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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悠悠, 掠过了浮雕,吹过了玉阶。那一刻, 空旷的大殿之下,竟是说不出的寒凉刺骨。
千般思量,万般谋算,无论如何也未曾料想, 迎来的却是这般……疏远与无情。
虞洛阳几乎不敢置信, 瞳眸沉沉:“你唤我什么?”
多少年来,除却大军之中,当遵守军规秩序,阿鸩从来都只唤他二字:
——师兄。
那是两人同出一门的情谊, 是朝夕相处的岁月见证。阿鸩拜入师门时,师父年事已高,已经不太管弟子入门一事, 是以那一招一式, 如何腾挪、如何辗转、如何吞吐、如何运息,皆是虞洛阳不厌其烦,亲自教的。
天长地久里情意如丝蔓缠绕, 如今却化作如此不相干连的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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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深深的刺入了掌心, 然而面上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阿鸩麻木而漠然的说:“虞将军,我不值得你这样对待。”
虞将军……
生平里有无数人这般唤过他,可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刺耳嘲哳。
好像瓢泼大雨无情打下, 终于将心脏里原本沸腾炽烈的岩浆浇盖得冷却, 化作了一地的灰烬。
虞洛阳深深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凝望着那双漆黑的眼睛,依旧是清澈见底、明净透亮,却因为至清而更显无情。
他哑声问道:“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冷风凛冽,漫卷起了垂下的衣袍,吹拂乱了零落的发丝。
那一切的一切,遮掩在了沉沉的天幕下,遮掩在了黯黯的暮色里,无法琢磨,也无法看清。
他终于听到阿鸩开口,简短的,甚至只有一字:“……是。”
仿佛千钧的巨石轰然落地。
虞洛阳凝望着他,心中却惨淡的笑起来。
他可以不信传言,他可以叱责蜚语,他甚至可以连自己亲眼目睹的都视而不见。就算事实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他眼前……他都可以什么也不管。
他甚至坦诚了自己的情意,只为说给他心爱的人听。
甚至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长跪在勤思殿前。
他以为少年一定会明白他不曾改变的心意。
却忘记了,一颗已经无情无意的心……还能够怎么挽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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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思殿外,玉阶之上,兵戈光寒,甲胄雪亮。
宫中最精锐的禁卫,值守在阑干之旁。
“——铮!”
电光火石间,听闻长剑撞鞘声响,虞洛阳旋身而起,拔出了禁卫鞘中长剑。
“——哗!”
刀剑撞击之声陡起,兵戈纷纷出鞘,剑光雪寒。禁卫们一个个无不是紧张到了极致,围住了突然暴起的怀化大将军,唯恐生出了什么意外。
却只听到了“刺啦”一声响。
朱红袍袖割裂,打着旋儿,悠悠飘落在玉阶上。
虞洛阳“当啷”一声,扔下了手中的长剑。
那声音漠然到了极致:“如世子所愿,从今往后,你我再无干系。”
割袍弃交。
恩断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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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纷繁而沓乱,刀剑声铿鸣而纷杂。
禁卫来了又走,内侍来了又去,阿鸩脚步仿佛被钉在原地,只能见着那抹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了朱红的宫墙外。
再也看不见了。
一点点影子……也无法触摸了。
“你哭什么?”响在耳边的声音气急败坏,仿佛看到了熟悉的脸,满面阴沉的质问。
烦躁而又不耐的。
“叶鸩!”
是谁在喊他?
视线里仿佛捕捉到了朱红的一角,他仓皇的弯下腰去,从禁卫的脚底,抓住了那一小片破碎的衣料,紧紧地攥入了掌心。
满面都是冰凉的,连嘴里都尝到了咸涩的滋味……他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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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街,七宝楼。
一片往来熙攘,满目琳琅繁华。
那和去岁离京之前并无什么两样,连虞洛阳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此处。
大概是曾与少年在楼上临风把酒罢……
步入三层,大马金刀坐下,自有小二识得身份,不敢怠慢。
军中常见的烧刀子,也不知是从何处弄了来,被他一碗又一碗的灌入腹中。
坛子空了一坛又一坛,虞洛阳面色不改。
那样子看上去与平常也没有什么区别,唯有左右亲卫对视,满眼都是担忧。
依照着虞洛阳此时的身体情况,只应待在家中好好休养,怎能这般毫不节制的灌烈酒……也不知是遇着了什么烦心事。
一醉解千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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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间似是听到了外间说话,虞洛阳睁眼,便见视线所及是熟悉的物事,当是回了家中。
亲卫们应当是在和谁交谈,只听到了女子娇柔婉转的嗓音,却又满含固执。
虞洛阳头痛欲裂。
便见身着鲜嫩衣裳的少女走进来,容貌娇俏,满目娇羞,柔声道:“表哥怎的醉成了这般。这是听音刚刚熬好的醒酒汤,最是能解宿醉……表哥喝些吧。”
傅听音,父母双亡成了孤女,千里迢迢来投奔的小表妹,尤其得自己母亲的喜爱。
闯入院中,一路长驱直入,甚至还来到了自己床边。
虞洛阳声音里带着一份冷意:“你怎么过来了?”
傅听音容颜娇柔,抿唇笑道:“姨母让听音过来,给表哥送醒酒汤。”
虞洛阳额头青筋突突突直跳,只觉得魔音灌耳,不堪其扰。
却听着傅听音开口,似是委屈到了极致:“表哥也当真是心狠,回了京城,日不归家,夜不落屋,天天都宿在军营……姨母天天都念着,可是盼表哥盼的星星都落了,也没见得表哥回来。”
原本虞洛阳就没有想过归家,他倒想要问一问麾下的亲卫,为什么把自己送回了这里。
傅听音说完虞老夫人,话头一转,十分幽怨:“我给表哥写了那么多封信,也没见得表哥回上一封……”
那些信,虞洛阳看也没有看,就直接烧掉了。
他不喜欢一个人,就不会给那个人任何期望。
虞洛阳面容冷淡:“以后不要如此。”
“如今你已长大,不是昔日孩童,男女大防,你应当比我更加明白……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若是传出去,你还要名声吗?”
他忽然喝道:“虞汲,虞泗!”
两名亲卫应声入内,虞洛阳道:“将表小姐带出去,以后若非允许,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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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听音咬住了嘴唇,一张娇俏的面庞顿时有些发白,神情里委屈到了极致。
虞洛阳说什么?
她怎么就成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姨母早就与她说过了,会为她做主,迟早有一天,她会成为虞府的女主人。
她向来都是以未来的虞夫人自居,自忖着无论如何也能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却未想听得这般无情的话语,心中又是不甘又是怨恨。
傅听音忽然说:“表哥不想见我,那想见谁……永宁侯世子吗?”
虞洛阳目光一变,胸中蓦地一痛,连神情都变得冷了。
傅听音却像报复一般,不管不顾的说道:“只可惜,永宁侯世子眼下在宫中,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来看表哥你了。”
就算是阿鸩想,皇帝怎么会允许?
傅听音幽幽道:“何况世子想来也并不关心的罢?”
虞洛阳神情变得越来越冷,沉沉不发:“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表小姐请出去!”
虞汲、虞泗立刻上前,可傅听音毕竟是个娇娇柔柔的姑娘,还深得老夫人喜爱。一时间,顾忌颇多,竟有些束手束脚。
傅听音却正是瞧着这一点,微笑道:“表哥想必并不知晓,世子回京的第一天,宫宴后,就已经夜宿于宫中了。”
“虽然陛下不许大家传,只说世子是深得陛下的恩宠,但个中种种,大家都长了眼睛,谁都不瞎……”
虞洛阳当真是暴怒至极,更难以抑制的是胸中泛起了一股深刻的悲哀。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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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听音终于被请走了,然而早已经隐隐作痛的胸口已经越来越痛。或许是伤口崩开了,或许是其他什么毛病,然而虞洛阳不言不语,眼里深深的颓然。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刀剑加身,万箭穿心,莫不如是。
早知归来是如此光景,倒不如埋骨边疆。
他何尝不知晓呢?
身为边关大将,他并不是那般固执守旧、不知变通之人,自然留有人手在京中打探消息。亲卫早已经告诉了他许多事,包括夜夜留宿,包括皇帝恩宠……可他内心深处并不愿意相信。朝夕相处,日夜相对,他知道阿鸩是怎样的人。
可偏偏又有另一件久远的事情,沉渣泛起,如鲠在喉。
皇帝向来对阿鸩都不一般,当年,还只是太子的时候,便是这般了。
先皇后早逝,太子并不得宠,位置坐的岌岌可危。先皇一度都有了废立的念头,终究是太子棋高一着,击败了其他那些兄弟。登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虞洛阳因有从龙之功,所以才能跃升的这么快,否则以他的年纪,以他的家世背景,如何能够年纪轻轻,就得封怀化大将军?
他成为太子麾下之臣,阴差阳错间也知晓了另外一件事。
当初江南暴雨,连绵不断,水灾不绝,浮尸遍野,饿殍满地。太子被先皇指派去治理江南水患,却又顺藤摸瓜探查出了许多消息,克扣灾银,中饱私囊,盘根错节,几乎可以引发地震。他的那些个兄弟们,无不是想要将他拉下马,只要没有了这位储君,就可各凭本事。那一次太子一路截杀,阿鸩不过是下山偶遇,却一路护卫在旁,最凶险的一次,他拼着性命不要击杀了刺客,自己却险些死了。
若论忠心,这天下恐怕都没有人,能够胜过阿鸩了。
人鬼同途,天地同寿,若不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哪里能够使出来?
虞洛阳心中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无数次涌到嘴边,然而见着少年清澈信赖的眼眸,却无法说得出来。他隐约感觉到皇帝对阿鸩并不简单,但想来阿鸩出身名门、世代忠烈,皇帝怎么都会克制住自己。更遑论阿鸩看着皇帝的眼神,清明一片,若臣子看向帝王,若追随者看向君主,无论如何都没有其他的情意。
可若是发生了改变呢?
越是听到传闻就越是焦躁,越是听到流言就越是不安。他当着皇帝的面亲手捧出了真心,却被无情的拒绝。
阿鸩,他心心念念的少年,当真……转向了皇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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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一时间沉默着,片刻,忽然听见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满头花白的老大夫上门。一名小药童拎着药箱,吭哧吭哧跑在身后,满脸都是无奈。
切脉,叩诊,老大夫看着虞洛阳,脸色越来越差,待得用剪子剪开了衣服,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当胸伤口血肉模糊,药粉干涸,显然是不曾好好静养,以至于撕裂。
为医生的,最讨厌的就是这般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病人。老大夫脸色板着,清洗了伤口,剔下了腐肉。他手腕很稳,但在心口上动刀,直看得人心惊胆战,偏偏虞洛阳面色不改,不过微微皱眉,就过去了,从头到尾,都没有呻|吟一句。
老大夫原本满心怒火,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消了一点,一问亲卫虞洛阳先前去做了些什么,先前压下去的气又猫起来。
“真当自己是铜皮铁骨,长跪了不算,还去喝烈酒……你害怕自己死的不够快?”
这话当真是半点都不客气,偏偏众人无法反驳,一个二个,鹌鹑样的缩着脑袋。
虞洛阳微微笑起:“有劳先生了。”
老大夫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刷刷刷写下药方,嘱咐药童去煎药。末了,看着两旁的亲卫,终于还是忍不住,医者脾气大发:“下次,你们将军还要这么找死,就不要来找我这把老骨头了……老家伙是大夫,不是阎王,没法帮他收尸!”
脚步声渐渐远去,屋里泛起了清苦的药香。
虞洛阳唇边笑意退去,漠然的看着高高的顶梁。
心丧若死,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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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向来蜚闻乱飞,八卦乱传,这不,近几天,又出了几件新鲜事。
据说怀化大将军虞洛阳激怒了皇帝,皇帝罚他长跪在勤思殿前,勒令他滚回府中,闭门思过。
听闻怀化大将军与永宁侯世子起了冲突,在玉阶上闹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也不知向来关系都十分要好的两人,怎么会反目成仇。
听闻……
这次总不是听闻了,就在前几天,皇帝终于下了旨意,永宁侯世子当了大半年的世子,如今,终于成了永宁侯了。
当初叶家人丁兴旺,然而短短时间,就零落如斯。谁也没想到,最后承爵的,竟然会是叶鸩。这位小侯爷自幼就身子骨娇弱,常年都在病中,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骨,去了一趟边关,如今回来,又病了。
皇帝大笔一挥,流水一般赐下诸多奇珍宝物,直教人感叹,这位小侯爷,当真是深得恩宠,炙手可热。
这一日,虞洛阳闭门思过,旧时的朋友上门探望,一闻着药味,问明了伤势,十分叹息:“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说养养,还马不停蹄的回京……这下好了吧?”
他根本就没有办法理解,虞洛阳大可以在漠北把伤养好了再回来,完全不必如此匆忙。
“这主帅也只得你一人,又没哪个不长眼的来和你争功……”
虞洛阳沉默不语。
当时他只是想着,早一天赶回来,早一天见到阿鸩而已。
好友说着说着,渐渐就落到了阿鸩身上,无他,阿鸩当年曾在军中,如今又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我算是把他看错了……从前说什么报国杀敌,虽死犹荣,死都要去漠北战场,还天天跟陛下请命,如今回了京,就性子一变,说什么也不去前线了。”
虞洛阳摇了摇头,却惹得好友更加起劲儿。
“你才刚回来,那是不知道。叶鸩从前也是常去军营的,而如今呢?自从上次回京,就一直称病休养,不仅如此,咱们这些老朋友,也一个都不见,天天围在陛下身边。听闻陛下现在对他宠信的不得了,都快成了第一红人……我就纳了闷儿了,叶家满门忠烈,生的都是热血男儿,铮铮傲骨,怎么就出了他这么个,揣度上意,媚主逢迎的?”
虞洛阳心中闷痛,却沉声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好友摆明了不信,还要再说,就见着他摇了摇头。
“你忘了,就算如今再怎么样,他都是去过漠北,上过前线,踏过战场的……潜入敌军,亲手斩杀对方大将,这份胆识与勇魄,没几个人能做到。”
好友闻言讷讷,没想到虞洛阳仍旧这般维护于叶鸩,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他倒是忘了这一茬儿。
阿鸩回京久了,众人都知晓皇帝对他极其宠爱,甚至不惜接到宫中养伤,倒是忘了,他当初也曾深入敌后、斩杀寇首了。
他长吁了一口气,颇有几分感叹:“那也只是从前,如今……早就不这般了。”
捡起京中事情,一件一件道了出来,那听得虞洛阳都要疑惑,好友口里的那个人,当真是记忆中的少年吗?消弭了雄心,磨灭了壮志,只知道在安逸的温柔乡里,朝着皇帝乞怜。
虞洛阳不愿意相信。
倏忽间,忆起少年那一天疏离而漠然的神情,胸口就是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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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适逢佳节,宫中设宴。
皇帝给下着的禁足不久前刚解开,虞洛阳自然要入宫赴宴。他坐在榻上,提着酒壶,漫不经心张望,却定格在了一处,收也收不回来。
阿鸩。
当真是睽违已久了。
那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见到少年,却只看到了一张疏离而冷淡的脸庞。明明坐在金碧璀璨的殿内,四处皆是灯火辉煌,可他的神情,却离众人极远,像是遥遥的坐在了不可及的天上。
面对着周遭的敬酒,依旧行止有礼,却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厌倦寂寥。
虞洛阳凝视他片刻,若有所觉,在阿鸩侧过头来之前,提壶倒酒,举杯痛饮。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公卿贵族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在他看来,倒不如于漠北军营,与一众军士抱着酒坛来的痛快。
连这杯中的酒,也是如此绵软无力。
那其实也是美酒,上好的玉薤,虞洛阳少时大破敌军,得了一小坛作为赏赐,还觉得人间佳酿,莫不如是。
而如今,江山如旧,物是人非,只觉得十分寡淡无味。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浇愁,愁更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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