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2·缚龙

    18

    皇帝居高临下,那声音里带着几分笑,然而只要是熟悉的人,都能够听出来,这笑音里其实半点笑意也无。李霜行侍立在一旁,瞧着帝王手筋的鼓动,已然觉得有几分心惊,再瞧着殿中孤峭的少年,忍不住便有几分忧色。

    满堂流光溢彩,金碧辉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阿鸩的身上。

    四面八方鸦雀无声,似是所有人都等待着他的回答,阿鸩眼睫颤了颤,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还要来到此处。原本称个病就可以躲过的事情,想必皇帝不会为难他,可偏偏他想着可以见到那个人,最后还是强拖着病躯过来。

    灼灼的目光根本不容忽视。

    观音奴。

    目光掠过了衣裳火红的少女,阿鸩嘴唇动了动,最终神色平静“叶鸩不过一介卑微之躯,公主美意,不敢消受。”

    “叶鸩”观音奴一时情急,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少女眼眸明亮,里面含着说不出的失望,咬一咬牙,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是皇帝不会再给机会了。

    先前他纵容这少女是因为他想为难虞洛阳,而如今情况已变,来的是阿鸩,就不可再做先前打算。

    迟则生变,皇帝当即便道“那就罢了,不若从宗族子弟中挑一俊彦罢。”

    皇帝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他说了不许,还有谁敢反对。观音奴还要说话,立时就被宗律喝止,只能够怏怏不乐的下去。

    虞洛阳就罢了,阿鸩宗律断不会容许自己妹妹挑这么一个人。

    一时间,歌舞丝竹之声重新响起。

    皇帝坐在御座上,满心都不是滋味。适才赐座的内侍并不那么机灵,直接将阿鸩的位置排在了虞洛阳的对侧,没有了舞姬伶人,那两人正正相对。皇帝就看见阿鸩孤零零的坐在案边,苍白而又病弱的,似乎不堪锦衣之重,却一瞬不瞬的看着虞洛阳。

    那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察觉了皇帝的目光,阿鸩终于垂下了头。

    虞洛阳举起了酒杯,遥遥的,似是在敬着什么人。

    管弦丝竹,鸣鸾歌舞,终究嘈杂不堪,阿鸩离开了大殿,走在玲珑玉桥之上。

    四周烟波浩渺,时常见宫娥穿梭于其中,云鬓花颜,环佩玲琅,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伴着廊桥上隐隐亮起的几盏朦胧灯火,仿佛正行走在九重天上。

    阿鸩静静地站在玉桥之上,望着粼粼湖水里飘荡的流水浮灯,夜风吹拂过了垂下的鬓发,说不出的寒凉。

    那其实是一派繁华的盛景,世间恐怕再找不出另一处玉宇金阙,然而临风而立,遥遥的望着隔岸的喧闹,却又觉得萧瑟而清冷。

    阿鸩其实并不适合在外站这么久,他身上还有伤。然而跟着他的内侍完全奈何不了,以至于只能够听之由之。

    忽然间,玲珑的玉桥上,似是响起了脚步声。阿鸩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一动,他听得出来人是谁。

    高大而宽阔的背影将要来到身侧,或许是出于倦怠,或许是出于渴望不知道为什么,阿鸩竟然没有躲。

    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还要躲我吗”

    阿鸩并未曾回头,他的声音很是平静“虞将军多虑了。”

    虞洛阳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阿鸩那一次我明明都看到了你,为什么你要躲开我”

    是啊,为什么呢

    浮起的心绪苦涩而又怅惘。

    阿鸩久久的未曾回答,他眼前闪烁着流水浮灯,他看着湖水漫过了浮灯,那一点点烛火渐渐熄灭下去,终至于一点光亮都没有。

    那一小片湖水又变成了沉沉的暗色。

    于是他终于开口“虞将军还想与我说什么呢,你早已经告诉过我了。”

    “割袍断义叶鸩虽然没有读的几本书,但大抵还是晓得的。”

    割袍弃交,恩断义绝。

    虞洛阳心中大恸,一时间竟然要说不出话来。

    阿鸩轻轻地侧开了一步,终于离开虞洛阳的身旁。朦胧的夜色里根本看不清瞳眸的神情,可粼粼的湖光仿佛却倒映着水光。

    大概是伤心到了极致,再也没有力气遮掩,也并不想要再这般空耗下去。

    “大好秋光,将军慢慢欣赏,叶鸩还有别事,暂且先走一步。”

    垂下的衣袂掠过了手边,带着说不出的寒凉。阿鸩转身将要离开,虞洛阳心中一急,伸手直接握住了阿鸩的胳膊。

    刹那间,阿鸩脸色蓦地一白,冷汗涔涔的落了下来。

    那牵连了他肩膀上的伤

    少年并未曾痛呼,以至于虞洛阳一开始都未曾察觉,直到看见阿鸩抿的死紧的嘴唇,这才醒悟了过来。

    他立刻松开了手,连忙道“对不住阿鸩,疼吗”

    却又不敢再继续拽着阿鸩的胳膊,生怕再触动了他的伤口。

    阿鸩面色发白,抿着嘴唇,终于又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距离,一点一点拉远。

    夜色下的湖水倒映过了玲珑玉桥,那上面仿佛荡漾着粼粼的波光。

    虞洛阳哑声道“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将军请说。”阿鸩终于停下了后退。

    虞洛阳深深的凝望着他,看着他秀美至极的面容,看着他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他冷汗涔涔的额发

    忽然间虞洛阳就有几分痛恨,自己为什么会瞎了眼睛,竟然生出了那样的揣测。

    “今日殿上,宗律出言挑衅,你为什么要站出来”

    一时间,玉桥寂静,遥远的丝竹与歌舞仿佛都朦胧做了他处,只有夜风悠悠吹过,不闻半点声响。

    阿鸩抿了抿唇“我看宗律想要以多欺少,只不过是激将,骗的他换个法子罢了。”

    虞洛阳胸口起伏,那看上去像是在笑着的,却没有半点声音,他开口,斩钉截铁两个字“撒谎。”

    阿鸩说“我为什么要骗你”

    是啊,他也想要知道,为什么阿鸩要骗他呢

    这样的孤峭与执拗,直到这个时候,居然还试图用如此蹩脚而拙劣的谎言来欺骗他。

    虞洛阳缓缓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你一定知道。”

    阿鸩沉默一瞬,十分无力的解释“因为你不能输。”

    虞洛阳淡淡的道“他们就算一起来,我也没有什么畏惧的阿鸩,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输”

    其实那个答案少年早已经说出了口,偏偏在此刻,竟然还固执的不想要承认。

    虞洛阳凝望着他苍白的面颊,轻声说“我听见了,你担心我受伤。”

    阿鸩脸色更白了一分,他嘴唇抿着“宗律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我从来都不曾担心过。”

    虞洛阳点头“好,那我问你,为什么你要用那三招”

    玉碎昆岗,天地同寿,人鬼同途。

    从前还在山门之中,阿鸩学剑,向来都学的春光灿烂,明媚至极,便是再肃杀的剑法,也被他用的一派悠哉游哉。虞洛阳那时候便说过,阿鸩不能够这么学剑,无论学什么,都要把自己的心神浸润到其中去,可是阿鸩呢轻快活泼的也罢,愁风苦雨的也罢,凄凄惨惨的也罢全然都是一个模样。

    可学剑,本不是这样的啊

    虞洛阳教他这三招,当年曾经说过,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关头,就绝对不要用出来。玉碎昆岗,天地同寿,人鬼同途,讲究的是一往无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唯有剑、气、神三者合一,才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来。

    当年阿鸩学这三招,依旧是学的一派春光明媚、花团锦簇,看得虞洛阳当真是哭笑不得,教了无数次,最后挥挥手,还是让阿鸩给过了。不然还能够怎么样呢其实在虞洛阳的私心里,纵然教过这三招,也希望阿鸩永远不会有需要用上的时候。没有想到,阿鸩第一次真正使出,却是因为皇帝

    正是当年还未曾继位的太子,从江南归来遭逢截杀的那一路。最为凶险的一次,用出了这拼命三招。

    虞洛阳当年并没有亲眼瞧见,他知晓的时候,太子已经有惊无险的返回京城,只有阿鸩病恹恹的休养。谁都不曾告诉他其中的内幕与细节,还是虞洛阳见到了阿鸩的伤口,这才猜了出来也足以见当初之凶险了。

    而今却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

    眼睁睁看着阿鸩在大殿上搏杀,眼睁睁看着他殊死一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再不见从来春光明媚、花团锦簇的模样。

    仔细想来,这竟然是他回京以后第一次见到阿鸩出手,几乎与从前判若两人。

    那样的孤愤而悲勇,其中激烈程度甚至教他都为止胆战心惊。就好像寻找不见一点点希望,是以不得不殊死一搏。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能够让阿鸩剑风陡然一转,再不复从前

    更有一点让他心脏缓缓沉下去的

    明灯莹莹,冷风飒飒。

    阿鸩道“你说过只有一个问题”

    虞洛阳凝望着他,缓缓的说“可是你并没有回答我。”

    阿鸩面色有一些发白。

    虞洛阳追问道“那你的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鸩神情冷淡“人总是会变的,难道有一个人能够停留在原地,永远都不再向前吗。”

    “是吗”虞洛阳轻轻笑了一笑,下一刻,语气却陡然转的激烈,“那内力呢,你告诉我,你的内力到哪里去了,阿鸩”

    虚浮的脚步,无力的手腕,踉跄的步伐就算用大病初愈为借口都解释不通。那一场较量并不是转瞬解决,每一次刀剑相击都是最好的证明。虞洛阳分明就看了出来,阿鸩手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内力了

    阿鸩就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猫,心神剧动之下,甚至朝后退了一步,撞上了冰冷的石栏。虞洛阳立刻上前一步,将要触碰阿鸩手腕,指腹欲要在手腕间擦过,却被阿鸩狠狠地甩开。

    那个力道当真是半点情面都没有留,如果换了另外的人,恐怕会立时被推得一个踉跄。

    他的语气极度漠然“伤了,治不好了,有这么难理解吗”

    有什么伤要到根本就治不好的地步,分明从漠北回来的时候,阿鸩还根本不是这个样

    虞洛阳心中无数心绪涌动,一时间激烈的几乎要涌荡出来。

    在他还没有回到京城的时候,在他听到那些流言与蜚语的时候,在阿鸩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曾经是虞洛阳要求阿鸩回到京城,但是这个时候,他宁愿自己从不曾听从皇帝旨意,宁愿阿鸩从来都在漠北,待在他的身旁

    虞洛阳深深凝望着他“阿鸩,告诉我,你其实并不愿意的,是不是。陛下他强迫的你,是不是”

    粼粼的水波照映过了阿鸩的眼眸,仿佛有浅淡的水光,却被更深、更浓的黑暗吞噬。那双眼睛黑漆漆的,却像是半点光都看不到。那语气听上去是平静的,却根本冰冷得一点儿情意也没有。

    “虞将军,你真的想多了。我原本就是这么个趋炎附势、攀龙附凤的人。陛下能够予以我荣华富贵,无上恩宠,我自然就跟了陛下漠北的风沙哪里有京城的风物宜人。”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么个道理,你都不懂么”

    “将军请回吧。”

    夜风寒凉,掠过了粼粼的湖面,拂过了冰冷的阑干,天际一方冷月,无情的垂视着世人。

    阿鸩一步一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身躯走下了玉桥,他仿佛还察觉到了身后那道目光,却终究是无法回头。

    冷。

    玉桥的那一头连着一道抄手游廊,悬挂着几盏琉璃宫灯,原本应该是要回去了,阿鸩却站在宫灯下,仰起了头颅。那火苗一簇一簇的跃动着,这样看着,竟然觉得并不遥远。

    忽然间,来时的那道玉桥上,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玉珠碰撞,玲珑悦耳,却听到了一阵清脆的笑声,还有口音古怪的汉话“叶鸩我远远的瞧着像你,没有想到真的是”

    阿鸩回过了身,看着满眼惊喜的少女,怔愣了一瞬。他原本是想要退开的,终究还是开口“观音奴。”

    临潢部落的小公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溜出了大殿。

    观音奴一路小跑,直接跑到了他的跟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站定,开口也十分直截了当“叶鸩,你为什么不愿意答应我呀你们中原人不是都讲究,那个什么救了一命,就要以自己作为报答吗”

    观音奴眼眸浅淡,直直的看着他,却满满都是疑惑。

    阿鸩心底苦笑了一声,心底十分无奈“我以前就与你说过,当时无论是谁,我都会出手的你不用想那么多。”

    观音奴噘嘴“可是你救了我啊我软磨硬泡了好久,我父亲才容许我来中原。我很喜欢你,想嫁给你,不可以吗”

    她的话语十分直白,没有半点含蓄委婉的意味,连看着人的眼眸,也是那般的坦然。

    阿鸩并没有想到过当年救过的小姑娘竟然真的来到了京城,看着少女如花的笑靥,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是我并不喜欢你。”

    观音奴呆了一呆。

    阿鸩看着她又茫然又委屈的模样,终于叹了一口气“回去吧,观音奴,中原虽然好,却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如果是和亲,你会过得很辛苦的。”

    “叶鸩。”观音奴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水光,“真的不可以吗”

    阿鸩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早该离开的,不是吗

    阿鸩走下了台阶。

    游廊下两旁繁茂的花丛,影影簌簌,转过一个弯的时候,他赫然看到玄色的一角。阿鸩蓦地抬头,就看见皇帝站在宫灯照不到的地方,不知道已经站了有多久。

    大概刚才的对话都被听去了罢。

    阿鸩心中竟然是平静的。

    皇帝看着他,忽然间笑了一声“你是怎么救她的,弄得人千里迢迢的追过来,魂牵梦萦都不敢忘”

    “只不过草原上遇到狼群罢了。”阿鸩淡淡的解释着。

    这一日里,又是宗律,又是虞洛阳,又是观音奴又是皇帝。走马灯一连串下来,阿鸩只觉得说不出的疲倦。

    皇帝还想要做什么呢还需要他解释什么呢

    那说起来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不过是在草原上深入,碰巧遇见了孤身一人的少女罢了。阿鸩拔剑击杀了围绕的狼群,在救援观音奴的人到来后,就悄悄离开,却不想着被观音奴记到了今日。

    皇帝冷笑道“就单单只是这样吗”

    阿鸩抬眸,神色静静“陛下以为呢”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的,无休无止的掠夺,几乎连喘气都要艰难。被皇帝直接横抱而起,走向了回廊尽头的暖阁。丹纱帐,芙蓉绡,夜明珠,锦缎漫过了脸颊,四周缭绕的都是龙涎香。

    阿鸩无力的受着,已然近乎于麻木,他等着最后的侵犯来临,沉默地抵住了颊边的锦缎,却等了许久,也未迎来熟悉的痛楚。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倏忽间一只手攥住他下颔强迫抬头,正对上了皇帝暴怒中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已经停下了动作。

    “叶鸩,伤口迸裂了,你不会告诉我吗”

    阿鸩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又沉默的侧过了头去。

    皇帝看着他的眼神,忽然间充满了恼火与挫败。

    “李霜行”

    内侍极是妥帖的,不多时,何太医匆匆赶来,仔仔细细的给阿鸩包扎,末了看着皇帝,已经是抹了一把汗“陛下,永宁侯如今的身体,已经经不起折腾了他肩膀上的那处伤口,若是再度迸裂,只怕以后就再也好不了了。”

    皇帝默然。

    他看着帐中面色苍白的少年,目光落在缠绕的绷带上,就在不久前,他曾看见斑斑点点血痕。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甚至想不管不顾的做下去,可终究舍不得逞一时之快。这时分,一会儿想起阿鸩看虞洛阳眼神,一会儿又想起他对着观音奴的语气那含笑的眉眼、决然的身姿,却悉数化作眼前苍白憔悴的沉默、无声无息的抵抗。

    千愁百转着,当真是郁结之极。

    只不过一个草原小族的公主罢了,竟然也会这般温声细语的哄慰,何曾见过阿鸩对他这般

    若是能对他展颜,那当真是捧出江山也甘愿了。

    作者有话要说欠的债有点多,明天我大概要表演个日两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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