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皇帝愁肠百结,更添几分心火难消,唯恐自己盛怒之下做出不理智的事,终于拂袖出了暖阁。离了明艳的珠光,失了黏腻的香气,亦是别了那个牵动他心神的人。阁楼外夜风从面上拂过,带着湿润的水汽,这才令他清醒了一些。
李霜行忽然凑前,轻声耳语了几句,皇帝眉不由得皱起,正是想要拒绝,就已经见得一个身影,宫装婀娜,娉娉婷婷行来。
是贵妃。
这位是皇帝登基以后才新入的宫,一向都是摆设一般的人物,从前十分恭谨着安守一方天地,却不知今日怎么凑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淡淡的道“贵妃有什么事”
那语气,细细听来,却是十分冷淡的。
贵妃面上的笑意微微凝住,终于还是神情不变,莲步轻移,袅袅走到了皇帝的跟前来。
适才她亲眼看着皇帝抱着一个人进了暖阁,不久后又见着了何太医一行匆匆的步伐。前一位已经昭示了君王的某种态度,而后一位,寻常人根本请不动何太医早已不管六宫事,向来都是掌着皇帝脉案的,只是皇帝正当盛年,龙精虎壮,怎么会如此频繁的招太医啊
更不要说皇帝从暖阁中行出时,那怒火半点都压不住的神情。君王向来对后宫十分冷淡,何曾见过他这般,情绪外露,半点做不得假的心焦。
贵妃盈盈的行礼,娇柔的说起了宫中事务,从前皇帝纵使甚少来看她,至少这种时候会倾听几分,也教她正好趁着机会,与皇帝拉近一番距离。她自忖生的明媚娇艳,容貌姝丽,京中无人能及,水磨工夫,不由得皇帝不动心。
但这一次力气似乎使错了方向,明明捡着的都是些重要的宫务,却奈何不住皇帝明显不耐的回应。
“都不过是些琐事罢了,贵妃自己拿主意便可,若有什么拿不定的,便循着宫中旧例罢。”
“陛下”
眼瞅着皇帝已然十分不耐,李霜行心中苦笑,这时候只得上前,恭恭敬敬道“娘娘,陛下已经乏了,您看要不以后再说”
皇帝神情冷淡,已然转过身去,瞧着是要离开了。
贵妃望着身前内侍赔笑的身影,长长的丹蔻指甲已然掐入了掌心。
阉人
不过一介阉人罢了,卑贱不堪,竟然也敢这样对着她说话。
然而更有浓浓的不甘,对着即将无情离去的人。
皇帝宫中妃嫔甚少,如今后位空悬,贵妃已经是最高的一位,并且还掌管着六宫事务。这一份对待不可谓不特殊,足以令人生出某些绮丽的幻想,譬如有朝一日,凤冠霞帔,入主中宫但如今,看上去终究是个奢望。
贵妃忽然眸色一正,下定决心“还有一事,正要陛下决断。”
皇帝未想她如此愚钝,偏要纠缠不休,心中极是不快,勉强按捺着道“何事”
贵妃缓缓道“便是陛下如今正宠爱的那位暖阁中的妹妹,臣妾思索着,不若给个名分,纳入后宫来罢。陛下既然喜欢,臣妾一定会约束后宫众位妃嫔,教她们都欢迎这位妹妹的。”
皇帝眼眸刹那间就沉了。
李霜行心中暗叫一声“糟糕”。
却见皇帝转身,眸光狭长,冰冷之至“贵妃,不要妄图揣测你不该干涉的事。”
那声音沉沉犹如暴风骤雨将来,无上威压极其迫人,衣上团龙张牙舞爪仿佛扑面而来,根本未曾留下半点情面。四周无不是吓得噤若寒蝉,战战兢兢,好一会儿了,才终于晓得,皇帝已经离去了。
贵妃脸色发白,摇摇欲坠,她怔怔的看着皇帝远去的身影,忽然间,心里浮现了一股深深的恨意。
从前并不是这样的啊,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暖阁里的那位,皇帝密不透风的护着,难道当真以为,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然而总归有看出来的,只不过是不敢朝着外边说罢了。
大好男儿,夜宿宫中,不想着建功立业,却只知道媚上惑主,凭借下贱的手段,换来荣华富贵。如此个自轻自贱的玩意儿可陛下为何偏偏就看上了这种人
当天夜里,阿鸩就陷入了病中,他的情况,着实是不太好。
自从被皇帝强行困入宫中后,就郁结于心,不得抒发,后来更是被皇帝直接禁锢住了内力,郁郁之下,百病缠身。如今本来就是刚刚才养好病的,却接了宗律那一剑,又在湖上吹了许久的寒风,又遭了皇帝不知轻重的摆弄,当夜里便发起热来。
迷迷糊糊里连人都要认不出来,好容易醒来了,整天都在昏昏沉沉里。
皇帝那天拂袖而去,原本满心都是不悦,可如今,看着他当真病成这般,心里又后起悔来。只恨自己当时怎么又被怒意蒙了心,完全控制不住轻重,只那么三言两句,就被惹得什么都忘了。
他明明已经知晓阿鸩身体比不得从前,可事到临头,怒气冲天,悬崖勒马,但终究还是没控制的住。
秋风吹过了一场又一场,万物变得越发的萧瑟与凄凉。是处红衰翠减,蔓草也覆上了寒霜。
阿鸩病中的日子里,观音奴问询过许多次,终于恋恋不舍的返回草原了。
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当年从狼群中救下他的少年,半点也不愿意嫁给那些宗亲子弟,然而重重困难,层层阻隔,怎么也无法得偿所愿。
原本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更何况,皇帝知晓了二人当年在草原上的那一番相逢,也是半点不愿意留下她,是以根本就没管着宗律的反对,径直派人将两人送出了京城。
皇帝下了朝会,回宫后,捡起来和阿鸩说“那个心心念念着你的小公主回草原了,你不去送送她么”
阿鸩淡淡道“陛下没留下她联姻么”
皇帝盯着他的眼睛“朕记得你并不希望她留在京城,要她回草原去。”
阿鸩静默了一瞬“多谢陛下。”
言尽于此,更无再多。
皇帝原本就没有留下观音奴的念头,并不仅仅因为对阿鸩所说的理由,在他心里,一向是对于拿女人换取和平不屑的,无论漠北还是中原,皆一般无二。此刻提起,却是因着心中一些隐隐的念头作怪。
他道“你不想去送送她么或许这次一别,就永远不能相见了。”
阿鸩看向了窗外“原本就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事实上临潢部落今早就出了京城,皇帝偏偏要捡着他们离去之后才说起。不过,阿鸩的答案令他很是满意。
至于虞洛阳也会返回边关,重驻漠北
这种事情,皇帝怎么会告诉他
宗律离开了,观音奴离开了,所有临潢部落的人都离开了京城。
那些都与阿鸩无关了。
然而他当真想要见到的人,当真离开的那一天夜里,连阿鸩也不知道。
虞洛阳被皇帝召去了议事,左右不过要求他即刻启程,返回边关,镇守漠北。须知此时漠北并没有战事,才刚刚打下了一场大捷,合该好好休整,又怎么要将主帅再度遣往边关
天气一日较一日的寒冷,凛冬的气息越发浓烈,京中已经飘起了小雪,时常晨起时,便见着瓦墙檐角上,覆着皑皑白霜。掰着指头数着日子,再过的不久,便会到的新年。如此佳节,正适合阖家欢聚,团团圆圆过年,便是边关的将士们,也会放他们一天假,何以在这个时候,一定要赶着虞洛阳离开虞洛阳已经返回了京城,就算当真要派他去边关,若是仁慈体贴的君王,大概也是等到过完年再去的,偏偏皇帝如此冷漠且无情。至于其中缘由究竟为何,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旨意下来了的那一天,虞洛阳当即派人回府,告知了自己的母亲。纵然这么一段时间里他居于大营,并未留宿府中,但是自己要离开,也不能将亲人扔掉不顾,抛在一旁。他回到虞府去的时候,虞老夫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满眼都是不可置信“怎么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虞洛阳道“陛下的旨意,担心边关出了变故。”
虞老夫人听不太懂什么变故不变故,她只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将要离开了,是儿子无论如何都应该效忠的皇帝做出的这个决定。
可纵然是皇帝,也得体恤体恤民情啊
虞老夫人说“阿弥陀佛,就不能改一改,换个人吗,为什么偏偏要你去啊京中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是你”
叠连追问十分哀戚,如同遭受晴天霹雳。
虞洛阳动了动唇角,终究默然。
是了,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偏偏就是他了。说一千,道一万,御座上的皇帝有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真实的原因阶上的君王,阶下的将军,谁不是心知肚明
虞洛阳心知虞老夫人对阿鸩的态度,是以根本就没有说出来,他淡淡的道“因为我原本就是漠北的统帅”
君命不可违。
更何况,他的确统御漠北大军,镇守边关,那是他应当担起来的责任,无论如何不得推脱,此行,不过是临行前来与母亲道别。
“就不能够求一求情吗”虞老夫人跺脚,“陛下就真的这么狠心,一定要让你去吗”
虞洛阳笑了笑,终于道“母亲,这原本就是我应当做的。”
虞老夫人愣愣的看着他。
虞洛阳心知,自己的母亲大抵是不明白其中意味的,但是他也并不需要虞老夫人明白。他心中叹了一口气,个中种种理由,也并不容许他细说来,倒不如瞒着了。
然而他是这么想着的,虞老夫人却不知道怎么,想到了另一边,忽然间一拍脑袋,满怀希望看着他“陛下不是十分宠信那个什么永宁侯吗你让永宁侯去求一求陛下啊,说不定陛下就同意了呢”
一刹寂静。
万没想到,自己千逃万躲,克制着避开的名字,此刻却跃然在耳边,更无法想到,此刻竟然会从自己的母亲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来。
虞洛阳心中剧震,满怀的不可置信,他紧紧地盯着盯着虞老夫人,哑声道“母亲为什么会这么想”
虞老夫人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原本只是不过随嘴一说罢了,此刻越想越觉得靠谱,连忙道“陛下十分宠信永宁侯,这不是人人都知道么儿啊,我寻思着,从前你不是与他关系极好,他还很是喜欢你吗不如就让永宁侯在陛下跟前替你说几句话罢,换一个人去漠北”
“就让永宁侯求一求皇帝,好不好他这么喜欢你,一定会尽心尽力的我实在是舍不得你离开我啊”
虞老夫人双手合十,越说越是哀戚,仿佛沉浸入了难以言喻的悲伤中,险些都要落下眼泪来。
一时之间,偌大堂屋内,只听闻她哀恸之语。
许久。
虞洛阳涩声道“母亲说谁”
虞老夫人以为着他未曾明白,连忙道“叶鸩呐,你忘了就从前你经常去的那个府上,叶鸩呐”
原来母亲也知道,那个人是阿鸩哪
虞洛阳不言不语,胸中仿佛有一块地方嘶吼着,几乎要燃烧起来。他死死的看着眼前的老妇人,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母亲这般陌生。
虞老夫人不喜欢阿鸩,他认了。确然,在这个世界上,阴阳和谐乃是天道,分桃断袖,原本就不是正途。他虽然一腔心意尽数付与阿鸩,可母亲心中焦忧,却不是不能理解的。虞老夫人想要撮合他与傅听音,纵然他心中并不喜欢,但也向来十分克制,从来没有下过狠手。否则傅听音一介孤女,无权无势,还不是任由他拿捏,早就从军中指个人给嫁了。
他能够理解虞老夫人的想法,也尊重她爱惜娘家遗孤的意愿,只是若要听从,万万不能,是以这次回京,干脆搬到了军中。
但是如今这是什么
私底下刻薄诋毁着阿鸩,恨不得毁掉少年与他的所有关系,恨不得败坏少年在他心目中的所有形象,能离着多远便有多远,可这时候,却十分迅疾的想了起来
阿鸩
虞洛阳如何不知道阿鸩在宫中,是怎样一番遭遇,只要想起来,都觉得痛彻心扉。原本翱翔与天际的雄鹰,却被皇帝折断了臂膀,只能够待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里。用绝情之极的话语,想要斩断两人之间所有干系。可他如何不记得宗律挑衅时少年护在自己前方的身影,如何不记得玉桥之上那样孤独而寂寥的神情
他知晓阿鸩一定有难处,所以阿鸩要他退,他便遵循少年的心意退了,只是心中忧忧,无处可说。
从前至今,虞老夫人言言语语,只要提及的阿鸩,向来都没有什么好话,可当下她说了什么当真出了事情、遇上了麻烦,虞老夫人却要虞洛阳托阿鸩去求皇帝,因为阿鸩心心念念的是他,所以定会竭尽全力
实在是太可笑,也太荒谬了
他已经无数次告知过了虞老夫人,他心有所属的,他不信虞老夫人会不知晓,那个人就是阿鸩。虞洛阳深深的看着眼前的老妇人,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绽放出光芒,反复着,喃喃着,念叨着,要请永宁侯去求一求皇帝。
这一时刻,虞洛阳没有半点怀疑,如果自己不约束阻止,恐怕虞老夫人真的会跑去宫中,大哭大闹,逼迫阿鸩去求皇帝。
“母亲”虞洛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终究是按捺住,勉强掠过不提,“你什么时候见过陛下改变主意”
“怎么没有自然是见过”
虞老夫人想也不想就回答,可意识到眼前站着的是谁,忽然间卡壳。她没有说谎,当真是亲眼见过的,并且半点不后悔那么做,若不是递了那杯酒给阿鸩,她怎么能称心如意,把两个人分开。皇帝原本是不允的,后来不知怎么又默许了她可这事儿,她心里隐隐约约知晓,半点也不能在虞洛阳跟前说出来
虞洛阳淡淡的道“母亲冷静些罢,万万莫要再想那些馊主意,若是陛下一怒,夺去我的将军之位,反倒是不好了不过是去漠北罢了,原本我也是还要回去的,只是早走些时日罢了。”
他心知虞老夫人最为关心他头顶上那“怀化大将军”一职,果不其然,虞老夫人当即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心中害怕,不再胡搅蛮缠,但口里还是有几分唠叨。
“陛下也真是,偏偏这个时候让你去漠北我盼了许久你回家过年哩”
虞洛阳道“家国为重,陪不得母亲了,只得教母亲一人守岁。”
虞老夫人忽然又有了新的主意“怎么会一个人呢听音还陪着我呐说起来,你年纪不小了,若是当真孝顺母亲,倒不如抓紧这几天时间,娶了听音,也好叫我”抱个大胖孙子。
忽然间没有了下文。
虞老夫人目瞪口呆看着眼下这一幕,断没想到,自己那番计量还没说完,虞洛阳竟然转身离开了
一点孤灯如豆,三更酒冷僝僽。
虞洛阳恍然回望,狭长小巷幽深,高墙上覆着淡淡的银霜,却不知何时,自己竟走到了此处来。
他悄无声息的翻入了院墙。
原本就是做的十分熟练的,更何况,冬日里,人困懒倦乏,并无一人察觉他来。便循着小径,迈过篱墙,径直走向了熟悉的院落。
推门,凄清寥落,更无一人。
他怔愣了许久,伸手擦过了窗下的积灰,一笔一笔写出字来,又用袍袖拂去。
残夜里,雪落无声,唯有冷风吹过枯枝,听闻烈烈声响。
虞洛阳遥遥的望过了如旧的陈设,忽然间,掠过了一个念头。
也不知这个时候,阿鸩在做什么
他转出了寂寥的侯府,一人行向城门,长街空旷,月冷如霜,并不再见一人身影,直至城墙轮廓,隐隐现在眼前。
亲卫们是早已经等候着的了,见着他来,一一行礼。
“将军。”
虞洛阳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一行人疾驰而去。
天高地远,关山难越。这一去却不知几时才能够回来了。
京中的大雪下过了一场又一场,含光殿前积起厚厚雪盖的时候,阿鸩的病已经快要休养好了。何太医这一次来问诊之后,言明伤势已经没了大碍,然而裹在锦衾中的少年依旧是单薄憔悴,细骨伶仃,恹恹的,皆是病色。
这样有一场没一场的大病,一点一点消耗了元气。记得他才从漠北归来时,纵使算不上康健,可至少精神还好,现如今憔悴消瘦。原本面颊就算不得圆润,如今更是瘦的下颔尖尖,眼瞳深陷,仿佛用手轻轻一握,就可以握在手心里。
皇帝心中焦急一日盛过一日,阿鸩这时候的样子,比进宫后几次生病看上去都要糟糕,他就像是一朵开到了极致的花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生命与热情,再过不了多久,就将要枯萎了。
这愈发的令人慌张,皇帝瞧在眼中,勒令太医去想办法,可当真消瘦的那个人,却像是什么毛病都没有,在他的身上,一切都如常的,就连行为模式,和从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然而这样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很大的异样了。
这天,雪下了一夜,阿鸩自睡梦中转醒后,身边已经没有了人。皇帝并没有惊动他,早早地就离开了,纵然平时荒唐,但朝堂之事,一日也不曾荒废的。层层锦帐遮蔽杂光,大多数的时候,阿鸩都是选择了继续躺着,睡在帐中,但是这一次,他不知道为什么,坚持要起来。
内侍谁不知晓他是皇帝放在心尖的人,并不敢有所违拗,见着他扣了几次衣服纽扣都没有扣上,小心翼翼的上前给他扣了,阿鸩眼睫低垂“谢谢。”
“侯爷不多睡一会儿吗”青衣内侍道,“陛下离开的时候还特意嘱咐过,千万不要唤醒您。”
阿鸩笑了笑,轻声说“我想要出去走走。”
青衣内侍小心的给他准备了一个镂空的手炉,供他揣着取暖,阿鸩走出了含光殿,铺头盖面便是凛冽冬风。喉咙微微痒着,被他压下了咳意,遥遥的望着,只见着天幕银装素裹,那些红墙绿瓦都被茫茫的雪花覆盖了,说不清的凄冷。他走下了长长的玉阶,朝着芙蓉池行去,直到站在了回廊的旁边。玲珑的玉桥依旧浮在了芙蓉池上,却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远远望去,湖上的那一座大殿杳杳隐隐,朦朦胧胧,看不甚清晰,若做几分遐思,倒当真像天上宫阙了。
阿鸩站在湖边,神情静静地望着天边的雪景。他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忽然间,身后忽然响起了玲珑的玉佩声。他并未曾回过头,却只听得一慵懒的腔调“永宁侯见了本宫,也不跪拜么”
他怔了一怔,回过头去,发现附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行人,太半都是娇嫩宫娥,中间一位环佩琳琅,衣饰华贵。阿鸩识得皇帝后宫的身份,知晓眼前这位是皇帝的贵妃,如今后宫之中品级最高的一人。贵妃乃是一品,而他云麾将军,不过是个从三品的散官罢了便是从贵妃口中的永宁侯论起,那也是远远比不上贵妃尊贵的。
阿鸩只是迟疑了一瞬,当即就在回廊边跪下“微臣见过贵妃娘娘。”
天上的大雪已经一连飘了许多日,回廊附近平日里甚少有人来,以至于内侍宫娥打扫时都忽略。此刻回廊的砖石上已经结上了薄薄的冰层,教双膝跪上,一股寒意直直的冲着膝盖里去。
贵妃面上仍旧是带着几分笑容的,看上去十分娇艳明丽,然而她的眼眸里,却有一抹根本不加以掩饰的冷意。她想起了自己从未曾留宿过的含光殿,如今甚至连靠近都不能够了,阿鸩却能够大摇大摆的住在其中。甚至今日早上,她原本有事要寻找皇帝,派了小宫娥去,却说皇帝根本理都没有理她,反倒是看着阿鸩从含光殿里走出来。
“永宁侯,把头抬起来。”
阿鸩沉默了一瞬,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正正与贵妃相对。他恪守礼制,不敢与贵妃对望,下意识的回避,然而这个样子,却被贵妃尽数收在了眼底。
贵妃唇边微微挑起,掠过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本宫曾经听闻永宁侯生的甚是俊朗夺目,如今看来,就是这般模样永宁侯,你便是靠着这样一张不男不女的脸,勾得陛下回不了神的吗”
自从贵妃出现后,阿鸩心中就生出了淡淡的不安,潜意识里想要退避。及至于此刻,脸上血色终于褪尽,刷的一下子变得煞白,更甚于两旁未曾融化的冰雪。
心底里不是没有过这样的设想,但是阿鸩想不到,自己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事情,竟然当真会被人这样赤裸裸的说出来
四处仿佛所有人都看着他,仿佛有千万道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那些不屑,那些鄙夷,那些嘲笑,那些讽刺仿佛一把把尖刀,将他的血肉毫不留情的剜了下来。
阿鸩嘴唇哆嗦着,似乎听到了“咯咯咯”的声音,好一会儿了,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贵妃娘娘,微臣并不曾”
贵妃闻言便是一声冷笑“永宁侯,都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你还想要狡辩么这阖宫上上下下,你以为有几个不知道的陛下对外只说是留了臣子议事究竟是什么事情,能教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留宿于宫中你莫要把所有人都当做是傻子”
阿鸩闭了闭眼睛,紧紧地攥着湿冷的衣袖,所有的话语都被吞回去了。
他跪在冰冷的砖石上,寒意一点一点侵入了他的骨髓,然而心中之冷,更甚于身体。
“叶家满门忠烈,世世代代都是征战沙场而死的热血男儿,本宫心中亦是十分佩服十几年前,老侯爷、世子相继战死,宫中无不闻名,敬佩有加。侯爷是从永宁侯府出来的,应当学过几分圣贤道理,知道为人臣子,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本宫并不懂什么大道理,倒是想要问一问侯爷,媚色乱上,蛊惑君王这难道是一介臣子该做的事情”
阿鸩跪伏在地,艰难的道“不该。”
“那就是了。”贵妃容色肃然,叱责更是凛冽,“本宫听闻侯爷也是上过战场的,陛下还亲自封了你为云麾将军,却不知道这将军的名头里,有几分是侯爷上阵杀敌,凭借战功得来的又有几分是靠着一身皮肉,魅惑君主得来的”
“永宁侯,你也是去过漠北的,当年本宫还十分钦佩,深深觉得侯爷不愧是叶家男儿没想到侯爷却这般自轻自贱,甘愿做一介娈宠之流,以色侍人,蛊惑君主,媚祸朝纲他日史官工笔,却不知道能在佞幸列传里位列几何”
佞幸,娈宠,以色侍人,蛊惑君王,媚乱朝纲
内心深处所有最害怕的事情都被一一翻了出来,贵妃毫不留情的言辞就像是一记火辣辣的耳光,掴在了阿鸩的脸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对他做,只不过是罚跪而已,阿鸩却觉得自己全身都像是被剥开,光天化日,赤裸裸的暴露,接受众人的指指点点。
曾经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现在想起来,竟然是那般的模糊,那般的陌生,几乎要想不起来曾经的那个少年。
那时候皇帝还不是皇帝,还只是不得宠的太子,那时候虞洛阳还不是怀化大将军,只是边关一名刚刚崭露头角的将领。那时候他年少意气,夸下豪言壮志,说等到太子继位之后,有朝一日,一定要荡平草原作恶的异族,永保边关百姓安全,擒拿寇首,建立不世伟业
如今想起来,那一切的一切,竟然像是上一个世纪的东西了。
而眼下,自己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内力尽失,百病缠身,以色侍君,狐媚惑主
一个自轻自贱、寡廉鲜耻,百年之后,将要被列入佞幸的玩意儿
湖风寒凉,夹杂着片片雪花,扑刮到了人的面上,冰冷的雪水渐渐浸入了衣襟,沾染了眉发。一片冰天雪地,然而彻头彻尾的冷意里,更令人痛苦的,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灰暗与绝望。
“贵妃娘娘”跟了阿鸩一路的内侍咬了咬牙,眼见着贵妃来势不善,想要劝阻,“娘娘乃是后宫妃嫔,按制并不应干涉外臣,这是朝中大忌”
“哦”贵妃懒懒的笑开,“那你去问一问永宁侯,他自己愿意跪下,还是不愿”
“永宁侯,望你好好的记着这番话今日里,自己好生反省反省吧”
玲珑环佩声渐渐远去了,脂粉香气渐渐消散了,贵妃那一行人已经要走的看不见影。
青衣小内侍见了,再也顾不得了,连忙弯腰,想要把阿鸩给扶起来。手指碰到了阿鸩垂下的胳膊,触手寒凉刺骨,手指忍不住就是一颤。内侍心中越发担忧,劝说道“侯爷,贵妃已经离开了,你还是先起来吧”
他搀扶了搀扶,却没有半点用处。
阿鸩跪在廊檐下,眼睫上都挂上了雪霰,他轻轻地说“退下。”
“侯爷”
内侍瞧着阿鸩固执的模样,忍不住心中就是焦急,可是他不敢强行动手,不敢违拗阿鸩意思,是以却根本就搀扶不动。他眼睁睁的瞧着,跺了跺脚,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冬日里的天气如此寒冷,更不要说此刻还飘着雪,永宁侯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一定要跪在湖边
内侍心中懊悔之至,说一千道一万,今日里就应当拦着永宁侯,不教他前往芙蓉池,偏偏撞见了贵妃,偏偏贵妃还存心折辱永宁侯那个模样,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话
这可如何是好
皇帝正在殿中和诸位大臣讨论赈灾事宜,如今各地都降大雪,甚至还有流民出现,容不得小觑。
好不容易商量出来了个章程,正要再最后拟定一番,忽然间,众人只瞧着一名内侍快步走入,附在皇帝耳边轻声说了那么几句,刹那间,皇帝色变
那根本就是一瞬间,皇帝立刻从御案后站了起来,匆匆离去。
有人识得刚才进来耳语的那名内侍是李霜行,忍不住就有几分疑惑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教帝王震惊成了这样
皇帝越走越急,到的最后他的步伐几乎要飞起,一众内侍无不是小跑着跟随着,甚至还要跟随不上。
鹅毛大雪飘洒着降落,天冷而路滑,等到皇帝终于赶到了湖边的时候,脸色已经接近于铁青。纷纷洒洒的大雪下,当真有一抹瘦弱的身影,跪在了廊檐边上,那身影是如此的孤峭而寂寥。
皇帝大步走上前去,一旁守候的内侍急急道“陛下”皇帝却根本都顾不上。如果说原本心里还存着怒火,那么当真走到了少年身前的这一刻,所有的怒意都化作了震惊与痛惜。
他伸手要将阿鸩抱起来,甫一接触,便被那冰冷的温度冻的一个心惊。阿鸩的披风上,满满都是雪花,此刻已经融化了,浸润到了衣服中去。他跪在结了冰的地面上,跪了那么久,寒气侵袭入体
皇帝心中惊痛非常,揽起阿鸩后,只见到了闭上的眼睛。他伸手试了试鼻息,还有一些微弱的热气,手指触碰到了脸庞,哪里还有活人气息,分明就像冰冷的雪霜。
阿鸩
那一瞬间皇帝头脑中一片空白,哆哆嗦嗦的伸手朝着鼻间探去,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热气。心中绷紧了的那根弦终于松缓了一瞬,但紧接着,就被更深更重的惊惶所取代。
“御医呢,都死了吗”
芙蓉池边,响彻了一声暴喝,势若雷霆。顾不得自己衣裳被雪水浸湿,皇帝怀抱着阿鸩大步疾行。他扣着阿鸩细瘦的手腕,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的灌入,护住了阿鸩的心脉。指尖的脉搏是那样的微弱,就好像下一刻会彻底断掉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写漏了大纲里的一个地方,头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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