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君长夜开口开始, 月清尘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再没移开过。那目光淡漠中带着点探究意味,似乎想透过那青年冷峻的神情,看出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洛明川提到了君长夜开启琴圣墓,这让月清尘不自觉地回忆起当年仙墓开启时,他与君长夜以那种方式久别重逢, 以及此后闹出的诸多不愉快过往。
当底线一次又一次被践踏,当曾经情谊被无边的恨意所吞噬,月清尘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对方带来的屈辱。可后来, 当他走在偌大的万古如斯宫里,行过那些古老的殿室和走廊,常常会生出一种时空混乱的错觉,就好像已经流逝的万年岁月, 都仍然留在这座宫中。而路过下一刻的拐角处, 就会看到这里曾经的主人,仍旧坐在他们惯坐的那把椅子上。
它沉默不语,却见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 而在时间面前,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 竟全都渺小,如同一粒芥子。
月清尘曾不止一次,见过君长夜站在沧玦的画像下,手持绢布, 仔细擦去上面刚刚落下的灰尘。也曾不止一次,见过君长夜立在苏羲和棺木旁的背影,时而喃喃自语,亦或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站着,听风息谷内永远也不会止息的风。
那么寂寞。
月清尘看着,看着,突然就觉得当年的那个背影,跟如今面前的这个人完全重叠起来,甚至情不自禁,想要走到君长夜身边去拥抱他。
他突然不想再看什么三世镜,也不想再去探究自己跟凛安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就跟君长夜和离渊一样。
他突然不希望,这世上有任何人和事,会让他们再次分离。
然而下一刻,君长夜的话,却将月清尘从回忆和自己的世界中拉回现实。
他说:
“不错,我打开过,但那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琴谱。当年,我们将最底层的东西都取了出去,并在那层尽头,发现了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大门。打开后,才发现是通向上一层的。可在上面一层里,只有一个缓缓旋转的祭盘,上面竖着八根铜柱,柱身布满沟壑和花纹,分别是金,木,水,火,土,风,雷,冰。其中金柱与土柱上面的血槽已被填满,火柱填了大半,其余都是空的。”
洛明川微微点头,接着道:“地层的那个祭盘……就是打开天层通天塔的关键。昭崖之所以未在万年前一并将之毁去,是因为最底层只有凡人才能开启,他已非凡人。可凡人中有能力开启的人,也只有渡劫期的大能,因此这祭盘……才得以幸存万年之久。
当年琴圣尊渡劫失败后,选择以身相祭,本以为至少可以填满金土风雷冰五根铜柱,将通天阶开启九分之五,可谁料还是被昭崖所阻,到最后,也只填满了两根。
而另外的那一根火柱,则是由平阳君负责,他当年若携了风家世传的焚日神弓来,便可将火柱也一举开启。可惜他那时,已将家主之位,传给了他的儿子,连那弓也一并,所以就注定……要失败了。”
说话间,原本已平静下来的广场再次开始震颤不已。月清尘闻声望去,只见在先前他们下来的地方,逐渐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又是一头海蛟。而且遥遥可见,在那巨蛟的头顶,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昭崖…… 终于来了。”洛明川吃力地说着接下来的话,“听着,他这次来,目的之一,就是要毁了这个祭盘。”
“先走,”君长夜当机立断,语速快得不可思议,“我们到那边的祭台下面去,那是进入这座仙墓最底层的通道。下面有条路,跟来时那龙神庙是相通的。而只有通过最底层的大门,才能进到地层的祭盘里面。”
“魔尊的意思,”月清尘看着他淡淡道,“是说我们先进入其中,将通往祭盘的大门封死。然后在昭崖进入最底层后,顺着连通的回到龙神庙,将昭崖困死在这座仙墓中吗?”
君长夜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却并不与他对视,而是再度低下头:“师尊,我……”
“不妥,”洛明川挣扎着坐起身来,“望舒君…… 你们低估昭崖了。当年,他之所以没在琴圣尊手中讨到好,是因为有两根铜柱已被完全开启。可二十余年过去,这股力量正在削弱,需要,至少再开启一根,方能维持整个祭盘的运转,方能……咳咳咳。阻止昭崖将之毁去。”
“大哥,先不说这些,”身后的青衣圣君给他顺了顺气,眉宇间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情,“我们进去再说。”
他们将先前那被填充了黑硝石的男子小心放置在蚌精壳内,月清尘在出来前,已将里面清理干净。蚌妖还在沉睡,却好像能感受到如今被放进自己的不是外人,便将之温柔裹住,再度紧紧闭合。
而在一旁躺了许久的老蟹精因为失血过多,已然奄奄一息,救不活了。听到月清尘走近了,他便勉强睁开眼睛,颤巍巍伸出一只蟹钳,指了指自己身下:
“殿下…… 放心,那些黑硝石还在我这。待会,就让…… 我这把老骨头,再最后为您效力一次…… 谁若敢靠近这里,我把他们炸上天!”
月清尘无言,亦没有再纠正他的称呼,而是伸出一只手,将那蟹钳用力握了握,而后迅速起身。却不料君长夜正站在自己身后,这一转身,竟险些撞上他。
“魔…… ”
月清尘刚将这生疏的称谓起了个头,手却被君长夜牢牢抓住,然后立刻放到了心口。
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嘴唇也是,这让月清尘想起它在自己唇上辗转啃咬的感觉,眼神不自觉放柔了。
“楚河,”老蟹精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第一次对君长夜咧开嘴笑了,“照顾好他。”
君长夜点点头,郑重得像是在许下一个誓言:“我会的。”
等他们二人终于通过祭台下到仙墓底层时,只听得上面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爆炸。在往里走的过程中,君长夜挠了挠月清尘掌心,这才慢慢放开他的手,然后主动落后一步,不与月清尘并肩而行。
月清尘还没弄明白此刻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就一眼瞧见在面前的甬道尽头,先进来的四人正围在那扇君长夜说的门外。洛明川靠在门上,大半个身子已经进去,正偏头看着里面,宁远湄则低下头,看着自己碧色裙摆下露出的鞋尖。
还有,门前刚刚分开的冷北枭和洛明澈。
“蘅芜,”冷北枭一脸不敢相信,“刚刚我是在做梦吗?明明在那蚌里的时候,我要摸你脸,你都不肯的。”
“没什么,”洛明澈笑了笑,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便低下头,“就是突然,很想抱抱你。仅此而已,没别的意思。”
冷北枭仍然表示怀疑,可月清尘和君长夜已经走到他们跟前,他也不好再说,只当是消受了一回美人恩。
洛明川偏头回来,冲妖王冷哼了一声,对自己二弟挑人的眼光表示深切怀疑。他朝洛明澈盯了一瞬,目光虽有些涣散,却依旧锐利,随后道:“蘅芜,走吧。”
洛明澈走到傀儡师身边,替他撑住那扇门:“大哥,我扶你吧。”
“好啊,二弟。”洛明川从善如流,然后缓缓从倚身的地方起来,自己往后挪了三步,给对方让出一条通往里面的缝隙。
然而下个刹那间,本就站在门边的蘅芜君眼神一暗,竟突然放手,自那缝隙内抢了进去,而后立刻回身便要关门。而洛明川似乎早有预料,几乎是跟他同时动起来的,竟赶在门被彻底关上前,硬生生挤了进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其他人又都站得远了些,根本来不及阻止。冷北枭简直傻了眼,扑到门边,一边拍一边怒吼道:“蘅芜!蘅芜!该死,你要干什么!”
君长夜眯了眯眼,提出一个猜测:“或许,蘅芜君是想牺牲他自己,开启代表水的那根铜柱,不想让我们一起陪葬。”
冷北枭通红着眼回头看他:“该死的,这门到底怎么开?”
“没办法,”君长夜摇摇头,语气沉凝,“这门一旦再次合死,就只能从里面打开。”
门内,洛明澈将洛明川扶到墙边坐下,俨然又急又气,飞快道:“大哥,你跟进来干什么?”
“从小到大都这样,”洛明川分明喘气都困难了,却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我…… 还不知道你?你以为……你死了,我们就都能活吗?”
“我读过关于通天塔地盘的记载,”洛明澈表情凝重得能滴下水来,“待地盘开启到三根半,就足以让昭崖这次寄居在萧紫垣身上的神魂,有来无回。”
“呵,”洛明川冷笑道,“即便你已经大乘,但你以为,凭你自己……就能让水柱完全开启吗?我以前…… 怎么不知道,你小子这么狂妄?”
他看对方一时有点发愣,便再度冷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把通体被浓郁水泽笼罩的洞箫,在洛明澈眼前晃了晃:“还需要它。”
“流年。”洛明澈眼睛一亮,伸手便要去拿,同时劝道:“大哥,把它给我,你出去吧。”
洛明川任他拿走,可后背仍紧紧靠在墙上,好像已经长在上面,随即抱拳胸前,戏谑般道:“不用管我,我就在这看着,待会也好给你收尸。”
他坐在那里,气色比之前好像好了许多。可洛明澈知道,这只怕是,回光返照。
此刻时间紧迫,洛明澈又没法开门把他赶出去,只好作罢。他将流年箫衔在口中,大步踏上那前方缓缓旋转的祭盘,很快寻到了蓝色画水的铜柱。他以灵力在手腕上割开一道口子,然后将仅剩的那只手,放在了铜柱彻底最顶端的凹槽里。
混着充沛灵气的鲜血淅淅沥沥,顺着柱身的凹陷不停流下,逐渐将整根柱子填充成妖艳的红,可并无一丝落在外面,显然已完全被那噬人的柱吸收进去。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柱边人越来越白的嘴唇和脸色,到最后,他几乎站不稳,只能紧紧靠着铜柱,感觉丹田内原本浓郁的气海只剩了稀薄一层,但仍在被不停地吸走。
那速度实在太快了,到最后,就连视线也逐渐模糊。洛明澈低下头,想趁自己还能看得见,将口中衔着的洞箫放到另一处凹槽上。可肩膀,却突然给人按住了。
是洛明川站到了身后。
“你现在这样,”他淡淡道,“是真打算舍了那个妖吗?”
兄长的声音好像远在天边,洛明澈想勾勾唇都做不到,只能含糊道:“做我的道侣,会很辛苦的。他不喜拘束,不适合。”
“不适合?”洛明川哼笑一声,突然伸手拿走了那只箫,另一只手上同时多了几根丝线,按在了蘅芜君被血染透的手腕上,然后将他自铜柱旁用力推开。
洛明澈给他推得晃了一下,竟直接摔倒在地上,再没力气爬起来,可手上的丝线,却硬将他往门口拖去。
“蘅芜,你还记不记得,”兄长的声音越来越远,像隔着一整座转世的奈何桥,飘渺得不真切,“我以前经常欺负你,经常偷拿父亲的剑去同门那里炫耀胡闹,若被父亲发现或砍坏了东西,就说是你偷的。还有一次,把你的木桩弄坏了,让你族内比赛那天,当着众人的面摔下来。”
“那些……我都不记得。”洛明澈颤声道,音调终于近乎哽咽,好像含了无尽委屈,“我只记得,自打记事起,与修道有关的事,都是大哥带着我入门的。我的第一把剑,是大哥替我打的,我的第一支箫,是大哥替我削的。木桩坏了,也是大哥替我修的。我小的时候,被父亲斥为懦弱,不像个男子汉,你还安慰我,还偷偷带我和小嘉一起去湖里泛舟,去岸边放风筝。”
洛明川沉默一瞬,突然失笑:“你记这些…… 做什么呢?”
“大哥…… ”有温热液体顺着脸滑下,洛明澈只觉眼前阵阵眩晕,几乎说不出话来,却还是继续道:“青鸾……还没有见过她的……父亲。”
“父亲?”洛明川收了笑,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轻轻摆了摆手:“我这样的人,哪配给人当父亲呢?对了…… ”
他好像这才想起来,忙捏着下巴道:“她有心仪的小子了吗?”
“有,有,”洛明澈已经快给手腕上那丝线拉到门边,却还在竭力支撑,不去握开关柄,“是平阳君的…… 小儿子,现在的…… 风家家主,叫…… 风满楼。”
“平阳君的儿子?”洛明川喃喃重复道,似乎在回忆风满楼的模样,好做个评价。可随即,却再次哑然失笑道:“罢,罢,闺女喜欢就好,我在这瞎操什么心呢?明澈,我不在的时候,你给她埋过女儿红吗?她长得像我吗?平时喜欢笑吗?”
他突然这样絮絮叨叨,好像是想通过洛明澈只言片语的模糊描述,去竭力想象,自己的女儿,在自己不在的这些岁月里,出落成了什么模样。可洛明澈已经无法用言语回答他,只能轻轻地点一下头,再点一下头。
洛明川便不再问了,他挥挥手,让那些牵丝控制着蘅芜君的手,按下了身后那扇沉重大门的开关柄。
“明澈,活下去吧。”门轰然打开的那刻,洛明澈骤然倒在地上,听里面那人淡淡道,“至少,这个世上,还有希望你活下去的人。”
下一瞬间,他就迅速跌入一个冒着热气的坚实怀抱,那人显然被他此刻的模样吓到了,一直不停地拍着他的脸,叫着他的名字,叫他千万不要睡。
可洛明澈只觉眼皮越来越沉,很快就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耳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如果可以,请帮我去那间客栈,掘出那坛酒,带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书导演:预算超支啊,竟然发了两份盒饭。
洛明川:手动拜拜。请告诉我的女儿,在同辈里面,是我打响了武装反抗昭崖残暴统治的第一枪。
书导演:好的,你安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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