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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急, 一路朝着西山而去。三十余里路,皇帝竟没有一次停歇。
阿鸩沉默的坐在马上, 已经不去想自己接下来的境遇, 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里去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以至于皇帝眼下就已经知晓, 心中想的不是自己, 却止不住的担忧另外一个人。
叶邢
他总归不过是被皇帝按在身下折辱,早就已经见惯,皇帝总不会当真杀了他。
可是他的亲卫怎么办
西山行宫大开,迎接皇帝返回, 那队轻骑悉数散去,阿鸩有一瞬不知所措, 便见得皇帝回过头来。
皇帝的面容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唯有一双眼睛,仍旧是冰冷的。阿鸩不敢退后,只得跟着皇帝打马向前,惊起鸦雀无数, 赫然是到了一座庭院前。
砖石冰冷,烈阳骄烈, 而正有人双手被缚, 满身鞭笞,伤痕累累的跪在台阶下。
阿鸩脑中“嗡”的一声, 刹那间炸开了, 他想也不想跳下了马, 跑到了那个人身边。耳边只听得破空之声,急速袭来,他蓦地伸手,死死地拽住了那一根长鞭
“住手”
内侍瓮声瓮气道“云麾将军请不要让奴婢为难。”
阿鸩一颤,他的满手都是血迹,不知道叶邢已经被鞭笞了多久。
他双膝并地,直直的跪到了底,语调哀求“陛下,都是臣胆大包天是臣错了,求您放过他”
皇帝居高临下,那目光几许冰寒“叶鸩,看来真的是朕太过心软,教你如此肆意妄为,滥用朕的仁慈。”
阿鸩死死地跪伏在地,浑身仿佛都冰凉了下去。他听到了破空的风声,狠狠地打在了叶邢身上。
啪
皮开而肉绽。
内侍根本就没有留手,那是把人往死里打的力度,阿鸩自己也是习武的,又哪里不会知晓。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阿鸩牙关紧咬,双目近乎于发红,他忽然不管不顾的扑过去,压在了叶邢之上。
啪
只听得裂空之声,那一鞭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身上。
皇帝眉心剧烈的跳了一瞬,蓦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都死了吗”
两旁的内侍立刻上前,要把阿鸩从叶邢身旁拖开。但是这些个内侍哪里是他的对手,又心有顾忌,束手束脚,一时间,竟被他牢牢地护住了人。
正是僵持之际,皇帝突然发声,那声音沉沉的,听不出什么喜怒“你愿意陪他跪着就跪。”
阿鸩有一许的茫然,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突然这般好说话,但手心里全是濡湿的鲜血,放眼去皆是狰狞的伤痕,叶邢仍旧沉默着,一言不发。
忽然间,他反应了过来,连手心都在发抖。
他心底里生出了些惊恐与害怕,转过了身去,朝着皇帝一跪到底。
“此中错误,都应由臣一力承担求陛下开恩。”
若是跪下去,若是继续这般,叶邢已然伤重,即便是不再吃鞭刑,那他也会死的
灼烈的骄阳是如此的无情,炙烤过了整片大地。
阿鸩跪倒在地,背脊有多么滚烫,心中就有多么无力。
皇帝忽然翻身下马,靴底蹬地,走到了他身边。
“朕不会平白开恩。”
阿鸩眼睫剧烈颤抖起来,那一瞬间莫大的悲哀席卷过了胸腔,他仿佛听到叶邢剧烈挣扎起来,终究,缓缓地叩头。
他听到自己麻木而平静的说“臣跪谢隆恩。”
更漏声长,蛩鸣声短,冷月照寒霜。
八宝香炉中溢出了沉沉的龙涎香,阿鸩手脚蹒跚的下床,拂过了玉钩锦帐的手那般无力,连身体都没有办法支撑起,让他险些都要栽倒在了榻上。
他赤着脚,踏上了冰凉的石砖,寒意一缕缕来袭,顺着裸露的肌肤侵袭入体,可他就像不曾察觉到。
身体内部空空荡荡,每走一步都是那样的吃力,再也没有被充盈的气息。
他感受不到他的内力了。
皇帝取出了一颗朱红色的药丸,作为放过叶邢的条件,阿鸩别无选择,只能够服下,然后,他就变成了这样。
琉璃镜中照映出了他的面颈,雪白肌肤上一路吻痕蜿蜒而下,他怔怔的看着自己,镜中满眼春意的少年也怔怔看向他。分明就是一副被疼爱过度了的模样。
他伸手,轻轻地触了触少年的眉眼,指尖里好像再没有一丝力气。
空空茫茫。
这个样子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啊
丢失了自我,曲意逢迎,连最引以为骄傲的武功都被废掉,成为了这般,除却婉转承欢,再无一丝用处的人。
皇帝真的会腻味了他么
大概是的,或许是的吧。
这样除却容貌再也一无是处的自己,对于高高在上的君王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或许一时间为美色所惑,或许一时间会做出很多荒唐的事情,但终究会转醒。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厌倦。
阿鸩还记得那个时候他恳求皇帝放过他,皇帝予以了他回答,不过是迷惑于姝色而已。
什么时候见过帝王有长久的感情
他原本也就不曾期冀,他只希望皇帝能下一刻就厌倦他,却没想到成了这般。
如一株菟丝子般柔弱不堪。
以色侍人,狐媚侍君终究令他感到屈辱。
阿鸩凝望着镜子中的那张面庞,与他的兄长们截然相反,他的容貌像极了他的母亲,当年亦是京中名动一时的美人。发如堆鸦,肤色如雪,眉目轮廓无不精致,更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秀美。生出这样的容貌原本非他所愿,阿鸩常年习武只求将那男女莫辨的柔和压下一些,却终究敌不过皇帝翻云覆雨,刻意施为。
此时瞧来,镜中的那张面庞,竟有极艳之态。
皇帝是瞧上了这张脸吗
如果他不再长成这般呢。
琉璃镜旁什么都不曾有,只放着铜盆与软巾,并些许精巧的玩意儿。水已经冷透,然而那些物事只要看一眼,就勾起了那些下流不堪的回忆。
阿鸩赤着脚,无声无息的走到了另一侧,抽开了多宝阁。他没有记错,首层里装着一只短短的匕首,南海鲨皮做的刀鞘,镌刻有三颗鲛珠,明辉莹莹,粗犷与精致交织做了一处。
他将匕首从鲨皮刀鞘里缓缓抽出,只见得屋内亮起了一抹寒光,仿佛有铿鸣声,轻轻低吟。
翻至另一侧,刀柄上刻有扭曲铭文,他了出来。
素光。
可巧,他的那把剑,正好名为“孤光”。
阿鸩自有学剑,最为精通。但十八般武艺,总有相通之处,若是换做匕首,也并非一窍不通。
更何况,他要做的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
手指抚过了寒冷的刀身,轻轻地在上面一抹,登时间,一滴血珠渗出。
殷红,刺目,妖异,不详。
阿鸩抬起了拇指,凑到了唇边,他轻轻地吮吸掉了血珠,是带着锈味的腥甜。
他悄无声息的走回了琉璃镜边,看到了此刻神情平静的自己,看到了镜中满目春意的少年。
这张脸如果可以毁掉就好了。
皇帝只是喜欢他的颜色而已,若是毁掉了,想来立刻就会厌倦的吧
他拿起那柄名为素光的匕首,缓缓地比划着,贴住了自己的面颊,寒意侵入肌肤,教人恐惧而战栗。
大好男儿,应当气宇轩昂,英姿勃发,为什么他要生出这么张状若好女的脸
指尖颤着,轻轻用力,脸颊蓦地一凉,殷红的血珠沁了出来。他怔怔的盯着镜子,缓缓用力,忽然间耳边破空之声,一只手夺去了短匕,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寒光湛湛的刀尖上还带着一丝殷红的鲜血,皇帝又惊又怒,他只见到阿鸩缓缓转过头来,露出半边秀美清媚的面颊,却有一道刺目的伤口,惨烈划下
叶鸩
当真就这么恨
为何总是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他
“叶鸩。”皇帝风雨欲来,“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阿鸩眼瞳漆黑,忽然开口“陛下说喜欢臣的颜色,若是臣不再有这样的颜色”
皇帝定定的看着他,倏尔一声冷笑“你只要敢毁掉你这张脸,我立刻对外发丧,宣称永宁侯世子暴毙。”
暴毙。
那两个字掷地有声,阿鸩只觉得一股冷意顺着背脊窜上来,他看着皇帝冰冷的神情,毫不意外皇帝此刻说的是真话。
“陛下”他嘴唇颤抖着,艰难的道,“您不能”
“不。”皇帝堪称残忍的看着他,吐出了两个字,“我能。”
如果阿鸩胆敢再这么做,皇帝不介意对外宣布他的死讯。禁中那么多宫苑,有的是可以赐予他。
不,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至于永宁侯老夫人从前皇帝是要顾忌的,可既然阿鸩一再挑战他的底线,那他还顾忌做什么
这天下,从来没有皇帝委屈自己的道理。
西山行宫最深处,最为华美的那座宫苑陷入了慌乱之中。
已是深夜,御医却被匆匆找来,不知道惊动了多少双暗中的眼睛。来的还是个熟人,一把年纪,白发苍苍,阿鸩已不知见到过多少次,就见着御医小心翼翼的观察他脸上伤口。
皇帝神色沉沉,风雨欲来,只弄得御医叫苦不迭。他当然认得出龙榻上的这位是谁,永宁侯世子叶鸩,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可偏偏皇帝招幸了永宁侯世子,可偏偏这位世子,心不甘情不愿,甚至狠得下心,毁掉自己的这张脸
要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人不是小心翼翼唯恐受伤,有哪个像他这般
“如何”皇帝语气冷冷。
御医仔细颈项上的脑袋,小心斟酌“所幸伤口不深,若是好好将养,应当不会留下疤痕微臣这里有一张方子,须得每日早中晚三次,仔细换药。”
皇帝还没来得及回答,阿鸩已经开口“如果不好好换药,是不是就不用好了。”
“叶鸩”
皇帝忽然暴怒,恨不得捏碎他的下颔,顾忌到脸上那道刀伤,终究没有动手。
他忽的一笑,那笑容里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你忘了朕说的话,朕向来言出必行不过一道伤口而已,你以为朕在乎”
阿鸩眼神麻木,只作不知。
却见皇帝低下头,亲昵地贴住了他的耳廓,那语气听上去极是亲昵,却犹如恶鬼修罗。
“宫中空余殿宇那么多,不如你自己选一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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