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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目公卿, 簪缨风|流。
正是活络热闹之际,上首的皇帝却离开了御案。
虞洛阳杯酒痛饮, 目光散漫,忽然间,微微一凝。
对侧案桌上,不知何时行来青衣内侍, 附身耳语。原本就坐在那里的阿鸩似是不胜酒力, 听过内侍耳语,搁下酒盏,竟也跟着去了。
握着玉樽的手指止不住的收紧,虞洛阳心中本有些微疑惑, 却已经演变为了不可抑制的痛意。
那内侍他是眼熟的,正是皇帝身边时常见到的一位,众人都时常恭奉着的李霜行。
皇帝刚刚起身, 阿鸩旋即离去, 看着寻常,却和着那位贴身的内侍,教他无可控制的多想。
似乎有人敬酒, 似乎有人贺词, 人影攒攒,人音喧喧。虞洛阳来者不拒,美酒入喉, 愈是喝多便愈是清醒, 愈是清醒便愈是麻木。
少顷, 高高在上的帝王终于返回,归于御座。
不多时,阿鸩也回来了。
原本平稳的步伐似乎有一些虚浮,那应当是一片冰白冷淡的面容上,却浮起了几缕薄红,眼眸里似是含着濛濛水汽,恰如海棠花开,春|睡初起,是暗卷的绮丽与旖旎,不动声色的勾|心与醉人。
虞洛阳脑海中隆隆作响,先前那股尖锐的痛意更加猛烈的翻搅而起,他死死的盯着阿鸩,几乎收不回自己的目光。
就在那一刻,阿鸩似有所觉,朝他侧过身来。
四目相对,寂然无声。
俯视天下的御案上,皇帝尽收眼底,忽然一笑,极是畅快开朗,偏生眼里,有几分晦暗莫测的意味。
“叶爱卿,你昔日也为怀化大将军下属。难得佳节……不如去敬一杯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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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小会儿,喧闹的大殿里,仿佛什么都远去了。虞洛阳竟然说不出,此刻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明明应该是愤怒的,却又有一种沸腾到顶、戛然而止的平静。
他看到阿鸩起身,衣袂拂动,朝着他走过来了。满堂灯火辉煌里,他也只看得到这么一个人,金资玉质,容华夺目,清凌凌的站在了他的身前。
阿鸩朝着他行了一个礼,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的,吐出了话语:“虞将军,我敬你一杯。”
虞洛阳只定定的看着他。
今时今日,阿鸩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敬酒,漠北的下属,昔日的同袍,还是……皇帝宠爱的枕边人?
他只瞧着阿鸩端着玉樽,手指更比明玉纤弱三分,一饮而尽,雪白的面颊上,漾起了浅浅薄红。
忽然就一股不可抑制的恼怒。
虞洛阳持着玉樽,手腕缓缓倾斜,就听得淅淅沥沥的水声。
上好的佳酿,被他……悉数倒掉。
清液晶莹的坠下去,落到了木案上,渐渐打湿了一切。
一刹那间,阿鸩像是被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他看着倾斜的玉樽,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却死死的扣住了手,不教露出分毫。
那一点可笑又可悲的坚持啊……
虞洛阳不肯喝他敬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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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一幕,看着阿鸩看似笔挺却已经要不堪一击的身躯,曾经不可攀折的孤峭都朝了别处。他原本是很高兴的,亲自主导了这一切,看着阿鸩与虞洛阳如今势同水火,相敬如冰,几可说是反目成仇。
可不知为何,心中又生出了一股恼怒,只觉得虞洛阳未免太过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凝望着清瘦的少年,满腔都是疼惜与可怜。
大殿里有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幕,眼里纷纷闪过了异色。
皇帝愈发的不悦,忽然扬声道:“叶鸩,过来!”
阿鸩眼睫颤了颤,垂下的手几乎要拿不稳玉樽,四面八方都是窥测打量,而虞洛阳的目光更像刀子一样刮在了他的面上。
心中蓦地生出了一股悲哀。
都是他自己,自作自受啊,如何又做出这样可怜又可笑的样子,是要给谁看呢?
阿鸩麻木的转身,朝着皇帝行礼,酒樽当啷,落在了地上。
“……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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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金阙渐渐远去了,歌舞丝竹仿佛也远去了,低垂的夜幕笼罩着大地,隔绝了那一片琳琅夺目的盛景繁华。
遥遥的天幕下,有明月,有朗风,有流水,有落花……清幽静谧,心旷神怡,可终究不过是一片假象。宫墙依旧环绕着四周,禁卫依旧巡逻在四旁,那仍旧是一个逃不出去的牢笼。
阿鸩站在芙蓉池边,怔怔的出神,寒凉的夜风吹遍了全身,渐渐浸透到骨子里,可他静默的立着,就像半点也不曾察觉。
虞洛阳转过假山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他原本是胸中烦闷,只想要出来走走,散散心,却意外的看到了阿鸩。
少年站在池水之旁,远处昏暗的宫灯只投下了一个蒙昧的影子,清瘦的身形背风而立,说不出的凄冷与寂寥。
那两个词从前与阿鸩扯不上半点干系,却自然而然的从虞洛阳脑中冒出。
什么时候,隔得这般遥远,都感觉到了他的茫然与孤独?
虞洛阳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清瘦的身影,忽然间又有一些后悔,为什么要在大殿上那般让阿鸩难堪。
分明是他自己说的,割袍弃交,恩断义绝的啊……
如今却只想走上前,亲手给少年添一件衣。
“……阿鸩。”
夜风再度吹拂过面的时候,虞洛阳终于忍不住,一步上前,唤出了少年的名字。
他看见少年颤了颤,蓦地转过了头来,怔怔的看着他的面容。四目相接,少年的眼眸宛如清水,仿佛下一刻就要亮起,却直接黯淡了下去。似是想要笑的,唇角动了动,却像是哭。
在虞洛阳来得及走到他身边之前,阿鸩就退了一步,下一刻,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疏远而冷漠的背影。
虞洛阳看着他离去,蓦地,心脏像是被巨锤狠狠地击打了一般,难言的酸涩与痛苦。
怀疑与坚信在他脑海中挣扎,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半圆,彼此撕扯着,攻讦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有那么一小会儿,虞洛阳甚至想要放下自尊,不顾一切的追上去,但终究还是停住了脚步。
四周有窸窣的动静,尽管掩饰的很好,但还是没逃出他的耳朵。
那些个阉人,悄悄地藏在一旁,究竟是想要窥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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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终于走到了尾声。
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宫廷,大街上行人寥寥,已是十分清冷。虞洛阳返回府中,哪里也不想去,推开了书房的门。
院子里又响起了柔声细语,是在家中并不安分的表妹。傅听音根本就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有恃无恐,想要闯入。
虞洛阳停在耳中,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的直跳。他尊重自己的母亲,加上姨母早逝,只留下这么个女儿,千里迢迢投奔,没有拒绝的理儿,是以让傅听音住了下来。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傅听音看着他的目光变了质,更不知晓,母亲为何铁了心想要撮合。
他根本就没有半点兴趣。
虞洛阳披衣起身,来到了院中,见状,傅听音神情里几分惊喜,声音更是娇柔动听:“表哥,你终于出来了吗?”
虞洛阳面无表情,声音里亦是听不出半点情绪:“我已经教人理出了一份俊彦的名单,明日里,你自己就好好看看,若是看中了谁,便告诉我,我会替你备好一份丰厚的嫁妆,送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傅听音原本还是笑着的,闻言一愣,满眼都是不可置信,惊呼道:“表哥,你就这么对我?”
虞洛阳烦躁不堪。
傅听音双目里渐渐泛起了泪水,盈盈欲泣:“我意属何人,表哥当然是知晓的。纵然表哥不屑一顾,也不能这样,将听音的这份心意如此糟蹋啊……”
小院之外,青石道路上,远远地亮起了灯火,一路浩浩荡荡,来的正是虞老夫人。
她看着傅听音满面是泪,哭得是花容变色,楚楚可怜,登时间,心疼的什么都忘了,连连道:“哎哟,我的好听音呐……你哭什么呀,别哭。你哭起来,姨母心里也疼啊!”
傅听音娇柔婉转,低低哭泣:“姨母,表哥刚才说,给我准备了一份嫁妆,要我嫁给别人。”
虞老夫人勃然大怒:“他敢!”
她狠狠地看了虞洛阳一眼,满眼的恨铁不成钢,又十分心疼的哄慰道:“听音,别哭了啊……婚姻大事,当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那可怜的妹妹早早就去了地下,我一向都把你当做自己的女儿,你的事,我自然会为你做主的。”
“不要哭,姨母向你保证,你可以一直都待在虞府上,哪里都不用去的……别怕。”
傅听音似是要转悲为喜,又怯怯弱弱道:“表哥……”
虞洛阳心中一片漠然,看着母亲满含怒意的神情,还有傅听音楚楚可怜的模样,忽然间,厌烦透顶。
“母亲。”他漠然道,“你想要将表妹留在府上,留成老姑娘,那就随母亲的意思。这天下她谁都可以嫁,唯独不可以嫁给我。”
傅听音如遭重击,怯弱可怜,满眼不敢置信。
虞老夫人更是满心愤怒,忽然狠狠地一跺拐杖,老脸上现出冷笑:“那你想谁嫁给你?难不成是那个永宁侯世子……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一个男人,仗着一张脸生得好,更是去勾|引皇帝,这种不干不净的人,就算踏进我虞府的大门,我都觉得不齿!”
“母亲慎言!”
刹那间小院里响起了一声暴喝,如惊雷霆,那其中颠狂欲发的威势,登时将虞老夫人骇住,心脏咚咚咚直跳,却唇干舌燥,根本说不出话来。
虞洛阳眼眸如刀:“他是什么人,我心中自然知晓,不消母亲告诉……这些谩骂诋毁,更是不要再说了。”
虞老夫人被他气势所迫,心中又觉得不甘,强行分辩道:“难道我说错了?”
虞洛阳沉声道:“永宁侯府于我有大恩,母亲定要这般说话,难道教我做那不忠不信、背恩负义之人?!”
傅听音忽然颤颤巍巍道:“再有什么大恩,表哥从前那般征战,也已经报完了……表哥难道想要报一辈子的恩?可叶世子如今炙手可热,难道还会领表哥的情?”
虞老夫人不住拍着傅听音的手,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虞洛阳早已经失望透顶,看着满脸赞同的母亲,又看着得意暗藏的表妹,只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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