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有那么两三天,阿鸩都没有见到皇帝。
或许对于其他人来说十分正常,在宫中想要得见天颜十分困难,但是对于阿鸩来说,却是再为古怪不过。皇帝平日里,只要能够抽出来时间,几乎都会陪在他身边,如今却不知去了何处。
阿鸩身边围着的,便只有太医与内侍,还有那天被皇帝狠狠踹了一脚的上九,也留在了含光殿中。
无数双眼睛都看着他。
最初的时候,阿鸩本来想着,只要不喝药,就慢慢的让自己给病死。皇帝管了他那么多,威胁了他那么多,不许他自戕,可总管不得他因病衰亡。没有想到半途里却被捅了出来,何太医替他瞒下,上九替他瞒下,偏偏那盆佛手,被灌得太多,直接浇死。
事情已经到了如今,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双手受了伤,不肯吃也不肯喝,内侍与上九都不敢朝着他用武,连说话都轻声轻语,小心翼翼,唯恐惊散了他的魂魄。
原本就消瘦的身体迅速虚弱了下来,阿鸩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大概再过些天,就会彻底的破败掉吧
从前重重顾忌,如今悉数抛开,倒落得一身轻。
他安静的等待着死亡的时候,许久不见的皇帝忽然间来了。
阿鸩从来没有见过皇帝这样憔悴的样子,大概从前是有的,可是他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自从这次昏迷后醒来,从前的许多事情大概混淆做了一处,一点也记不清了。
他仔细的分辨着眼前的人,慢慢的想起来了身份。如今至高无上的皇帝,他曾经在许多年前就认识了。那时候还在东宫,眼前人比如今也更内敛几分。
阿鸩前所未有的心平气和,甚至对着皇帝笑了笑“太子哥哥。”
一刹那间,皇帝如遭雷击。
那一语俨然如梦似幻,自从两人关系彻底破裂之后,皇帝从没有想过,竟然还会从他的口里听到。
“阿鸩”皇帝颤抖着说,几乎要哽咽而不成言语。
阿鸩眼眸漆黑,倒映着皇帝的影子,清澈的像水一样。他吃力的笑了笑,说“等我死了以后,你可以把孤光同我葬在一处么”
皇帝根本听不得那一个字,失态的吼了起来“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不许你死,听不明白么”
他吼得嘶声力竭,眼珠子都泛红,看上去十分骇人。阿鸩却一点儿害怕的情绪都没有,只看着皇帝发红的眼眶。
“就随意找个地方埋了吧,若是找不到地方,将我烧成灰,洒进长河里也好不用把我葬进叶家的祖坟,如果祖母问起,就弄一个衣冠冢,糊弄糊弄就罢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也不知道以后见了大哥二哥,他们还会理我么会不会说我败坏家风,有辱门楣也不知道祖父和父亲会怎么想,会不会直接将我逐出叶家的家门”
“我终究是让他们失望了。”
皇帝死死地盯着他的面容,看着黯然的神情,听着难过的语气,一时间心如刀割。
他何其敏慧的人,怎么会听不明白,阿鸩为什么说不用将他葬进叶家的坟茔。因为阿鸩根本就觉得,他自己就已经不配再踏入叶家的家门,已经做不得永宁侯府的子弟
可是,怎么会
那是他心爱的少年,许愿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少年,朗朗笑着,眼眸明亮,单膝在他身前跪下,只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少年
他再明白不过,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阿鸩了。
是不是每一天待在他的身边,阿鸩心中都受着这样的煎熬,以至于到的今日,以为将要解脱,才终于说了出来
他看着他的少年脸颊上带起了浅浅的笑,仿佛晕出了笑涡儿,可是少年已经消瘦成了那般模样,再也见不到唇边的笑容。
“太子哥哥”他听到阿鸩说,“你以后一定会是很好很好的皇帝。”
“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了。”
没有完成曾经的承诺,也没有建功立业,开疆扩土,就像是每一个庸俗的人那样,碌碌无为的死去。纵观平生,竟然没有半点的建树,想了想,倒活得真是可怜。
温热的手掌抚过了脸颊,皇帝整个人都在发颤,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就连取出袖中的玉瓶,都有一些发抖。
他俯下身,原本想要握住阿鸩的双手,可那上面缠满的全部都是绷带,于是他最终只能够按住少年孤兀兀的肩头,瘦的几乎硌手。
“不许死。”皇帝颤着声音说,几乎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如果你熬过来,我就送你去漠北”
阿鸩怔了一怔,眼里几许困惑,似是没有理解过来他在说什么,好一会儿,却笑了起来。他轻声说“太子哥哥,你总是爱骗我。”
他什么时候,又欺骗阿鸩了
皇帝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平生里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说出这句话“你不想见你师兄了么”
“不见了。”阿鸩说,“我知晓他镇守在漠北,护卫着边关,那便很好了。”
那语气并不见得半分低沉与失落,就像是心中当真这么想。若是从前,皇帝大抵会欣喜若狂,可到如今,唯余惨淡一笑。
他摘开了羊脂玉瓶,将其中那枚赤色的丹药倒了出来。
曾经有一次,皇帝想过将解药喂给阿鸩吃下,但是到了临门一脚,他还是打消了那个念头,他折断了少年的羽翼,禁锢住了少年的内力,打造了最为牢不可破的枷锁,将少年困在了他的世界中。
而今,他心甘情愿将枷锁斩断。
予他自由。
皇帝迫使阿鸩张开了嘴巴,将那枚赤色的丹药喂入了他的口中。阿鸩根本挣扎不得,只听得一咕噜,一颗泛着淡淡香气的丹药就顺着喉咙滑落下去,咽入了腹中。
那是什么
皇帝从阿鸩的眼眸里读到了疑惑,但是他并没有选择解答,而是伸手,把少年从床上扶了起来。那肩胛是孤峭的,那身体是单薄的此时此刻,少年已经趋近于形销骨立。
已然衰败到了极致。
皇帝眼眸有一些发热,无数的酸楚与痛悔掠过,他将阿鸩摆做了盘腿的姿势,按住了少年的背脊,将自己的内力缓缓度入。
他的武功并不怎么高深,毕竟没有那么多时间修习,但胜在心法精妙,内息亦是十分精纯。皇帝根本就不顾己身损耗,全力渡入,很快,浑融的真气就窜入了阿鸩的丹田中,勾起了那抹原本存在、却已消散无几的热意。
当初皇帝一度想过直接废掉阿鸩的武功,但是舍不得挑掉手筋脚筋,那实在是太过于残忍,最终选择了用丹药禁锢。
而如今,到了还给阿鸩的时候了。
运行过了一个周天,阿鸩身体一晃,倒在了他的怀中,额上渗出了绵密汗水来。皇帝脸色亦是发白,仍是揽住了少年的身躯。手指搭过了少年的脉搏,他并不懂得医者望闻问切那一类,可多少探得出真气的走向。
细微的热意流转过了身周,尽管浅淡,却不掩蓬勃。犹如久旱甘霖,枯木逢春,那一点生机虽微弱,但终究有了盼头。
皇帝的眼眸里掠过了无数的痛苦和不舍,凝视着那张爱念深重的面颊,终于缓缓地俯下身,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旋即。
转身离去。
巍峨的帝阙仰承在浩大的穹顶之下,那般的空缈而孤旷。
李霜行跟在帝王身旁,终于听到他最后的决断“送云麾将军出宫。”
住在含光殿里的那个人终于被送走了。
皇帝的心中好像被挖去了一块,好些时候,都觉得空空荡荡。他时常坐在殿中,与大臣议事时、伏案批改奏折时,恍然抬头,只觉得窗边或许有一个少年正怔怔愣愣的发呆,可当真看过去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
只有飞舞的雪霰,在窗边悠悠洒落。
负责阿鸩病情的还是何太医,这位老先生已经出了宫,住在了永宁侯府上。每一次问诊后,都会遣人给皇帝汇报脉案,暗卫偶尔还会说起来阿鸩的事情。
于是皇帝知道了,阿鸩终于能够喝下去药,身体渐渐地好了起来,只是肩膀、后腰、膝盖那三处的伤,只要下雨下雪,就会隐隐作疼。
永宁侯老夫人极其心疼阿鸩,每天从早到晚,吩咐了厨房准备药膳,发誓一定要把自己的乖孙孙喂得红润起来。据说阿鸩半点都不喜欢那些药膳的味道,可是却违拗不了永宁侯老夫人,成天汤水如流水一样的灌下去,气色很快就好了起来,据说原本瘦的尖尖的下颔,也有几两肉了。
皇帝出宫寻访,沿着朱雀大街走走停停,忽然间他停下来了脚步,连连躲到了扬起的酒幡后。李霜行跟在一旁,不明所以,抬头看去,就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前方,布衣木簪,眉目清越。
李霜行心中一跳,悄悄道“陛下何不去看看叶小将军”
皇帝怔了一怔,亲眼看着那个身影越走越远,终于道“不了。”
话音刚落,几许失落,几许惆怅。
执念已经痴狂,他不敢再去看那个少年。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来年冰消雪融的时候,绿柳冒出了柔绿的枝芽,皇帝御笔朱批,他亲封的云麾将军终于又去了漠北。
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年将军自从去岁受伤后休养了许久,许多人都以为他再也无法踏上战场,而如今,他终于又拿起了长剑。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大军开赴了边疆,归入虞洛阳手下,皇帝听得心中一痛,终于学会一笑处之。他的案头,捷报一场又一场传来,漠北诸夷,闻风丧胆,不敢再进犯。
皇帝执起了画笔,轻轻勾勒,画出了大漠风沙,关山冷月,他画出了一位少年将军,持着长剑,翻下了城楼。
春风又吹了一度,野草又生了一火,阿鸩去往边关又过了一年。
无数线报传回了京城,皇帝知晓了云麾将军的名头如今在边关越来越盛,也知道了,很多百姓都说,怀化大将军身边,有一位银甲白马的阿修罗。
皇帝悠悠的叹了一口气,说不出的惆怅与惘然。
从他做出那个决定开始,他就知道,日后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他知晓虞洛阳一定会竭尽全力治好阿鸩,也知晓如果这世间还有一点点希望,那就只有虞洛阳。因为他二人原本就出自一门,真气亦是同一个源头。纵使是皇帝内力精纯,却根本做不到。于是他解开了阿鸩内力的禁锢,甘忍心痛送离了身旁。
阿鸩。
当年他还是一介不受宠太子之时,眼眸如星向着他许愿,日后要上报君王,下定边疆的阿鸩。
他一度残忍的这段了少年的羽翼,禁锢在了残忍的金丝囚笼之中。
如今,终于在那广阔天地,展翅高飞。
皇帝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批过了奏折后,便收一封来自于漠北的线报。他驱逐了上九,让上九去漠北投奔阿鸩,而阿鸩心软如旧,并没有拒绝这位昔日的血浮屠暗卫。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山河如旧,四海升平。
一场又一场的捷报,皇帝渐渐习惯了大胜,他收了许多暗卫传来的纸条,一张又一张,被他勾勒做了画卷。曾经不过是随意学着的,到得如今,夜夜孤枕,唯有寄情于画卷,反而精通起来。
那一天夜里,皇帝忽然惊醒,没有任何来由的,冷汗涔涔落下,一股子说不出的心悸,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逝去了。
皇帝一整天都心神不定,猜不到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夜晚里他还要展开画卷,然而执起的画笔却落到了地上。
外间忽然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
十万火急的战报入京,却传来的是一封噩耗。
漠北异族部落暴动,边关将领贪功,追入草原,却陷入了天罗地网。云麾将军前去支援,却被敌军围困,原本是可以突围,奈何北疆严寒,雪地冰天。凛冽的朔风中,少年将军旧伤复发,杀敌无数,力竭而死。
旧伤复发,力竭而死
皇帝眼前一黑,捏紧信笺,近乎于天旋地转,他忽然张口,“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四周陡然间响起了无数惊呼“陛下,节哀”
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少年将军的灵枢回京。
永宁侯老夫人再度白发人送黑发人,心衰力竭,几乎哭到了肝肠寸断。
昏暗的烛火映过了沉重的棺木,皇帝沉默的站在了灵前,看着自己铭心刻骨的那个名字。
人死如灯灭。
故云麾将军叶氏讳鸩之灵位。
边关尸骨,堆积如山,那一战后峡谷里死伤无数,连阿鸩的尸骸都没有找回来,只带回了银甲与长剑,权且做一个衣冠冢。
皇帝伸手握住了冰冷的剑鞘,抚过凹凸的篆文,仿佛感受到了无数锋锐的杀意,出鞘之后,却只瞧见了雪亮而惨淡的锋芒。
孤光。
世事一场大梦,发梢三尺冰霜。
这是他亲手送给阿鸩的剑,如今,他只有这把剑了。
他走过了曾经行过无数次的庭院,花枝接连而扑簌,仿佛见到了少年清越的笑容。
皇帝恍然间回过了身去。
拂墙花影动,似是故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原名陈望之
怅然遥相望,似是故人来
其实我想用陈怅之,基友说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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