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第一次剑术课后,继国光也恹恹地在房间里躺了好几天。一部分是因为医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两位“兄长”。
他明白继国岩胜是个多么骄傲的人,不可否认这份骄傲有一部分来自“继国”的姓氏,但更多的是继国岩胜为了能够和自身的姓氏匹配所付出的,不掺一丝水分的努力。
继国岩胜毫不夸张地用自己的血汗演示了何谓“一生悬命。”
对那样的人来说,继国缘一在他的指导下刻意表现出来的“好学”,恐怕是种极为恶质的侮辱吧!虽然还可以回想起幼时的记忆,但彼时确切的心情任凭继国光怎么在记忆深处挖掘也无法回忆起来,想必纵使当年有过更多复杂的情绪,在成为鬼的四百年间大约也被那无穷无尽的妒火烧尽了吧!
不管继国缘一怎么看待自己,怎么认为自己不是特别的人,光凭他在剑之一道的天才,在除了继国缘一自身外所有人的眼中注定与“平凡”二字无缘了。
“糟透了。”继国光也嘟囔着在棉被里翻了个身,目光落在躺在榻榻米上的笏拍子,表情晦暗。
就连感觉到有人拉开门进入房间,继国光也也懒得理会来人。
“嗯?所以你们果真吵架了?”来的人却是继国光也压根没有料到,抱着一叠书本的继国岩胜。像个主人一样,一进房间就找了个光线充足的角落占据下来,把手里抱着的书本往旁边一堆,跟个老头似的发出了“呼——”的吁气声。
从棉被里坐起来,继国光也用力地眨了眨眼,确认眼前的人不是自己想像出来的幻觉:“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看了不就知道吗?”被询问的对象已经舒服了拉来了坐垫,正在把书翻开:“看书啊!指导汉文的先生患了风寒无法前来授业,但还是交代了功课下来。”
“我当然知道这是在看书,我的意思是你这家伙难道没有别的地方去了吗?要看书的话地方多了去吧!”继国光也皱起眉头,不明白眼前人的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继国岩胜扬起眉毛,撅起嘴又皱了皱鼻子,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说道:“开口闭口‘这家伙’的,虽然说不求你把敬语挂在嘴边,但至少别像个小混混似的说话呀。父亲大人的想法我作为儿子无法置喙,但作为兄长,却让弟弟这样言行粗鄙,就是失职了。”
——不,绝对不可能叫出“兄长大人”这四个字的。
只要一想到自己对着这张嫩脸喊“兄长”这个称呼,继国光也就觉得胃里一阵抽蓄,远比当年想到继国缘一时几欲作呕的反应还强烈。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在讨论称谓问题之前,继国光也没打算轻易地让继国岩胜回避掉自己的质问。
就算有被识破的恼怒,继国岩胜也没有表现出来,继续把书本翻开夹了纸签做记号的页面,一边读一边说道:“你该不会忘记了,前几天你突然吐血的时候还是我去找母亲大人请的医生吧?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冷血的兄长,看着弟弟在自己面前吐的一身都是血,还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没有等到继国光也的反应,继国岩胜哼了一声,还没翻两页的书本躺在膝盖上,逆着光的脸上表情有些复杂,像是按耐着怒气又像是有些自嘲。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这样看不起我啊。”继国岩胜本意应该是自说自话,却没料到身边的继国光也虽然体质先天不良,但在长年使用呼吸法的锻炼下,耳聪目明的程度也远胜一般人,继国岩胜的嗫嚅一字不漏的全进了继国光也的耳朵里。
“如果你是在说缘一的事情……”“不是缘一!他的事情之后再说,我说的是你!继国光也!”
突然气势十足地开始呵斥人,继国岩胜完全不顾棉被里的继国光也脸上那仿佛在看离魂症病人的表情,继续凶神恶煞的斥责道:
“小小年纪不知道哪来的胡思乱想!到底是谁教你的,让缘一找我学剑术的时候同样的问题问三次?在你眼里,我就是必须要甜言蜜语里奉承的人吗?究竟是什么人让你有了这样的可耻的念头?”
——这是过来人的经验,你敢说一句你一点都不嫉妒试试?有本事大声说啊!说啊!
继国光也内心满是 (套用继国岩胜的说法) 小混混式的反唇相讥,但现实中他却别开眼神,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令继国岩胜顿时感觉好像一拳挥空,下一击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下手好。
“哈,看来我作为兄长,真的是失败到极点了。”继国岩胜干笑了一声垮下肩膀,语气中也没了咄咄逼人的锋芒,只剩下一阵空虚和无力:“先是缘一,再来是你。结果在弟弟们的眼中,我就是个纸糊的、靠不住的兄长,还要靠弟弟们联合起来做戏维护兄长可悲的尊严。什么武士、什么继国家未来的家主——连自己亲人都不敢信赖的家主?说出去莫不是天大的笑话。”
继国光也沉默地看着似乎已经放弃继续和自己对话,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作业中的继国岩胜,突然明白了那天晚上,他眼中的受伤和背叛从何而来。
那不是全因为继国缘一展现了超常的剑技,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被弟弟们合起来欺骗了,而欺骗他的原因居然是为了怕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反过来说,即是看不起他,认为他受不了挫折,好像他这些年来为了精进自我而忍受的种种挫折不值一提似的。
被看扁了,被弟弟们彻底的看不起。
从棉被里面钻出来,躺久了有些僵硬的身体花了些时间才端正地跪坐好。继国光也面上的表情如同那即将要前往执行九死一生的任务的死士,向主公辞行的决绝。
“轻视了您至今的努力,对您的人格做出如此低劣的羞辱,对此感到万分抱歉,不!即使是千万分的歉意都无法弥补对您的伤害,但仍要乞求您的原谅,今后定不会让这种事情二度发生。”
伴随着庄重用语的,是继国光也深深俯下,直到触及榻榻米的头颅。
——啊啊,多么不长进。居然忘了母亲大人的教诲。他们是不同的,从继国光也诞生的那一刻开始,纵使带有相同的特质,他们也不会是同样的人。
这个继国岩胜,仍然是那轮皎洁的、没有染上污秽的月。污秽是继国光也,甚至妄想着用自己污浊双眼去丑化明月。
“……对不起。”
继国岩胜的叹气声伴随着脚步声经过继国光也的身边,后者依旧低着头,身体微微地颤抖。却没想到已经失去体温的棉被突然从头上罩下,将他紧紧裹住。
“身体不好就不要穿得那么薄,真是的,头脑里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没有装进生活的常识吗!”继国岩胜一边叨念着,抓起书本举到脸前:“好了,我要专心念书了,睡你的吧。”
被团磨磨蹭蹭的移动到距离继国岩胜伸出手就可以碰到的范围。
“啧,行啦!没事。”继国岩胜状似不耐烦的伸手拍了拍棉被团:“我真的要念书了,要是没念完,汉学的老师会布置更多作业的。”
***
继国缘一和继国光也共用的小房间外,听得到屋内响动却又不会让人影投到纸门上的位置,继国缘一坐在走廊上摇晃着双腿,微笑着摆弄继国岩胜赠送的笛子。
果然兄长大人最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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