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个微笑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叠了。
大概是前十八年把所有的好运气都用光了,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遇到这个男人。
总是在自己以为记忆已经淡却的时候,如影随形般出现。
他的导师站在一旁,面色欣然。大概在谢渡桥的眼里,眼下的场景,就是自己的得意门生非常受到旁人欣赏,令他都心情宽悦。
他知道吗?知道这幅迷惑人心的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吗?
然而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阿鸩?”
迎着略略不解的语气,阿鸩脚步沉重的走了出来。此刻不仅仅是自己的导师,连其他的院领导都在不远旁,这样的场合下,他根本就不可能一走了之。
陆明川唇边噙着一抹笑,这时候,又深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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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这次画展分了五个展厅,他们从头开始参观。
阿鸩心乱如麻,走在陆明川的身边,根本不可能冷静下来。他的大脑都被绷成了一根弦,时刻警惕着,陆明川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
意外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明川偶尔驻足,时不时针对展品提出问题,问上几句,就好像真的只是来参观画展。
“这些画都是你们学校师生的作品?”
“是。”
“画这么一张需要多长的时间,需要很久吗?”
“看各人的状态、精力,长短不等。”
……
走走停停,直到进入了阿鸩最熟悉的那一间展厅。
陆明川走马观花,突兀的停了下来,目不转睛,似乎被眼前这一幅工笔牡丹产生了兴趣。
阿鸩心头一跳。
“画展结束后这些画会怎么处理?”
“送回给创作者。”
“只能这样?如果有人中意,不能卖吗?”
“……能。”
“那好。”陆明川笑声低醇,“我看上了这一幅,帮我定下来吧。”
阿鸩的面色刹那间雪白,几乎是一瞬间,堪称激烈的回道:“这幅画不卖!”
“噢?”陆明川似有疑惑,“为什么?”
眸光一扫而过,这些画大多都没有制作铭牌,标明作者。
阿鸩手心冷汗涔涔,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这幅画画的并不好,虽然题的是‘花开富贵’,但构图太过死板,勾线圆润不足,笔法也不见细腻,至于设色,更是纷繁杂乱……牡丹应国色天香、明丽动人,但这画,花中王者姿态,半点也无。”
“……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上乘的作品。陆先生如果喜欢这一类,展厅里还有许多出色的工笔,都胜过这一幅许多。”
他说的几乎是口干舌燥,只想要陆明川打消这个念头。
但陆明川根本不为所动。
他自顾自的道:“是吗?但我觉得这一幅就很好,合心意最重要……说个价吧,正好我家里客厅空空荡荡,挂着也还不错。”
阿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窜入了肺部,就像一把尖刀捅了进来。有那么一小会儿,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来回翻搅绞碎。
他一定是猜出来了……
“陆先生。”阿鸩声音轻轻颤着,就像下一刻就会消散,“你为什么一定要为难我呢?”
这幅牡丹,是他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构图勾线设色,耗费了无数时间与精力。后来请导师评点,谢渡桥给的评点,甚至比之前送到画廊的那一幅还要高。
他只是想参加这场画展,不堕了师门的名声,如果能够遇到知音更好……却不想要这样,如同货物一般被品头论足。
只让他觉得被践踏与羞辱。
从前他与陆明川不曾有过交集,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个晚上。
他拼命想要遗忘掉,男人却阴魂不散。
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
“对不起,那天晚上是我喝醉了,可能给你带去了麻烦与困扰。但是……”接下来的话让他觉得无比羞耻,做了无数心理建设才能够说出来,“被……了的是我,陆先生也没有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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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被吞掉的词是什么?
视线不自觉的下移,落在了少年的嘴唇上,身体自然而然,回忆起了柔软且甜美的味道。
尤其是干净清透的嗓音就响在耳边,微微颤抖着,可爱又可怜。
语焉不详的言辞勾起了那一晚的回忆……忽然间,陆明川很想要低下头,再尝一尝这两片嘴唇的味道。看看是不是如记忆中一般柔软,让他只能发出呻|吟与喘|息。
但这并不是陆明川的来意。
只能怪少年太过于诱人,甚至影响了他的思维。
“我想……陆先生一定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以前的……那些人,陆先生也是这样为难吗?”
陆明川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暗沉而不见底的眼睛里,笑意已经消失了。
他原本就身居高位,千锤百炼出来的气势,压迫惊人。
然而阿鸩已经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再不想去考虑那些了。总归不会有比那一|夜再糟糕的结果,就算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这是我的画……陆先生可能已经看出来了。我的功底其实很差,同门里许多师兄师姐我都比不上,陆先生有很多更好的选择。”
“就算是做艺术投资,也一点都不值得。我知道陆先生那里还有一幅我的画……如果可以,陆先生能把那幅画退给我吗?”
“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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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川原本有无数恶劣的言语可以用于反驳,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敢对他说出“双倍价格”这样的话,他不介意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脾气,小惩大诫,让对方明白,只要是自己手里的东西,不管在意不在意,也不要不知死活的想着觊觎。
然而这一刻,对上少年有些害怕却仍含着期冀的眼神,心里缓缓升起的,却是淡淡的怜惜。
他从前在少年心目中的形象究竟是多么糟糕啊,让他整个人都畏惧成了这样。明明最骄傲于手里的画笔,却选择了这样自轻自贱、自我贬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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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川忽然吐出了一个日期。
阿鸩嘴唇紧紧地抿着,正是等待他回应的时候,半点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陆明川也并不讶异于他的困惑茫然。
“说起来,我其实并不是一个懂艺术的人,偶尔别人送字画,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那天本来是约见一位客户,但他临时有事离开,会走进那间画廊纯粹是个意外。原本只是想随意逛逛,轻松一会儿,却意外看中了一幅。人家说那画是前脚刚到、后脚就被我看上了,在画廊里都没待满半个小时,还新鲜热乎着……也算是我和那画有缘。”
阿鸩的嘴唇嚅动了一瞬,却没有出声。
“也是后来遇到了谢渡桥,才知道,那幅画的作者就是你。”
阿鸩颤声道:“您给我说这些……是想要说明什么呢。”
陆明川定定看着他,终于叹了一声:“还不明白吗,那时候,我并不认识你。”
“如果我当真看中了某一幅画、想要得到它,那一定是因为那幅画值得,合我的心意……而不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
“难不成你以为,我还会抱着别的目的?”
一时间,空气陷入沉默。
阿鸩涩声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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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陆明川心底苦笑了一声,知道自己是自食恶果,谁让他先前太过于肆意而没有收敛。如今说句真话,也没人相信。
“苏鸩,这不是什么秘密,你随便去打听,也知道,我从来都不资助艺术家,也不做艺术投资。”
事实上圈子里这样做的并不在少数,多方面配合、数管齐下,可以包装出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而他的身价必然大幅上升。围绕于此有很多文章可以做,包括某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勾当……
阿鸩年纪还不到,对此不过隐约有所耳闻,陆明川却是清清楚楚的明白,其中的门道。
他转过头去,看着悬挂着的工笔牡丹,淡淡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贬低你自己,难道你拿起画笔的时候,心里揣着的念头就是这也不如、那也不如?如果你下笔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看轻了……恕我直言,虽然我并不太懂你们这一行,但想来这样束手束脚、瞻前顾后,也画不出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来。”
阿鸩气的面色都涨红了,愤怒道:“我没有!”
“那就是了。”陆明川道,“所以我觉得你的画很好,我很喜欢,有什么意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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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鸩的目光里出现了茫然。
如果此刻陆明川说的都是真话,那完全颠覆了他的看法,让他整个人的认知都有一些混乱。
真的只是喜欢他的画?
真的不是因为那些不堪入耳的原因?
真的只是合心意,而不是羞辱、示威、践踏?
……是他自己想错了,误会了吗?
阿鸩讷讷的,想起来从头到尾,似乎都只是自己在脑补,陆明川一开始并没有那么说。
如果真的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可真是让他无地自容了。
陆明川悠悠的看着他走马灯变换的神色,忽然间,轻快的笑了一下。
心底好像有什么蓬勃生长起来。
就是这个样子,干净而纯粹的,清清透透,澄澄明明。他一眼望过去,少年此刻是什么心思,轻而易举的就可以从面上读出来。
但是他并不觉得浅陋,反而觉得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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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厅里除却最为珍贵的那几幅,其他的展品并没有做太多的保护措施。陆明川忽然伸出手,轻轻抚摸过牡丹嫩黄的花蕊。
阿鸩见状,登时什么情绪都抛到九霄云外,立刻上前想要拨开他的手。
孰料却被陆明川反握住。
一朝被蛇咬,阿鸩立刻就想要甩开他的手。然而更快的是陆明川的动作,只那么轻轻的握了一下,下一刻迅速放开。
什么额外的举动都没有。
“陆先生,展品不可以用手直接触摸……”
“迟早都是我的。”
阿鸩一呆。
陆明川忽然道:“抱歉。”
以为是指的用手去触碰画的事情,阿鸩松了口气,连忙道:“没关系,只要你意识到就好了……”
“我一直想要跟你说一声道歉,但直到今天才找到了机会。”陆明川话锋陡然一转,“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
根本没料到话题会突兀跳跃到这里,阿鸩蓦地睁大了眼睛。
陆明川没有直接说明,但是他知道,阿鸩一定明白到底指的什么:“虽然你的确喝醉了,但是我也没有忍得住。说到底,最后发展成那样,我也有责任。”
“想来一定给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与困扰。”
“抱歉,你能原谅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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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鸩脑海里如同一团乱麻,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太突兀了,也太惊愕了。
在他曾经的认知里,这个男人如同地狱爬出来的恶魔,就算刚刚看法才有改观,但是他也没想到,居然能从男人口里听到这样一段话。
他忍不住去看陆明川,只对上了一双深深的眼睛,无比专注的凝视着他,就好像真心实意的,想要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你……”迟疑着出口,又顿住。
阿鸩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如果陆明川还是那般戏谑恶劣,他尚还知道要怎样应对,然而此刻对方言语诚恳、眼神真挚,他反而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
陆明川仍旧安静的等待着他,任由他脑海中激烈挣扎,没有一丝不耐。
许久。
阿鸩终于下定决心:“好。”
说出他的回答,阿鸩如释重负,仿佛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困在身上的枷锁都被打开。
陆明川的轮廓柔和了下来,眼眸里泛起些许笑意:“那一会儿可以让我请你吃饭,作为赔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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