道:“什么始作俑者?有人族能活一千年吗?”
“没有人能活一千年,能活一千年的 ,都不是人。”月清尘神情凝重起来,“你们殿下临终前,还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吗?”
“临终,他说……”老蟹精竭力回忆着诀别一幕,嘴唇哆嗦几下,想说话,却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还在作水晶宫的镇守将军时,所经历过的,最绝望的时刻。
那时因为疏殿下的右眼被人族夺走,又感觉到龙神的力量在消退,海后对祭祀十分重视,命令阖族认真筹备即将到来的龙神诞。可就在最后的那一天,不知那些人族皇族用了什么道法,竟然引来天雷,破坏了龙神设在水晶宫外的的守护封印,还想将龙神像彻底焚毁。殿下原本被关在宫中,可等他因为感觉到神庙异样而赶到地方时,却发现殿下不知何时竟逃出了宫,此刻就倒在神像的龙爪附近,怔怔地看着身旁一堆黑灰。
那堆焦炭般的灰烬,勉强还能瞧出曾经是个人形,只是被天雷劈得焦黑,已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模样。他走过去,想将疏殿下扶起来,可对方却并不理会自己,只是看着那个人,缓缓地,将同一句话重复了三遍:
“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这个人是谁,就是自己最讨厌的楚河。就在他实在看不下去,打算强行将殿下拽起来时,被接连道天雷击退的海后正巧退到他们身边,语气急促:
“疏,天界已经发现这里,鲛人族保不住了,你跟我走吧。”
“我不会走的,”殿下站起身来,“这里的子民奉我为主,我若走了,他们怎么办?”
“即便你留下,也不过多一个送死的罢了,根本没什么用。龙神最后的一点灵魂,已经跟随那个人族一起走了,即便琉璃眼在你手中,你也没办法与仙帝抗衡,”海后坚持道,“快跟我……”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疏打断了她,语气冷静得不可思议:“我不会与仙帝抗衡,但我会将这处禁地彻底关闭,这样,至少能保一部分水族活下来。海后娘娘,您是所有深海水族的恩人,是我的恩人,这里马上就要毁灭了,请您快些离开吧。”
他看到有泪从那个一贯强硬的女子脸上落下,她用力抹了一把,扭头凝视着殿下道:“尊者,您一点也没变。”
“尊者?”听了蟹妖原封不动的复述,月清尘迅速在脑海中将前后线索串联了一下,暗暗想道:她叫凛安‘尊者’,看来她也与神界有关。
“那么,之后呢?”月清尘问道。
“之后海后真的走了。”蟹妖悲愤交加:“留在水晶宫内的鲛人本就所剩无几,又经历了天雷,等我和殿下回去的时候,已经一只也不剩了。其实,若用上琉璃眼中残存的神力,殿下明明可以活下去,可他却用这最后的一点力量,将水晶宫附近海域彻底封死。我当时被殿下关在宫门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外面的电闪雷鸣中化成泡沫,然后升上海面,却无能为力。可就在他化成泡沫的那一刻,在这样暗淡无光的海底,我却突然看到了遍地的火光。那些火会飘,飞快地从远处蔓延过来,将周遭一切都映成了鲜明的红色,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灭一样。我当时就在想,会不会是那些埋葬在沙石下的远古水族的神魂,在自发地为殿下送行呢。”
“那么,那枚琉璃眼呢?是随着疏的离开,一并消失了吗?”
“不,殿下将它托付给我,我把它藏在了埋有龙骨的深渊之内。”蟹妖霍然抬起头,眸中迸射出极度兴奋的光芒,“殿下,您要去看看吗?我带您去!我在这里待了一千年,憋都快憋屈死了。只要您开口,哪怕刀山火海,我都为您去闯。”
“我说了,我不是你的殿下,”月清尘站起身来,“劳驾,带我去那深渊看看。作为回报,我答应你,会尽我所能,绝不让任何人族再进犯这片海域一步。”
“望舒,你要去哪里?”洛明澈见月清尘随那胡须尽白的老蟹妖一并往外走,而刚才说话的时候,蟹妖明显情绪十分激动,故而他一时也摸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状况。
“去鲛人族的禁地。”月清尘落后了几步,低声道:“那里也是玄武墓的入口之一,你们随我来。”
洛明澈与冷北枭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而后快步跟了上去。在走出龙神庙门的那一刻,他们都感觉到先前那可怖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才没过不久,它已仿佛近在眼前了。
“这是来自幽冥的气息。看来这片海里恶灵的数量比以前更多了,力量也更强了, ”洛明澈蹙了蹙眉,“想必过不了多久,断肠夫人就会冲破我们先前设下的封印。我们要快一些了。”
冷北枭点头称是,却忽然想起一事,忙问走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的月清尘:“可是望舒君,魔尊究竟去哪了?你不会真的把他赶走了吧?本王还指望他这次多出点力呢。”
作者有话要说:八月开始啦,新的一卷也开始啦,不出意料的话,这应该是除番外卷的倒数第二卷。立个Flag,我要在八月内填完这个坑!请大家监督我,今天评论的小可爱有红包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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