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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鸩剧烈的颤抖起来, 皇帝话语里的意思,几乎是不言而喻。
难道就让他像那些娈宠伶人一般, 可悲又可怜的待在宫中, 斜倚熏笼到天明,只等待君王到来, 赐下一点点恩宠。
他拼命地摇头, 皇帝却笑了起来,语气幽幽“这可由不得你。”
皇帝想要留下一个人,自然有一千种、一万种手段,他说阿鸩是旧伤复发住在宫中, 至于阿鸩有什么旧疾那自然是没有的。
但皇帝说有,那就算没有也得有。
很快, 阿鸩就知道了,据说他是刺杀敌军大将后,腰部那处伤又复发了,原本已经养好了,只是一次陪着皇帝练剑时, 意外受伤,再次牵动。皇帝感念旧臣, 又怜惜他年幼, 特此恩宠,留在宫中。
这一传十, 十传百, 连阿鸩自己险些都要信了。
那天他将将睡醒的时候, 发现床边坐了一个人,那身影并不高大,也未有龙涎香的气息,却是满头银丝,并无珠翠。
他安静了会儿,哑声道“祖母。”
永宁侯老夫人正双目紧闭,拨弄着手上的佛珠,喃喃有词,听着他声音,连忙睁眼,满是惊喜的看过来“阿鸩,你终于醒了”
老太太满目的慈爱与惊喜,没有半分作伪。阿鸩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但是他不知道,在永宁侯老夫人的眼里,自己的乖孙孙已经眼眶泛红,含着的都是泪水,可教他心疼的不行。
她的乖孙孙哦
是受了太重的伤,还是太委屈了。
永宁侯老夫人连连道“怎么了,我的乖孙孙怎么就哭了呀”
阿鸩拼命地忍着自己的泪水,哽咽道“没有,只是看到祖母,心里太激动,没有忍得住。”
永宁侯老夫人慈爱的抚过了他的发顶,满脸都是疼惜,叠连的说“祖母也很想阿鸩。”
先前听说阿鸩伤着了,她都给吓住了,满心想要探望,好容易来了,见着这含不住的泪水更是心疼。可是皇帝不许啊
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殿外内侍们高声传唱,皇帝玄色的衣袂露出一角。他免去了永宁侯老夫人的礼节,闲话数句,说起家常,直言阿鸩这时正在养伤,不宜挪动,俨然就是一位担心臣子、体贴下属的好君王。
阿鸩确然是全身酸软、腰肢无力,却根本不是皇帝说的那个缘由。他怔怔的盯着,又察觉到永宁侯老夫人的目光,连忙打起精神笑开。那样子除却一开始的哽咽,没有半分不对劲,就好像真的是见了亲人太过于激动。
可不是么,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是永宁侯老夫人了。
阿鸩留在宫中休养,永宁侯老夫人对其中的古怪一无所觉,连连感叹陛下仁慈念旧,叮嘱他一定要忠心效力君王。阿鸩心想自己确然是在侍奉君王,却不是学成文武艺,而是在龙榻上,一如那些妃嫔媵嫱。
郁郁寡欢,日渐消瘦。
皇帝宫中并不是没有妃嫔,可偏偏就像找上他了一样。居住的这一处宫殿外被守得水泄不通,从不曾见过外人来。
有一天阿鸩坐在墙根下出神,似乎听到了墙外有女子轻柔的问话。那时候他已经内力全失,并不像从前那般耳聪目明,但也依稀听到,女子似是在好奇殿内住的谁。一旁的宫娥快言快语说了几句,先前的女子似乎想要进来拜访,却被宫外守着的侍卫拦住。
是贵妃。
明知道对方不可能越过这一道高高的宫墙,阿鸩却产生了几分惶恐,他半点也不想要与墙外人乃至于皇帝的后宫碰面。他急急的站起来,步入殿内,偌大殿宇高深空旷,说不出的凄清寂寥。
壁上悬挂着长剑,纵然不如他的那把“孤光”,但也是不可多得的珍品。手指移近,想要提起剑,却只听到了“当啷”一声响。
长剑滑下了墙壁,落到了冰冷的砖石上,剑穗凌乱洒落。
静候的内侍抢入,尖细而阴柔的道“世子”
年少的世子背身而立,无人知道,拢在袖子中的双手已经剧烈颤抖起来。
“下去吧。”他说,“没什么事。”
凌乱的剑穗刺伤了他的眼眸,那背影看上去是平静的,但无人知晓他心中的无力与悲哀。
那是一双握剑的手,却连一把剑,都提不起来了。
一个空有皮囊,却败絮其中的
废物
春过了还有夏,夏过了还有秋。在万物都开始肃杀的时候,皇帝仍不曾厌倦。
少年人白衣乌发,怔怔的仰望着头顶那一方小小的天空,他曾经拥有广阔无垠的世界,而如今,却被囚禁在了狭仄的禁庭。
耳边又听到了脚步声,来自于高高在上的帝王。
阿鸩连头也没有回,甚至连行礼都忘了。
皇帝早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只要阿鸩在床上乖乖的臣服于他,平日里闹个脾气,耍个性子,在他看来都如情趣一般,根本不用计较。
然而平日里根本不在意的事情,联想如今得到的消息,却不是个滋味。
他走到了阿鸩的身旁,手指抚过了乌黑的鬓发,顺着下颔一路游走,却落到了修长的脖颈上。
皇帝轻轻地抚着,只觉得指下的肌肤细腻惊人,如玉温润。他不免有几分自得,边关那般恶劣环境,穷山恶水,狂风怒沙,被他这么仔细的养了一阵,也养出了这样一身好皮肉来。
其中销魂滋味,他最是知晓不过,然而眼下要说的却并不是那些。
皇帝微微的笑起来“阿鸩,朕今日来,是有一个消息想告诉你。”
阿鸩如若未闻,似乎说与不说,都与他无干。
却听着皇帝道“漠北战事已经结束,大军不日就要班师回朝朕已经准许了。”
大军凯旋,漠北虞洛阳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也是他魂牵梦萦的人,可是他如今这个样子,还怎么去见虞洛阳
皇帝向来什么都不教他知晓,如今说起来,却究竟是何意
阿鸩颤了颤,没有转身,不敢去见帝王。
他害怕把自己的情绪给泄露了出来,害了对方,却不知皇帝心中早已是幽火沸腾。
那个躲避的姿势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为什么要躲开,为什么不敢看他,是在害怕着什么,还是在心虚啊
难道他对阿鸩不够好,难道那一介武夫,真的如此不可忘
皇帝唇边仍旧微微上扬,然而眼睛里已经殊无笑意。他侧目示意李霜行,后者会意,立刻捧上了一本奏折。
“想不想看”
阿鸩眼睫剧烈的颤抖,大概能够猜出那封奏折来源于何人,他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渴望,却还有一分理智,教他却步。
皇帝什么时候,心肠会这么好
忽然间,心中产生了一个念头,尽管是那样的荒谬,却如同在黑夜里点亮了火光。
阿鸩看着皇帝英俊的面庞,答非所问道“陛下,你是已经厌弃了我,愿意放过我了吗”
“放过又如何,不放过又如何”
皇帝语气低沉,阿鸩却根本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注意到了却只愿意往着期冀的那个方向想。他的眼里掠过了几分欢喜,很是郑重的说“多谢陛下隆恩,还请放臣归了家去。”
然而回以他的只有一声冷笑。
皇帝瞳眸幽深,目光中有几许复杂难懂的意味,那语气堪称是狠戾“叶鸩,你想都不要想。”
他连奏折都顾不上,直接将人按到了庭院内的花树下,抽开了少年的衣带。
光天化日,甚至连一旁的内侍都没有离开,还有隔着一堵墙的侍卫
阿鸩纵然早已经破罐子破摔,也无法接受这样残忍的对待。他猛地抱住了皇帝,眼眸中露出几分哀求,但皇帝面容冰冷,根本不管不顾,剥开了他的外裳,顺着背脊滑落。
寒凉的秋风拂过了裸露的胸膛,他闭上了眼睛,心中化作了无限的悲哀与绝望。忽然间,感觉到身体一轻,却是皇帝将他抱起来,大步走向屋内。那根本就不过是掩耳盗铃,然而他心中甚至生出了几分荒唐的感激。双腿被分开,被皇帝压在榻上,面对面的,狠狠贯穿
阿鸩闭着眼睛,只觉得脸颊濡湿,像是有泪水滚落了出来。他拼命地想要忍住,不想要皇帝看见,却根本逃避不过。那个无声流泪的样子仿佛把皇帝激怒,更加凶狠的折腾他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今夕何夕,身后又含了一截令人羞耻的物事。皇帝仿佛受了什么刺激,发狠的日夜索取,几乎到了他无法承受的地步。
他明明知道虞洛阳将要归来,却被死死的困在这方狭小的禁牢,不得逃脱。
那天夜里惊醒的时候,阿鸩挣扎着要下床饮水,折身时却发现皇帝竟是醒着的,幽幽的看着他。他默不作声的要转回,却听得皇帝开口,声音煞是低沉“明日,大军就要进京。”
阿鸩悄悄地算着时日,但根本没有人告诉他,此刻听得都愣住。他原以为还有一段时日的,想来应当是马不停蹄,才能在这个时候到达京郊。
皇帝语气幽幽“阿鸩,你想要去见虞洛阳吗”
阿鸩蓦地一颤。
他自然是想的,可是他知道这个时候应当怎么回答。他说“不想。”
嘴唇动了动,清晰的吐出了两个字,根本与所愿截然相反。他只觉得心脏中一股无可抑制的刺痛
皇帝却笑了起来,大概很满意这个答案“当真”
大军凯旋,班师回朝,可是有许多人都想要去看。
那曾经也是他的念想,可如今他还能够怎样
“不用了。”他听到自己平静的说,仿佛当真一点兴趣都没有。
皇帝看上去像是高兴的,轻轻地抚过了他的面颊,落到淡色的嘴唇上,不住摩挲。
阿鸩知道这个动作代表着什么意思,其中暗示的意味已经那样明显,果不其然皇帝再一次将他按在榻上,缓缓侵入。阿鸩麻木的迎合着,将面颊埋入了柔软的锦被中。
大概又有泪水浸出来了吧,但只要藏起来,就可以假装不曾哭泣。
一轮翻云覆雨,皇帝看上去心情极好,手指抚过了他的鬓发,却笑了起来“朕也不是这么不通人情的人阿鸩,这个回答朕很喜欢,暂时先放你一天。”
阿鸩背脊僵硬。
皇帝眼神暗沉,却含着笑说“今天,你可以暂时出宫了。”
朱红宫墙连绵而不绝,在这天地间,如同巨大的囚牢。阿鸩茫然的踏出了宫门,一个人来到了御街之上。
他终于出来了吗终于离开皇宫了吗
那个令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地方,即使皇帝只放他一天,但也足够他欢欣喜悦了。
他沿着大道走下,渐渐步入了繁华的坊市。四周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睽违已久的欢声并笑语。阿鸩怔怔的望去,只觉得几乎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了。
他听到了说笑着,打闹声,孩童与母亲,姊妹与兄弟,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阿鸩就那样漫无目的的走着,连他自己都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忽然间,脚步顿住,阿鸩惊醒。
不远处巍峨而高大的城墙,连绵不绝,守护着这座天下雄城,他竟是走到了城门旁。
虞洛阳就在郊外三十里的地方
那个声音从脑海中划过,整个人仿佛都战栗了起来。
阿鸩知道那个地方,他甚至知道了出了城门后应该如何去、如何才能到达京郊的大营。那么近的地方,如果骑马,甚至一个时辰都不要
有那么一小会儿阿鸩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然而在身体朝着城门迈出一步后,他却霍然惊醒。
阿鸩立在了人流的中央,苦涩的盯住了巍峨的城墙。
他如今这个样子,去见虞洛阳又有什么用呢
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威胁,个中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如果当真控制不住自己他会害了虞洛阳的
阿鸩转身,终于再不看城墙一眼。他知道虞洛阳明日就会策马入这道城门,或许夹道相迎,或许山呼海啸但是那些,他都看不到了。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浑浑噩噩的回到了自己府上,永宁侯府上上下下喜出望外,尤其是永宁侯老夫人,欢喜的都要说不出话,只是见着他精神困倦,才嘱咐着去休息,依依不舍的放开了他的手。
屋内依旧是临别时的模样,触手光新,当知是有人时时打扫。
他怔怔了很久,却发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个人。
武功尽失,甚至还不如常人。从头到尾,他连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是叶邢。
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自从上一次,叶邢在西山行宫受了鞭刑后,阿鸩就再也没有见过他。阿鸩知晓,自己越是关心,对叶邢就越是糟糕,是以后来还刻意克制,不要再去问。
叶邢侍立于旁,声音几分嘶哑“世子,明日需要去七宝楼上定个位置吗”
七宝楼位于朱雀大街,正是大军凯旋的必经之路。若果他想要明日看到虞洛阳,再没有比七宝楼三层包厢更好的地方。
叶邢原以为阿鸩会点头的,身为亲卫,从前他对阿鸩的行踪几乎了如指掌,见证了少年情窦初开的那段时光,自然是猜得出,阿鸩有多么想要见到虞洛阳。
这令他有几分黯然,但很快就藏好,不泄露分毫。他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主人排忧解难的。
叶邢不敢去想象阿鸩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时光,只能够在这些小地方让他开心一些。
阿鸩却是怔了怔,艰难的摇头“不用了。”
叶邢一愣,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嘶哑的重复了一遍。
阿鸩闭上了眼“我不想去叶邢,我累了,你下去吧。”
他向来对下十分宽和,很少有这样不留情面的时候,叶邢原本还有满腔的话语,可是看着他那样疲倦而又麻木的样子,终于全部压下。
叶邢大概猜得到阿鸩在害怕着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是那样的至高无上,掌腕翻覆,便可以决定蝼蚁的生死。阿鸩心中仍有挂念,不敢玉石俱焚。
阿鸩一个人在屋里枯坐着,直到照映入窗格的天光都暗淡昏黄。他陪了永宁侯老夫人用膳,一个人走在青石小道上,看着满园萧条的秋光。
不远处是练武场,立满了梅花桩,幼年启蒙时,阿鸩在这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这是他熟悉无比的地方。然而这一次,他跳上去,却连站都站不稳当。
衣衫上沾了泥土与沙尘,但他就像未曾察觉一样。阿鸩推开了卧房的门,看见了墙上悬挂的孤光。
那是他珍爱至极、重逾性命的宝剑,却已经空悬许久了。
阿鸩伸出手,像曾经的那般,想要将归鞘的孤光取下,却只听到了“当啷”的声响。
沉重的长剑砸到了冰冷的砖石上。
这一次,他已经麻木了。
神兵也罢,利器也罢。
宝剑蒙尘,大概也不想要再要他这么个无用的主人了吧
忽然间,窗外的花枝颤动了起来,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阿鸩回过头,就看见有人从窗外跳入,落地无声,露出了一张平淡无奇却并不陌生的面容。
血浮屠暗卫。
是皇帝派来日常盯着他的那一个,上九。
阿鸩低声道“有什么事吗”
上九面无表情的说“陛下怜惜世子白日里辛苦,特地令我送了东西来,还望世子自己用上。”
阿鸩蓦地一僵,就见上九放了个雕花玉盒在桌上,那盒子外雕刻着龙凤交缠的花纹,华美精致,隐隐有几分黏腻的香气,里面装着什么几乎不做他想。
上九一板一眼的道“这是太医院最新调制出的脂膏还有世子锁在柜子里的那些物事,陛下说,请您一并取出来。”
被锁在柜子里面的还能有什么
阿鸩根本没有想到还会被提起,那只木盒中,左右不过那些情趣享乐之物,其中淫亵处,根本就不堪入目。
这样的要求委实是羞辱太过,阿鸩雪白的面颊上泛起了几分怒红。
他冷冷的看着眼前的暗卫,语气冰冷“如果我说不呢”
上九面无表情“陛下说,朝中有不少人弹劾怀化大将军穷兵黩武,但全都被陛下压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世子自然是懂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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