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芳妮把那个购物袋紧紧抱在胸前,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公寓里,神情恍惚,嘴边幸福的微笑似有似无,沉迷于幻想的云烟。室友正在客厅里看电视节目,一见了她,便笑着向她伸出了手。“嗨,我的曲奇饼干?”
她脱离了现实,什么也没听到,自顾自地坐到了沙发上呆呆发愣。
陈晴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发觉她竟然买了衣服,不禁大为讶异。“你去买衣服了?”
芳妮猛然如梦初醒,稀里糊涂地挠了挠头,默默取出了那件浅蓝色连衣裙,一眨不眨地等着它发呆。
“小龙女……?”室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突然瞥见购物袋上的表情,倒吸了一口气,“范思哲?!你真够土豪。”
“土豪?”她傻傻地重复了一遍,继续瞪着那条裙子,“哦,我见鬼了,撞邪了……看到一个帅到违反人类学的霸道总裁,翩翩君子,温柔绅士——不对,是绝世妖男。”
陈晴微微一怔,用八卦的表情笑问道:“碰上艳遇了?”
艳遇?不,何止是艳遇,是奇遇,神迹,上帝显灵,宗教之光……
忽然,她大力摇了摇头,坚决否决了这些匪夷所思的字眼,踩着脚下的地砖,逼迫自己脱离甜美的想象,把注意力集中于她日常生活中一贯的贫乏灰色调。
现实里不会存在那个童话的水晶宫殿,就算有也轮不到她涉足,只有可望而不可即的份。那肯定是她的幻想。
“不,没有,不可能。”她干笑了一下,猛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几乎抬不起头,“啊,糟了,对不起,你的曲奇饼干,我忘买了……”
室友只是无奈地笑笑,拍拍她的肩膀。“没关系。”
“还有……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
“我这几天需要蹭你几顿饭吃……放心,我要求很低,只要不让我饿死就行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买了个范思哲,现在没钱吃饭了——不过最多下星期,我妈转账就到户了,到时我会还你饭钱的。”
室友满脸惊讶,好不容易才动了动嘴。“哦,小事啦,没关系。请你吃几顿无所谓,也不用还钱那么严重。不过……你可真的是转性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芳妮苦笑了一下,随手把购物袋放到了地上,“我怎么会做这种智障的事……”
下一秒,芳妮忽然顿住,留意到购物袋底部有一丝璀璨的亮光一闪而逝。
她瞳孔一缩,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缓缓伸手取出那闪烁的小物件。
——那是一枚切割精美的钻石耳钉,显然价格不菲。
她的记忆向前回溯,眼前迅速浮现了葡萄牙人那张微笑的,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孔,还有他双耳上戴着的一对几乎与他同样璀璨夺目的钻石耳钉。
这一枚正是当时的其中一个。
“咦,是你的吗?”陈晴奇怪地问,“这个……好像是男款吧?怎么只有一个?”
芳妮什么都没有回答,呆望着那只耳钉,不太确定地用手指转动着它,眼睛被钻石折射的彩光反复刺激,而后整个人彻底凝固住了。
半晌,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嘴角一点点咧开,又像是生怕失望似的克制住了欢笑,又将耳钉举到自己的鼻尖前,耸动鼻翼,试探性地闻了闻它的味道。
那上面隐约留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混合了古龙水和男性的气息。她突然因为那股性感的味道而脸红了,浑身泛起了晕眩迷醉的快乐,好像自己与气味的主人产生了肌肤之亲一般。
室友正为她脸上的风云变幻而狐疑,芳妮便又咬了咬牙,作出了更惊人的举动——
她将耳钉的尖针对准自己的手背,恶狠狠地扎了下去,立即破皮见血。
“啊——!”
她对自己下手毫不留情,不禁发出了一声惨烈的痛呼,上身本能地向前倾斜,五官扭成了一团,吓得她的室友目瞪口呆。
然而,她却一边抽气,一边发狂地笑了起来。“安拉,梵天,佛祖,上帝,玉皇大帝,元始天尊……还真见鬼了……”她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道,“妖男是真的……”
陈晴吞了吞口水,惊疑不定,试探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喂——你怎么了?”
芳妮仰着脖子,越笑越大声。近十八年,她大概都没有试过一次如此开怀大笑。
接着,她紧捏着耳钉,又大笑着拥抱了一下她的室友——她这辈子大概也从来没对人这么热情自然过。
室友虽然一头雾水,也不由自主地被这女孩前所未有的快乐情绪所感染,轻轻回抱了她一下,笑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芳妮总算恢复了冷静,讪讪地挠了挠头,再次望向那枚耳钉,又开始发呆了。
陈晴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她的手背。“呃……我觉得你最好洗一洗伤口。”
她随意点了点头,继续沉浸于自己的梦幻中。
良久,芳妮张了张嘴,吐出几个魔咒般的音节,低哑到听不见。
“Cristiano Ronaldo...”
……
自从那大起大落的一天后,她的精神面貌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身边人以为失恋的打击会让她消沉好一阵子,而实际上,她却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中被打了一管强心针,兴奋剂。
苦闷颓废的年少时光里,她在黑暗的荒野中迷了路,唯独眼前可见一个伟大的幻象,她便盲目地跟着那个幻象,一步一步向前走,终于在即将成年之际来到了马德里,却反而感到自己追随的似乎只是一个海市蜃楼,越近越远,咫尺天涯。
她对将来的希望湮灭了,十几年的人生又全是残败的历史,连足以填塞空虚的美好回忆和憧憬幻想都没有,每天只依靠本能从周围汲取一点温暖苟延残喘,以至华发早生,萎靡不振,甚至连最后一点养分也即将断绝。
就在这种时候,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出现了。
像一个宗教奇迹似的,天堂短暂地解除了对她的疏远,在一个不可思议的近距离接受她,亲近她。
更要命的是,她在幻想中长年累月孕育的那个纯粹美好的形象,在现实中的真相非但没有被衬托得黯然失色,反而比她的一切想象都更完美,更耀眼,更梦幻,进一步补充刺激了她的梦想。
现在,梦想已远不止是永夜中的一点遥远星光,而占满了她的全世界,甚至填塞了所有隐蔽的角落,完全地包围她,占有了她。
她不见得找到了幸福的钥匙,甚至也难说自己变得积极乐观了,时而也会陷入压抑、焦躁乃至绝望中,而这些负面情绪一旦发作,便要比往日麻木的慢性病痛程度要强烈得多……但快乐的容量也的确增大了,她现在总算有了美丽的回忆可以品味,每次想着那个人,心里便满溢着浓烈如酒的幸福感,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她整天随身携带着那枚钻石耳钉,时不时便取出来,盯着它发呆傻乐,陶醉得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同时,潜意识里觉得这能够再次触动某个类似幸运摇奖的玄学机关,她破天荒地主动学起了化妆打扮,努力修饰外表,从灰白色的人变成了一个彩色的人。
头脑中有一个声音拼命警告她,那个男人能给她的,终归也不过是梦里的浓情,对她的人生只有害处,毫无助益。
然而即使明知是毒剂,是陷阱,一尝之后,也已是神魂荡迷,难以回头。
所以,几天后的一个让人晕眩泛暖的艳阳天,她终于忍不住昏头犯傻。
下午,她穿着那条范思哲的裙子,带着那只耳钉,跑到马德里东北郊,走向巴尔德巴贝斯训练基地外围。
不过这不是因为她犯了花痴病。
她只是不想和不死心求复合的前男友上同一节课而已。不管她好说歹说,那傻大个就是不肯放弃,逮到机会就对她堵截追逐,自从她开始带妆上学以后就更热情了,她实在是要躲开他才没办法……
还有,大学宽进严出,身边挂科拿不到毕业证的同胞比比皆是,平时高强度的课业压力实在太大,她做惯了好学生,必须喘口气……至于为什么非要大老远跑到这种荒地蹲着……都来马德里了,一次都没来参观过皇马训练基地哪算个事?
——反正,她不是为了那个谁才来的,绝对不是。
训练场外有一大片空地,晴天一碧,万里无云,清澄而明朗,周围的草地广阔而濡湿,行道树上的叶子闪闪发亮,清新怡人。然而哪怕干净的郊野空气,蜂拥着兴奋的人群,也变得嘈杂浑浊。
满脸冷漠的龙芳妮默默站在人群的边缘,不举牌子,不拿球衣和海报,双手交叉,在心里反复强调那些不得不来的理由。
自我催眠的途中,有个同样亚洲面孔的女孩向她搭话。
“你是中国来的吗?”女孩问。
芳妮微微一怔,随便点了点头。“对。”
“皇马球迷?”
“不是。”她回答得非常干脆。
女孩笑了笑,又问:“就只是来看C罗的?”
一听到那两个字,她身上的雷达警告系统就被激活了,浑身都僵硬了起来。“不是,我不喜欢他。”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只是路过看看。”
说完,她不动声色地又往旁边挪了几步,与所有球迷粉丝划清界限。
她这副高冷的态度成功赶了人,然后,她的视线越过围墙,望向训练场内部,脸上渐渐浮现一抹自嘲的苦笑。
嗯,她是不喜欢他——至少不想喜欢他。
可她背井离乡,孤身留学异国,为的是什么,骗不过老母,更骗不过自己。
不过,真到了心心念念的马德里,她却什么都没干,只觉得自己是个大傻子。
与他阶级不对等,生活圈差了十万八千里,扯一百年也扯不上交集,在同一个城市又能怎样?整天和一大群人蹲点堵他?看到他就大呼小叫,讨到个签名就当中了彩票,合了个影就像升仙了一样光荣?或者充其量,什么特别活动被选中当幸运儿,单独和他见一面,被他抱一抱,亲亲脸,说些贴心话,就感激零涕哭哭啼啼?
这种掉份儿的事,她不干,光是想想都讨厌。
她龙芳妮就是翘辫子,不得好死,从天台跳下去,也不会去蹲守求见C罗。
………………
可是实在想见他,哪怕一次都好,以什么方式都好。
而来这犯蠢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不是她没骨气,但丘比特之箭的致命一击,肉`体凡胎着实挡不住。
她正苦笑叹气时,周围的球迷又起了一阵骚动欢呼。
——C·罗纳尔多的豪华蓝色法拉利开出来了。
球迷一拥而上,而大明星今天的心情看来也还不错,耐心地在门口停车,摇下车窗,为守候的每一个人签名合影。
而芳妮仅仅只是僵在原地,丝毫没有挪动脚步。
从这个距离和角度,她隐约瞥见他的翘睫毛,笔直的尖鼻子,颊边的美人痣,性感的弓形嘴唇,完美的下颌线,长脖子上的喉结,还能观察他握着笔龙凤飞舞的动作,两只手臂上浮现的血管,耳朵则偶尔捕捉到了他那一缕藏匿于四周咋呼声中的醇和嗓音。
她靠近了几步,仅仅只为好好看看他,然而那双黑葡萄似的漂亮眼睛仅仅只是向这个方向扫了一眼,她就慌张地连连后退,并别过了头,用长发遮脸。
她不喜欢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淹没了自己的独立存在。
那些起劲的球迷显然没那么多执念心魔,面对神仙中人,懂得安守本分,知足常乐,只要能从偶像那里得到一点恩惠,就称心遂意,喜笑颜开。
可叹她心比天高,贪嗔痴恨爱恶欲几毒俱全也就罢了,偏偏又没这个能耐做巧取豪夺的事,欲求不得,只能躲在角落里郁闷。
等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转完了,那位万人迷已然驱车而去。
翘了堂课,白来一次,可喜可贺,犯蠢完毕。
太阳逐渐西斜下去,常规训练时间早已结束,众多驻足守候的球迷此行最大的目标也达成了,很快心满意足地一一散去,留下一片冷清的空地。
芳妮没有走。
难得现在安安静静,没了人群,这个清净的地盘是她一个人的了,天上终古常新的皎日,这一刻好像也只照耀着她。
她再次望进训练场内。一墙之隔,阻绝了两个世界。
她羡慕球员,主教练,助理,记者,甚至羡慕清洁工。
她想,如果她当时冲到他面前,或许他还会认得她,还会对她露出那种要命的笑容,跟她多说几句话。
……但这没什么意思。
稍微特别点的一条沙丁鱼也依然只是沙丁鱼,个体意义被吞没于群体的概念。
他当然是个谦和善良的人,对粉丝也怀有真诚的感情,从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态度,然而她不喜欢做大型群体的组成分子,而和千千万万人均等平分的一点温柔,她也宁可不要。
即便是服装店里的浪漫奇遇,于他而言,大概也无非是他面对女性和弱者的绅士风度使然,无甚特殊意义,但是……至少形式上,那是独属于她的一点东西。
她既放不下刺猬一样的自尊心,又是一只清高而无能,缺乏活力和执行力的死水母,想靠近喜欢的人比登月还难,也就只能靠见鬼了。
——虽然最后还真见了鬼,但这种事显然也是可一而不可再。她又不是欧皇。
她始终唯有甘做一条渺小的沙丁鱼,才能看心上人一眼,今天是,以后亦复如是。
可悲。pathetic
某种程度上,注定名垂千古的约翰·辛克利倒是她佩服的偶像,奈何那是个举世无双的强人,她却是个智商魄力执行力多重残疾的废物,也没本事威胁到奥巴马的人身安全……
算了,来都来了,其实这里风光也不错,就当游玩。
她停留在训练场外围久久不去,闻到了青草的气息,一阵阵拂面的微风,也携带着这股香气,向她致以问候。簌簌的一声风吹,道路旁的一朵小野花,便在那颤颤巍巍地摇摆起来,招引蜂蝶。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万籁俱静中,模糊了时间概念,心神缓缓放松下来,仿佛天人合一,领悟了整个宇宙的意志,心中那股灼烧的迷恋之情也在这一刻显得无关紧要了似的。生机勃勃的绿野,树叶的响动,午后的阳光,无人的道路……一切都呈现出抽象的意义,使她百感丛生。
以清虚为体,物化逍遥,欢喜自在……
没错,她是来找他了,但他出现之后,她全程不动如山,不曾失态,也没像那些凡夫俗子一般蜂拥而去,由此可以证明,她已是外不着相,内不动心,再不是为美色所迷的痴儿。
公路上有跑车飞驰。芳妮没有理会,紧盯着树上的一只小鸟,忽然真觉得自己已然除尽色根,五蕴皆空,快要大彻大悟了,不禁露出一抹松快的笑容。
她本就轻薄名利,不慕富贵,现在连最困难的爱欲一关都破了,什么也阻止不了她悟道成仙了——
“你在找我吗?”
慵懒迷人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销魂化骨,直入心扉。
芳妮瞬间道心不稳,浑身一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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