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3·歧路

    2

    是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阿鸩站在顾沉的后面，站出来，对着四个老人，一个一个乖乖的问好。爷爷奶奶们的语气依旧是和蔼的，就像从前那样，但是根本隐藏不了,投向他的目光已经产生了些许变化。如果是从前大概已经把他喊到身边去，问一问学业了，然而眼下长辈们都心不在焉，时不时望着大门,翘首以盼。

    因为他并不是顾家的孩子。

    因为他其实是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而已。

    因为他根本就不曾拥有顾鸩这个名字,他其实跟这个家庭半点都扯不上干系。

    阿鸩心里有微微的酸涩，但是他知道这也是必然。

    手忽然被碰了碰，他下意识侧过头去，正正对上了顾沉深邃的眼眸。

    温暖的手掌包裹住了他，仿佛是想要告诉他，别担心,也别害怕。

    许久。

    客厅门被推开了,所有人精神都是一振,下意识看向了脚步声来源处。当先走进来的是顾父，在他的身后,顾母与一个有一些瘦弱的少年走了进来。顾父与顾母让开了位置，使得再没有遮掩，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个瘦弱少年的身上。目光扫过他面颊的一刻，几乎是所有人脑海里都冒出了一个念头

    像，真的是太像了

    那五官脸廓，根本就是顾家的人，尤其是眉眼，几乎和顾父、顾沉一模一样。他就那样站在顾父身边，恐怕谁都不会怀疑他俩是父子。

    顾爷爷、顾奶奶彼此对视了一眼。

    阿鸩不自觉的抓住了顾沉的衣角，看向了身旁高大挺拔的青年，掠过了他英俊的眉眼。

    是真的很像，有那么一小会儿，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看到了少年时候的顾沉，只是那个少年看上去更加单薄、更加瘦弱，气质也完全不同而已。但只看那张脸，谁也不会错认了。

    客厅中，众人显然都已经激动到了极致。顾家去接回这少年之前，已经做了详详细细的调查，更何况，就算是看着眼前这一张肖似无比的脸，所有怀疑也已烟消云散。

    那个单薄而瘦弱的少年迎着众人灼灼的目光，显然是无法招架。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整个人都有一些紧张，僵硬的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曾挪动。

    若是换了其他人，顾母或许会觉得这样忸忸怩怩上不得台面，然而只要想到这是自己流落在外十几年的孩子，顿时就化作了酸楚。

    她的眼底满溢着怜惜，声音更是放柔到了极致，唯恐吓着了自己的孩子“这些都是你的亲人，小琛。”

    亲人吗

    顾母引导着少年上前，一个一个的认人。

    “这是你的爷爷和奶奶。”

    顾老爷子与顾老夫人很是紧张，看着顾母带来的孩子，有些担心他不愿意开口。

    但是很快疑虑就打消了，站在了他们跟前的孩子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慢慢的开口喊人“爷爷，奶奶好。”

    “哎”两位老人顿时喜笑颜开。

    沈老先生和沈老夫人笑眯眯的坐在一旁，眼里含着一点儿期待，似乎是在等着少年认人。

    “小琛，这是你的外公和外婆”

    顾母继续做着介绍，把在场的人一个一个的介绍给少年，这些都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以后最为亲近的人。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大哥，直到最后一位

    顾母犹豫了一瞬，看着站在顾沉身边的阿鸩，这个在他身边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眼眸清澈明亮，可也难以掩盖紧张。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求助似的望向了她，轻轻地咬着嘴唇

    她原本就十分柔软的心脏瞬时化作了水一样，满含怜意的道“这是你弟弟，顾鸩。”

    弟弟

    哈，弟弟

    顾琛看向了依偎在后方的两个身影，那是他一进门后就首先注意到了的。一个他喊作大哥，一个顾母让他喊弟弟。眼睁睁看着那两人站在一处，他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恨意，险些有一句话脱口而出。

    顾家不就两个孩子吗，他哪里又来的一个弟弟

    可他终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让激烈跳动的心脏冷静了下来。

    镇定一点儿，顾琛，他对自己说。

    你已经提前四年回来了，你还有无数的机会，你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可怜，你一定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今天才是你回到顾家的第一天。

    于是他极力克制住了内心里奔涌的情绪，就像当真第一次见到阿鸩那样，就像刚才问候过长辈与亲人那样，有些拘束又有一些羞涩，但仍旧不失礼貌。

    他冲着顾沉身旁的少年点了点头，就按照顾母刚才介绍的那样，说“阿鸩。”

    阿鸩似乎愣住了，紧接着，浅浅笑开，两个小梨涡漫在了面颊上来“二哥。”

    回来的时候飞机晚了点，这个时候其实夜色已经深了。

    风尘仆仆了一整天，精神与身体都有一些困乏，顾父与顾母原本是想着将顾琛接回家以后再通知几位老人的，但是完全耐不住他们拳拳期待之心，只想要看一看流落在外十几年的孩子，一直熬到了现在。

    担心着几位老人的身体，又见着顾琛眼里的倦意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顾母眼底顿时泛起了几分心疼“是不是累了呀，小琛怪我，都忘记了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吧，今天先早点歇息，好不好”

    自然是没有人反驳的。

    几位老人都很是善解人意，纵然激动也按捺住心情。体谅着少年长时间的奔波，又想着他一定也需要平复情绪，并没有说要把人强留下来。

    日子还长着呢，总不急在这一时。

    顾母的目光落到了顾沉身上，眼见着他已经要转身，开口把人喊住“沉沉，带你弟弟去他的房间休息。”

    顾沉脚步一顿，回转过了身来。

    这个活儿原本并不应该落到他的头上，但若是他不担下，那就等同于推给了阿鸩。

    傍晚时，少年的惶然与不安仿佛还在眼前，那样的迷茫而无助。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张与自己十分相似的面孔上，停顿了小会儿，他终于冲着顾琛点了点头。

    顾琛十分礼貌的一笑“谢谢大哥。”

    下一时刻，待得顾沉转过了身后，那原本十分乖巧的眼眸里，已经泛上了深深的暗色。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上一世，自己的这位好兄长，在得知自己的身份之后，采取的手段是什么。

    真是一位好大哥啊

    顾琛安静的跟在顾沉身后，迈步上楼。重来一世，有很多事情都早已在了他的心中。比如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兄长半点都不欢迎自己，此刻的平静只不过是一层假象。

    但那又怎么了

    相看两相厌，岂不是正好。

    走过了长长的走廊，终于在一扇木门前站定。顾沉拧开了门把手，现出了房间的全貌，他并未曾回身，是以也没有瞧见顾琛这一刻的目光。

    如此的复杂而感伤。

    走廊尽头是宽阔的露台，明亮的月光透过玻璃，洒照在了走廊上。此情此景，仿佛与从前的一幕重合，恍惚间以为还在昨天。

    是了，这就是他在顾家的栖身之处了。

    顾琛定定的站在门口，面庞隐没入了昏暗的阴影里，根本看不太清，插入了口袋的手指有一些控制不住的痉挛。

    兜兜转转，提前了四年，迫不得已，孤注一掷。刻意方出消息，引得顾父顾母亲自来接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站在了这扇门前。

    银灰的窗帘，清冷的色调，甚至连屋内的摆设都和记忆中是相同的。

    耳边忽然间响起了声音，顾琛恍惚一会，才意识到是顾沉在说话。

    “才知道你要回来，布置的有一些匆忙。有什么不喜欢的就提出来，我会吩咐下面的人换掉。”

    从前顾沉对他并没有这句话。

    可毕竟从前是那样一场糟糕透顶的重逢

    顾琛收敛起思绪，乖巧的一笑“我知道了，谢谢大哥。”

    上辈子，顾琛是被淹死的。

    冰冷的湖水漫过了他的头顶，倒灌入了他的嘴里、鼻腔，最后彻底的淹没了肺泡。明明看上去是那样清澈的湖水，呛入肺部后，竟然漫起了微微的土腥气。

    千钧的巨力从头顶上传来，教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没顶之灾。一点点空气都没有，教他几近于窒息。顾琛想要挣扎着游上湖面，给自己谋求一丝活下来的机会，可根本就是徒劳而已。比水压更加可怕的是寒冷，四肢早已经被冻得冰冷麻木，连想要摆动都十分艰难。

    他知道他要死了。

    他知道他活不下去了。

    濒死的那一刻，过往的经历犹如走马观花，一幕一幕在眼前闪现。不堪回首的幼年，堕入深渊的少年，乃至于遭逢大变的成年。那些帮助过他的人，那些亲近过他的人，那些欺侮过他的人一张一张面孔掠过了他的眼前，最后却定格在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幕。

    自己在病床上睁开了眼睛，正正对上的一张秀美端丽面庞。

    因为对方救了自己，所以便一厢情愿的认定少年心地善良，却根本不知晓，自己是把可怕的毒蛇认作了柔弱的绵羊。明明已经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却屡屡不忍、屡屡停手，想要对方勒马回头。

    如此的轻信与错认，如此的可笑与愚蠢以至于最后，交付了性命作为代价。

    顾琛的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恨意，然而更多的是悔痛与不甘，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他终于闭上了眼睛，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入了冰冷的湖底。

    他知道不会有谁来救出自己，顾家所有人眼中，都只有那个冒牌货而已，即便闹得满城风雨，顾母都还舍不得。至于他这个正牌的小少爷，自从回到顾家的第一天，就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他知道所有人都瞧不起自己，他知道自己根本融入不进去那个环境。

    意识一点一点的涣散，顾琛想，像自己这样悲哀的人，恐怕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吧

    或许许久以后尸体才会被发现，那个时候，已经被泡的肿胀发白，面目全非着，看一眼都让人觉得恶心。他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却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有再睁开眼睛的一天。

    身下是冰冷的床板，身上是单薄的被絮，抬头可见低矮脏污的天花板，侧身可见杂乱无章的房间摆设。他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双手，黯淡枯白的，比从前所见的要小了一个号，发疯了一样的冲进了浴室，入目的是一张青涩了许多的面庞。

    临死前的心愿当真实现了。

    重来一世，竟然真的回到了这么多年前。

    灰暗的屏幕予以他提醒，他刚好回到了自己堕入深渊的那一天。

    顾琛当即就行动了起来，尽管镜子里映出来的面容还是那样的稚嫩生涩，但他根本就不是曾经那个懵懵懂懂、一窍不通的毛头少年。前一世无数的经历与记忆悉数储存在脑海，教他很快就认清了眼下的情况。然而糟糕的是，尽管他知道怎样去做，却已经要来不及。

    快没有时间了。

    他原本知道一些方法能够吸引顾父与顾母的注意，却不知道应不应该回到顾家，但是糟糕的现实再也没有给他一点思考的机会。一张并不陌生的脸庞出现在校园，碾碎了他剩余的犹豫。强烈的不甘与恨意侵袭了他的心脏，让他不顾一切的将手段使出来，尽管会冒着极大的风险。

    但是他赌对了。

    果不其然，事情被捅了出去，顾父与顾母知道了真相。或许是因为时间提前了几年，或许是因为他人暗中的布置，上一世里，最初并没有亲眼见到的两人，竟然不辞劳苦、千里迢迢的奔波而来，到了那个肮脏而落后的小城，要亲自接他回去。

    这让顾琛生出了惊讶之余，又生起了另外一种强烈的不甘。

    如果重来的时间点，能够更早一些、更加提前就好了。

    可眼下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顾琛最好了伪装，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已经山穷水尽的、快要被欺负上了绝路的少年。他即将堕入深渊里去，等待着最后一点点救赎。

    而这个时候，他的亲生父母终于从天而降，将他带离了火海。

    顾琛目光扫过了四周的摆设，眸光晦暗。

    已经是个好的开始。

    收起所有的尖刺，隐藏所有的不甘，遮掩所有的愤恨如今，他只是一个来到了新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一切而惴惴不安的少年，他还没有到十八岁，还没有后来令人不屑的那些“城府”与“算计”，还没有那些令人轻蔑而耻笑的经历，他的年龄与背景就是最好的伪装。

    “笃笃笃”

    门忽然被敲了敲。

    这个时候，有谁会来找他

    顾琛脑中闪过了疑惑，他走过去，拧开了门，赫然对上了一张秀丽清隽的面容。

    阿鸩手有些发颤，他其实很有一些忐忑，但还是鼓起了勇气，想要表达自己的善意。

    他小心仔细的说“二哥，我给你热了一杯牛奶，这样可以睡得好一点儿。”

    顾琛定定的瞧着他，忽然间一笑“谢谢。”

    阿鸩原本有些害怕他拒绝，此刻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心情便放松了几分，连面颊上都晕出了两只梨涡儿来。

    “那快喝吧，一会儿冷了就不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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