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3·歧路

    4

    连顾老夫人也愣了一愣。

    那一瞬间仿佛暗流涌动,平静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在跌宕起伏着。但是很快就散去了,仿佛从头到尾都只是错觉。

    顾琛听话,乖乖的坐在了顾老夫人的下首,老太太抚摸着他的手背,满脸疼惜,根本舍不得放下。顾老爷子咳了几声,好不容易将她劝止了,顾老夫人的目光仍旧没挪开。

    顾琛露出的表情有一些受宠若惊,又有些难以招架的窘迫,他道“奶奶,不是说陪你吃饭吗。”

    顾老夫人连连点头“对,看着我的乖孙孙,我都能多吃下两碗饭。”

    顾琛面上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看在顾老夫人的眼里,真是看哪儿哪儿顺眼,越看越喜欢。瞅着他身体瘦弱,连连的嘱咐,让他多吃一点。

    顾老夫人眼里的喜爱几乎是溢于言表,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看出来。曾经的那块心头肉,此刻却是往后站,被扔到了另外一边。

    顾琛不动声色的看过去,眼角的余光里,就瞅见阿鸩坐在了最末尾的一个位置上。他的对侧空空荡荡,此刻看着,孤孤单单,好不可怜。

    顾琛心底冷笑了一声。

    那曾经是扔给他的位置。

    用完了早餐以后,顾琛被几位老人拉着,闲话家常,半点也脱不开身。昨夜里几位老人家都害怕他累着了,因此有心克制,到了今天,瞧着他精神还好,终于没有了顾忌。

    上一世的时候,顾琛其实是有一些害怕的。那个时候他回来的实在是太晚,所处的环境也实在是太糟糕,只要想起自己肮脏不堪的过往,就觉得没有办法面对,是以面对这些至亲之人时,一直都畏畏缩缩,心怀畏惧,是以抬不起头。

    他只顾着自怨自艾,却忘了,自己越是抬不起头,看在别人的眼里,就会越发的上不得台面。到后来,一开始还能够见到的一点点关心与疼爱,也随着他的畏缩与抗拒,渐渐地消失了。

    后来顾琛终于想明白了。

    错的不是他,他又畏惧着什么

    只是他醒悟的时候实在是太晚,晚到了再也无法拯救,而如今,却刚刚好。

    老人家追问着从前的经历,顾琛抬起头,捡起来了曾经的趣事儿,慢慢的说出来。他并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夸大其词,只是平平的说着,并不加任何的雕饰,然而听在了人的耳朵里,却说不出的心酸。

    顾老夫人看着他,更是要落下泪来。

    这是他顾家金金贵贵的乖孙孙啊,合该被捧在掌心,享受众人的疼爱,怎么就偏偏遇上了这样一遭,流落在外,受尽千辛万苦。

    顾老夫人心疼道“小琛,以前的事儿你觉得委屈吗”

    委屈

    顾琛愣了一下,心念电转,立刻决断。

    他坦然地笑了起来,语气更是云淡风轻“不委屈。”

    三个字在舌尖上一转,顾琛心里明白得很,现在根本没有到谈论这个的时候。

    顾老夫人却并不这么想,满脸都是疼惜之色“是我们把你弄丢了,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吃尽了苦头委屈了就说出来呀,小琛,告诉奶奶,没事儿的。”

    顾琛听着她慈爱的声音,还有并不掩饰的神情,心中当真怔愣了。片刻,他摇了摇头“我原本也觉得很苦。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原来是有人爱我的便不觉得委屈了。”

    话音刚落,众人面上皆是感慨。

    顾老夫人心潮涌动,更是长叹道“小琛啊”

    这样明事理、不计较的孩子,只觉得亏欠了他万分,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够连连道,好孩子,好孩子。

    顾琛被顾家接回来之前,他们也曾经了解过他的生活情况,无不是皱眉的。无他,委实是太过糟糕,养母居然是那样一个人,居然打算把他卖到火坑去。孩子自然是要接回来的,既然已经知道了,怎么还能够流落在外面,可是心中多少有一些忐忑。害怕这孩子被养坏了脾气,养歪了性子,如今看来,却是多虑了。

    身处于污泥之中,却濯清涟而不妖。佼佼灼灼,心怀坦荡,不愧是他们顾家的孩子。

    越是这般,众人就越想要补偿他。

    越是这般,就越不能再让他受委屈。

    顾父站在花厅后,将这一段对话尽收入耳中。原本还是有些犹豫的,但既然如此,有的事情,就是时候提上议程。

    顾琛与四位老人说完了话,便见着了后边的顾父朝他点头“小琛,你过来。”

    他脚步不停,当下走到了顾父面前,道“父亲,是有什么事情吗”

    顾父的眼神微微的凝了一瞬。

    在这个家中,无论是顾沉,还是阿鸩,都不会这么唤他。纵然是一个意思,可听上去正式太过,反而觉得有几分生疏。

    可是,急不得啊

    这孩子才刚刚被找回来,愿意这么喊他,已经是难得。

    顾父语气有几分难得的温和“和我到书房来。”

    顾琛点头,跟着顾父而去,看到厚重的木门在自己眼前缓缓打开的一刻,竟然都有几分恍惚。

    曾几何时,这是他根本就不能够踏足的地方,明明回到了顾家,却许多地方都不能去,严防死守着,不知在防备着什么,好似他是一个外人。

    没想到如今,却堂而皇之的进来了。

    “小琛”顾父唤他。

    顾琛回过了神,迈入了书房。他像是有些好奇的扫过,只见着靠墙都是红木的书架,中有一张宽阔的书桌,明窗净几,井井有序。

    顾父不知在思考什么事情,似乎有一些沉吟不定。

    顾琛没有说话,只安静的等着。这种时候,长辈要问话,他不会抢着开口,去惹得顾父不快。

    片刻。

    顾父终于开口,眼底几分慎重“小琛,你觉得,需要把阿鸩送走吗”

    顿时间,顾琛愣住了。

    他想过许多种可能,有关于顾父究竟要和他说什么。或许是从前的事,或许是以后的打算,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一开口竟然是说的当下。

    将阿鸩送走

    这件事情,在上一世他刚刚被接回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听到顾父顾母提起过。他能够回到顾家还是因为阿鸩,顾家人也从没说过将阿鸩送走的事儿,反正家大业大,养得起的不是么

    后来顾琛想要把阿鸩赶出顾家,却根本没有成功。到最后他使尽了手段,终于将阿鸩逼出了顾家,可换来的结果又是什么不过是从一处搬到了另外一处,没有了顾父顾母,还有个顾沉站在前面,给阿鸩遮风挡雨。

    平白教他担了许多恶名。

    他曾经机关算尽的,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摊在了他的眼前

    饶是顾琛已经有了心理建设,也有些转不过来。

    “送走”

    顾父看着他震惊不掩、疑惑交加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是啊,小琛。你回来了,他并不是顾家的孩子,你也是知晓的。”

    顾琛的面上有一些茫然,迟疑道“我不是太明白。”

    他是当真不明白,顾父为什么会这么说。

    从前在顾家的时候,谁不是把阿鸩捧在心尖尖上的,纵使不是亲生的,可毕竟在身边养育了十几年。那么多年的感情,哪里能够这么轻易被割断,有哪个不长眼睛的,会傻不愣登的提出这样的要求。

    当然,除却蠢不可及的他。

    顾父缓缓道“你妈妈当然是不希望的,但是小琛,你才是我们的孩子你好不容易才回家,我们做父母的,自然要考虑你的感受。如果你在家里看到他,觉得难受,我们会把他送走。”

    太荒谬了。

    当真是太荒谬了。

    这段话根本就出乎了顾琛的想象,以至于他一时间都有一些失神。

    阿鸩

    只要他点一点头,这么轻易的,就可以把阿鸩赶出顾家去只要他点一点头,阿鸩就不会再出现在顾家,失去眼下优渥的一切,不得不去面对外界残酷的真实

    难以抑制的心动。

    这实在是有莫大的吸引力。

    有一道目光一直都看着他,顾琛忽然间清醒了过来,他发现顾父这个时候正在打量着自己,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然而前一世那么久的相处并不是白费的,他能够隐约猜到顾父现在是什么心情。

    顾父在犹豫。

    他其实并不像话语里表现的那样没有感情。

    顾琛的眼神恢复清明,他摇了摇头“不用了。”

    顾父有一些意外“真的吗”

    顾琛笑起来,语气听上去很是认真“他总是叫我一声哥哥的。”

    顾父定定的看着他“因为阿鸩,你才流落在外,受了这么多的委屈你不埋怨他的吗”

    那话语实在是太过于犀利,以至于顾琛心里都被微微的刺了一下。

    他没想到顾父竟然会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还以为会像曾经那样粉饰太平。

    他不知道是中间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但是他也并不想要计较那些。至于埋怨不埋怨上一世,最初的时候,他也是想通过的。

    只要代入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好。

    顾琛道“并不是因为阿鸩,不是他的错,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而且父亲,您也知道我从前是怎么样的环境,我的养母”

    他停顿了一下,眼里渐渐浮出复杂的情绪,似乎是找不到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描述。

    顾父目光十分温和,还带着些微鼓励的,耐心的等待着他。

    顾琛终于措辞“那些事情我都经历过,我知道其中的感受,我不想他也去经历一次。”

    他希望少年永远都明净而清透,牵起人最柔软的心肠。

    尽管他知道,那注定只是一场奢望。

    顾父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就像终于放下了心中一块巨大的石头,松快了几分。他拍了拍顾琛的肩膀,满眼的欣慰“小琛,你能够这么想就好了。”

    顾琛脸上绽开了笑容,他朝着顾父点了点头。

    那看上去的确像是他的心里话。

    上一世,他刚刚回到顾家时的心里话。

    顾琛背身,告别了顾父,离开了书房,无人所见处,唇边那一抹笑意加的更深,漆黑的瞳眸里,渐渐泛起了阴翳。

    现在就送走了,有什么意思

    顾父心里犹豫,顾母也舍不得,顾家上上下下,恐怕就连表现的对他最为疼爱的奶奶,此刻也是放不下阿鸩的。纵使血浓于水,也差了这十几年的承欢膝下。

    将阿鸩逼出顾家,这样的恶名,他哪里担的起。如果这顶帽子当真扣到了他的头上,那下场再明白不过了,不是吗前一世,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怎么会再犯。

    他不会说这话,更不会教人以为,他有这样的意思。

    怎么能现在就送阿鸩走。

    当然是留在顾家,一点一点的撕开他的遮羞布,一点一点的揭露他的真面目,一点一点的教他暴露在众人的眼前。教顾家的那些人知道,他们捧在手心里的这块心肝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来啊,快活呀,一起造作呀

    反正有,大把时光

    小山雀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满脑袋的疑惑阿啾我怎么觉得,有人好像在惦念我。人类世界都说,打喷嚏就意味着有人在惦记着它了。

    阿鸩说小乌鸦,是惦念你还是惦念我

    小山雀qaq

    小山雀斩钉截铁当然是惦念你的啾

    抢占一个名头是没有意思的它向来都机警乖巧、能屈能伸的啾尽管被喊作小乌鸦但是它也很识时务相当俊杰的啾

    阿鸩薅了一把小山雀茸茸的羽毛,迎着小山雀敢怒不敢言的眼神,若有所思。

    被人这样时时刻刻的惦念着,可并不是一个太好的消息,更何况,那个在暗地里惦念着他的人,还怀着一股深刻的恨意。

    昨日里,阿鸩早已经搜索过自己的脑海,那些苏醒之后的记忆里,并没有更多的与顾琛有关的消息。此前十几年,顾鸩连顾琛这个人都没有听说过,好像一样子,顾琛就从天而降,楔入了他的生活中。所有的消息,被他汇聚在了一处,也不过是寥寥几语

    顾家发现了一个少年面貌与顾沉生的很是相似,顾家发现那个少年当真是自己家里的孩子,顾家发现养在家中、十几年呵护疼爱的幼子其实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他就只有这么寥寥几句,其他的那些讯息,一无所知。

    是的,顾鸩根本就接触不到。

    除却最初的惊鸿一瞥,不经意之后,所有的事情都瞒着他。也就是在不久之前,顾父顾母告诉他会接回来顾琛,他这才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至于其中方方面面,种种细节,有关于顾家是如何发现了顾琛,又如何产生了怀疑、确定了顾琛的身份于他来说,全部都是个谜团。

    没有人告诉他。

    他只需要接受就好了。

    可哪里又是这么简单的呢

    阿鸩看到了顾琛胸口生出的心花,若果说从前还可以刻意的避开、尽量少的与顾琛产生交集,那么自从他看到心花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这个方案的破产。

    隐约间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心底郑重的告诉他。他必须要让顾琛的那一朵心花完全绽放,更要让其中深黑的色彩褪成全然的纯白。教顾琛从此只有爱,没有恨。

    否则,他会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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