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慈悲者

小说:月明长夜 作者:洛者书
    “小湄, 你放她走吧。”

    这句话飘入耳中的时候, 宁远湄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抱着那个寒冰罐子,低着头在家祠门口跪了很久。

    而对面高台上正对着她的,是一个刚刚刻好的崭新牌位。它被摆放在正下方最显眼的位置,上面的“慕碧螺”三个字, 由宁远湄亲手刻下。

    原本,按照慕家的规矩,女孩是入不了祠堂的,罪女就更不用说。宁远湄执意要将碧螺的灵位摆在这里, 就已经是将此处满堂先辈的英灵得罪了个遍。

    可说来奇怪,她竟然根本不在乎。慕清屏从小被教导知书达理,平生从未忤逆长辈。可到了此时此刻,那些她曾经最为看重的东西, 那些, 她曾经视为生命的东西,都已经随着碧螺的逝去,一并在宁远湄心里湮灭成灰。

    刹罗在离开前, 曾说让宁远湄将她烧成灰烬,撒进河里。可宁远湄怎么可能舍得将她烧成灰?她原本想托月清尘造一口可保尸身不腐的冰棺, 将刹罗放于其中,然后带她去北海。但没想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身化飞灰,最后被风聚拢成小小的一堆, 重新落回女子的面前。

    她们好像都选择性地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碧螺早已经不是人身,若体内阴气散尽了,她在阳间的形态便再也无法维系,只能魂飞魄散。

    宁远湄盯着那一小撮灰,慢慢伸出手,将它们捧进手心。她想着,或许应该去找个器皿把螺儿盛起来,不能就这么散着,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冰罐,晶莹剔透的,很干净,宁远湄想,螺儿应该会喜欢这个漂亮的小房子。

    因为她也很想住进这个小房子里,甚至除了这里面,她哪也不想去。

    宁远湄早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或许是因为痛过了头,也就自然麻木了,她甚至可以开始很理智地思考一些事情,做一些事情。

    在慕家生活的日子,久远得像上一辈子的事。刹罗出于报复,杀了慕家满门,宁远湄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感受。在她回到西洲之前,那些尸身就已经被分拣妥当,葬入了慕家世代长眠的祖坟之中。只是家祠在后来的打斗中又被砸了一场,牌位才散落一地。

    她将那些倒在地上的牌位都扶正擦干净了,随后逐一摆回原来的位置。只是最终,也没有找到自己的牌位,或许真的像螺儿所说,是被洛明澈带走了。但无论它在哪,她都不在乎,甚至连那些亲人的死去,她也不在乎。即便他们对她都很好,也从未得罪过她。

    她最后的感情被刹罗带走了,此刻还能留给别人的,已经一点不剩了。

    这是大逆不道,也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刚刚才通过君长夜和自己相似的求不得之苦,得到了一颗推己及人的慈悲心,本以为能真正得悟大医之道,可这颗心,却随着至亲的逝去而片片瓦解。

    掌杀戮剑者,尚需慈悲心来从中调和,遑论以救死扶伤为毕生功业者?

    没了慈悲之心,她再也不可能做一个医者了。

    宁远湄缓缓站起身来,搭在台上的手指泛着青白。她拒绝了月清尘的搀扶,仍旧单手抱着罐子,思忖了一下,还是问:

    “师兄,那个自称是慕氏后人的女孩在哪?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南蓁,不姓慕。”月清尘毫不意外,反问道:“你见她做什么?”

    “我想把我的医术传给她,看她愿不愿意。”宁远湄淡淡道,她甚至笑了一下,“不用太聪明,也不用姓慕,只要她心肠好,不丢慕家的脸,就可以了。”

    南蓁很快被叫了过来。她先前也在郁荼手上受了伤,只是相比于晚晴的伤,可以忽略不计。带她来的人没告诉她是要去见谁,所以南蓁满心惶恐,尤其是见湖心岛这边围了许多携刀带剑的仙门弟子,她更是心慌,于是又把脖子缩成了鹌鹑状,紧紧跟在带她来的弟子身后,分毫不敢乱瞟。

    然而随后,她看到了站在慕氏祠堂门口的月清尘。

    在瞧见白衣男子的那一瞬间,南蓁立刻变得激动起来。自当时魔宫一别后,她就再没见月清尘。可她一直牵挂着月清尘,尤其牵挂着对方体内未解的胭脂色。听说魔尊在帝都出了事,南蓁以为月清尘也已经不幸罹难,还替他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并迅速把这股悲愤,转化成了努力出逃的动力。

    如今她真的从那魔窟里逃了出来,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次见到月清尘,心头两块大石头都落了地,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公子,公子,是我,是我呀!”于是南蓁开心地跳起来,冲月清尘拼命挥手,“太好了,你还活着!你怎么在这?”

    前面给她引路的弟子面色不善地扭头呵斥道:“不得喧哗!不得对望舒圣君不敬!”

    南蓁的嘴巴顿时张大到能塞进一个鸡蛋,讪讪道:“你说啥?望舒……望舒圣君?”

    她自个儿将那个词念了一遍,这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立刻直了眼,高声疾呼道:“小女子,见……见过圣君!”

    坏了坏了,早知道那位神仙公子仪容出众,该是位大人物,没想到是这么大的大人物!天,这可是天大的丑闻,我蹲了那么多天望舒圣君跟魔尊的墙角,圣君他会不会杀我灭口啊?不,不要啊,我很乖的,我绝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不对,我好像已经把这事抖出去了。

    南蓁恨不得一巴掌抽死自己,可抽死自己也不顶事,只得作罢。她口上下意识说着“见过圣君”,同时立刻要拜,月清尘却径直朝这边走过来,在南蓁将拜未拜之际,开了口:

    “你见过我?”

    “不不不,”南蓁吓得要死,急忙纠正,“我没见过你,没见过!今儿这是第一次见,早就听说圣君…… ”

    “你先下去吧。”

    “是,是。”南蓁连忙道,随即转身欲溜,却立刻又给先前带她来的弟子拽了回来。那人瞪她一眼,示意她老实待着,随即自己向月清尘行了一礼,恭敬地退了下去。

    他前脚刚走远,南蓁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道:“圣君,不然我割了这条舌头,您留我一条小命吧。”

    月清尘淡淡道:“起来。”

    南蓁不敢不听,顿时一骨碌爬了起来,继续声泪俱下道:“圣君,您别杀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 ”

    “你师父还在吗?”

    “师父?”南蓁的泪说收就收。她想了想,声音低落下去,小心翼翼道:“听说,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可他应该,暂时还不想让我去见他。”

    月清尘不看她,又道:“我体内的术法,已经找到压制的办法了。”

    “真的?”南蓁瞬间瞪大了眼睛:“是何方高人想出的办法?好生厉害!圣君,能否让我拜见拜见?”

    如果他肯让我拜见,南蓁暗暗盘算,那他应该暂时不会杀我。

    月清尘点点头,给她让开了进屋的路:“就在里面,去吧。”

    南蓁愣住了,她本来觉得好歹是大庭广众之下,月清尘应该不会随便杀她,可没想到,他竟然骗她进屋。

    可话已出口,南蓁只能战战兢兢地抬起腿,迈了进去。

    月清尘在门口站着等了一会,他本以为自己要等很久,可没过多久,宁远湄就走了出来。

    她整个人还是憔悴,手中也依然抱着那个冰罐,不同的是,多了一个牌位。

    “我想,你也不愿意待在这,是吧?”宁远湄柔声道,“还是跟我一道走吧。”

    月清尘知道她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便也没接,而是道:“怎么这么快?”

    “我只问了她一个问题,”宁远湄道,“我问她,刚刚走来的一路上,她都看到了什么。”

    “什么?”

    “她说了很多。”宁远湄莞尔一笑,“她很善良。如果以后她遇到难处,师兄,你多帮帮她。”

    月清尘点点头,盯着女子的目光深邃而悠远,仿佛想透过她的笑容,看穿她此刻的所思所想。

    “看什么?我脸上长花了?”宁远湄认认真真地开着玩笑,随后,同样认认真真地道着离别,“那么,再见了,师兄。”

    他又点点头,道了声“去吧”,好像宁远湄只是在说“我去闭关了”一样简单。

    “我真羡慕君长夜,”宁远湄轻轻笑起来,“羡慕他喜欢的是你。师兄,你们一定会很幸福。”

    说完,她将目光从月清尘身上移开,移向北方的高天,接着迈开步伐,径直往外走。

    快要走出月清尘视线范围之外的时候,宁远湄遇到一个人。红衣女子行色匆匆,瞥见宁远湄神色有些奇怪,打扮又像要出远门,便停下脚步,问:“你去哪?”

    “我要去北海。”

    红绫问:“去北海干什么?”

    “红绫,”宁远湄认真道, “我要给我妹妹报仇。”

    “报仇,找谁报仇?仙帝么?”红衣女子的语气顿时冷下来,甚至隐有怒意,“远湄,你死了这条心吧。”

    “不用你说,红绫。”宁远湄摇了摇头,“它已经死了。”

    红绫瞪她一眼,手上红绸般的法器迅速幻化出来。宁远湄却只静静看着她身后,道了句:“掌门。”

    红绫一惊,下意识向后看去,却并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玄苍道袍。她心知被骗,顿时恼怒回头,却正见那袭碧裙自身边擦肩而过,一步不停,就要往远处去。

    “宁远湄!”红绫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你知我所想!你平素最为心善,如今却执意,要夺了我性命去吗?”

    她这般说着,手腕同时一抖,红绸灵蛇般自女子手中弹出,便要往宁远湄身上缠去。

    然而,就在将要及到宁远湄腰间时,那段似锦似绸的轻薄法器却在半空中忽地顿住,绸面间迅速凝上一层寒冰,再无法前进分毫。

    就那么刹那间的停顿,红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碧裙女子越走越远,背影迅速消散在岛外的万顷荷塘里,再看不见了。

    红绫心知时机已失,再难阻止,只得强行收了红绸,再回身时,眸内已怒火中烧。她正要冲仍立在祠堂旁没动的月清尘开口说些什么,却听那白衣男子先淡淡道了句:

    “掌门师兄。”

    “莫要拿当我三岁小儿耍!”红衣女子冷喝一声,陡然又变了脸色,“还是说,望舒君当昆梧山所有人都是三岁小儿,可供你随意戏耍?!”

    叶知秋回来这边,刚好听闻此语,顿时蹙眉道:“红绫,你在说什么?”

    红绫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死死攥成拳状,一瞬后又放开。再回头时,果见那穿着玄苍道袍男子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后不远处。

    她于是转身,向苍袍男子走过去,决然地半跪下来,厉声道:

    “掌门曾赐予红绫协司刑律之权,如今容隐君不在,掌律权便该由红绫代行。潇湘那边刚刚派人来报,说有人指证望舒君勾结魔族,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因兹事体大,红绫敢擅自专断,特来请掌门令。请掌门即刻下令,将望舒君禁足于绝尘峰内。待事情水落石出,再行发落。”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正文的最后一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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