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殿下,殿下…”

    正是隆冬时节,还是卯时一刻,天就已经亮了,浅青色的黎明,仍然还有几颗星星,风呼呼地吹过,刮在人脸上生疼。

    七皇子寝殿里。

    屏风外的是景平苑总管太监刘谨,他平日最守礼数,此刻却顾不得那些,几乎是急红了一双眼睛,听见屏风内魏煦起身的声音之后,快步走了进去,压低了声音急匆匆道:“殿下,奴才一大清早就得到消息,先前传的那事儿…陛下今天可能就要下旨了!”

    魏煦原本还有些睡意朦胧,听到这话,他呼吸猛地一滞,下意识坐起身来。

    先前传的那事儿…魏煦脸色有些微微发白,轻轻抿了抿唇。

    这几年,皇帝的身体越发不好,魏国的国力也有衰退的迹象,然而北燕和梁国,却逐渐势大,虽然边境时有不稳,但皇帝不愿打仗,一味求和,前不久,听传言说,北燕派来了使者,商谈两国交好,互换质子的事。

    互换质子是几国历朝历代常有的事,虽然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却也算是盟约的一种。北燕主动派来使者,传达了交好的意图,皇帝不愿打仗,更不愿看着北燕与梁国交好,魏国失了先机,自然而然,是乐意与北燕结盟的。

    魏国一共七位皇子。

    大皇子魏祁乃当今齐皇后所生,是皇帝最受宠的儿子,二皇子魏宏,是容贵妃的儿子,虽不是嫡子,却也极为风光,三皇子魏泽、四皇子魏元…仔细算下来,宫中最不受宠,地位最卑微,也最有可能会被送去北燕作为质子交换的,就是自己。

    “这可怎么是好…”刘谨急的嘴角都快要生了燎泡,焦急道:“殿下,北燕那样的苦寒之地,若是以质子的身份去了,哪里还有命回来?您快去求求皇上,万万不能让您去啊!”

    魏煦苦笑了一声,拍了拍刘谨的手:“公公莫急,圣旨不是还没下来么?”

    “更何况…”魏煦顿了顿,轻声道:“若是我去了,真能换得两国百年交好,不兴战事,倒也是件好事。而且…公公也知道,旁人叫我一声七殿下,你我心里清楚,我是什么身份…”

    魏煦垂眸,轻轻笑了笑,“送去北燕做质子的话…再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了。”

    魏煦的出生,不过是皇帝酒醉之后的一个意外。

    当初皇帝喝醉了酒,情迷之下,幸了宫中洒扫的一名婢女,后来那名婢女就生下了魏煦。然而,虽然母凭子贵被奉为顺仪,可后宫之中的女人们,靠的是更多的是母家的权势地位。

    皇帝子嗣众多,自然不会把一个洒扫婢女生下来的孩子放在心上,给了封号和赏赐之后,就将人抛诸脑后。在这后宫之中,不受宠的妃嫔和皇子,卑微的就像尘土。

    魏煦七岁的时候,一场风寒便要了他母妃的命,幸得刘谨在这宫中时刻照看着,否则…他这样没有母妃,更不得圣宠的皇子,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

    “公公,若是父皇今日真的下旨命我前去…”魏煦冲着这个从小照看自己长大的太监总监宽慰一笑,“你放心,我总是会照顾好自己的。”

    闻言,刘谨心中大恸,“殿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奴才伺候了您十几年,就算是真有这么一天…难道您还想撇下奴才不成?顺仪当初对奴才有救命之恩,您又是奴才亲眼看着长大的,就算是真要去那北燕当质子,奴才自然是跟着一起在您跟前伺候的。”

    说到这里,刘谨咬了咬牙,哑声道:“陛下好狠的心,咱们魏国就算势微,又何曾落得个要跟北燕交换质子的地步?”

    “更何况…边境还有淮南王镇守,何曾怕那些个狄子蛮夷?”

    听到淮南王三个字,魏煦怔了怔,薄唇微抿,有一瞬间的失神,又生怕刘谨看出来,苦笑了一声,小声道:“公公慎言,景平苑虽小,却还是要当心隔墙有耳。”

    听到这话,刘谨心里更是一酸。

    景平苑虽是皇子居所,宫里人捧高踩低是惯了的,里里外外只有四五个宫人伺候,更没什么可用的人,如若不然,殿下何需在自己的寝殿里都要这般小心谨慎?

    叹了口气,刘谨暗骂自己着急起来嘴上没个把门的,抬起手来就要掌自己的嘴,低声道:“殿下恕罪,是奴才一时心急,嘴上没了分寸。”

    “公公莫吃心。”魏煦连忙拦住刘谨的动作,摇了摇头,轻声道:“若是那消息是真的…现如今咱们景平苑,怕是大家都看着呢,我自是没关系,只是怕带累了公公。”

    从小看着魏煦长大,自然知道他性子如何。

    刘谨喉咙一哑,眼眶微微有些发红,躬身站在魏煦身边,勉力宽慰道:“殿下,奴才省得…不过,终归是宫里人胡乱传出来的消息,说不定不作准的,您是皇上的血脉,是顶顶尊贵的七皇子——”

    魏煦垂眸,轻声道:“好了,公公不用担忧,若是消息是假的,那自然是最好。”

    “若是真的…”魏煦深吸一口气,停顿了片刻之后,起身走到书案前,打开墙上的暗格,在刘谨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从暗格中拿出了一封文书。

    捏了捏自己微微有些发麻的指尖,魏煦抬起头来冲着刘谨笑了笑。

    “我不过是宫中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母妃去的早,这些年若不是公公时刻照看着,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

    听了这话,刘谨瞬间老泪纵横,跪下来就要给魏煦叩头:“殿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可折煞奴才了,能伺候您,才是奴才的福分——”

    魏煦伸手拦住刘谨下跪,神色郑重了几分,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文书递给刘谨。

    “公公,若是父皇真的要我去北燕做交换质子…”魏煦慢慢道:“我在这宫中没有任何依仗,自然是父皇说怎样便要怎样的…所以,若是圣旨真的下来…公公,我希望你能帮我把这封文书,交给…交给淮南王。”

    “公公一定要记得,这封文书事关重大,一定要亲自,亲自交到淮南王手上。”

    “淮南王?”见魏煦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刘谨也顾不得其他,接过他递来的密信,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刘谨几乎瞬间被吓破了胆子,一张脸苍白如纸,“这是…这是…这是当初…”

    “这东西怎么会在您手中?这…这…这…”刘谨不敢置信,压低了声音望向魏煦道:“陛下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这可是要捅破天的啊…若是让淮南王知道了…”

    “公公不必紧张。”魏煦轻声说,“的确是捅破天的东西…但公公只需要亲自交给淮南王即可,旁的不用担心。”

    “殿下,您让老奴去做什么,只需要说一声,老奴自是万死不辞的,可是…您收集这些东西…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您焉然还有命在?!”刘谨急得额头上都冒了汗,犹豫了下,望向魏煦问道:“您做这些…淮南王…知道吗?”

    魏煦轻轻笑了一下,垂眸轻声开口道:“当初姬绍离京,我费了好多功夫,三年时间,才勉强弄到这些。”

    “原本是想,等找到更多证据之后,再找人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到淮南王府去的。若不是突然出了质子一事…”魏煦轻轻呼出一口气,望向刘谨,“公公,现如今,我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虽然这封文书能证明的东西有限…不过姬绍很聪明…”魏煦笑了笑,“只需把这东西交给他,他自然会顺着线索查下去。”

    “不过...公公千万不要让他知道了这东西是我送去的。”魏煦轻笑了一声,“若是让他知道了,恐怕又要多生事端了。”

    魏煦说的轻描淡写,刘谨却急的心口都疼了,忍不住道:“可是殿下…您分明现在已经连自身都难保了,又何苦要这般为了淮南王——甚至还不让他知道您做了这些!”

    “公公没忘吧。”魏煦淡淡一笑,望着刘谨轻声开口道:“三年前,姬绍进宫同皇子们一起读书的那段日子…是他处处护着我。”

    “是…殿下是个记恩的…当初淮南王府出事...您也是...”回忆起三年前发生的一切,刘谨喉咙发塞,哑声道:“若不是因为当初...陛下也不会待您如此凉薄...”

    刘谨话还没说完,魏煦抿了抿唇,笑了笑,轻声道,“公公,过去的事情,就莫要再提了。”

    刘谨是看着魏煦从小长大的,此时此刻,看着他脸上有些萧索的神情,哪怕心里还有千百句劝阻的话想说,此时此刻也全都说不出口了。

    叹了口气,刘谨小心将那封文书收入怀中,发誓道:“殿下放心,老奴就算是拼了性命,也一定会把这封信亲手送到淮南王手上。”

    “不过…”想到魏煦已经做好了去北燕做质子的心理准备这件事,刘谨还是忍不住心疼,开口劝道:“殿下切莫灰心,圣旨还没下来呢…老奴再去差人打听打听,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看着刘谨急匆匆地出去打探消息之后,魏煦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他抿了抿唇,望着窗外浅青色的天,忍不住有些出神。

    这些年皇帝身体越发不好,喜怒无常,从来不允许宫中旁人乱嚼舌根。

    可消息能够传到刘谨这里…那大约就是真的了。

    虽然顶着一个七皇子的名头,可他从来就是在这宫中被人轻贱着长大的。

    去北燕做质子,对于其他皇子来说,或许是灭顶之灾,但对于魏煦而言…他抬起手来搓了搓有些僵硬的脸颊,呵出一口寒气来。

    没什么可怕的。

    ——————

    当天下午,景平苑就接到了承乾宫宫人递过来的口信,要七皇子魏煦马上到宣政殿一趟。

    宣政殿从来都是皇帝跟王公大臣们议事的地方,刘谨虽然忧心重重,却也不敢多言半句,连声应了,转过头来,却在无人的地方低头抹了把脸,不愿意让魏煦看见,洗了个冷水脸才进去通报。

    听刘谨说完,魏煦抿了抿唇,面上如寻常无异,反过来安慰刘谨,温声道:“公公不必悲戚,历朝历代,交换质子一事并不是没有,若我真的去了,北燕对我的态度,便是对魏国的态度。”魏煦轻笑了一声,“说不定在北燕,咱们的日子比在这里还要好过一些呢。”

    没有让刘谨跟着,魏煦独自一人去了宣政殿。

    还未进去,就看到二皇子魏宏和五皇子魏修并肩从里面走出来。

    “哟,难得在宣政殿见到七弟啊。”魏宏远远地走过来,看着魏煦,眼中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来,挑了挑眉开口道:“是父皇召见你吧。”

    五皇子魏修的母妃淑妃也并不受宠,是以他向来在宫中都是以魏宏马首是瞻,听了魏宏的话,也忍不住笑道:“自然是父皇召见,否则七弟尚未入朝,这宣政殿平时哪里来得?”

    魏煦早已习惯了这二人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态度,此时此刻虽然心里厌烦,面上仍然是淡淡的,微微颔首道:“劳二皇兄五皇兄挂念,父皇寅时差了人过来叫我,所以我就过来了。”

    魏宏是一早就知道了魏煦将被送去北燕做质子的,原本他准备好了看魏煦惊慌失措的模样,可偏偏魏煦看上去真像是一无所知。

    看着他茫然的一张脸,魏宏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快意,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父皇叫你,自然是有急事,七皇弟快去吧,可莫要让父皇等急了。”

    将魏宏眼中的情绪尽收眼底,魏煦自嘲一笑。

    他这个二皇兄…怕是巴不得他马上被送去北燕做质子啊,真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是有哪里值得被嫉恨的地方,让他处处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然而,魏煦心里清楚,这些情绪却是万万不能表露分毫的。

    抿了抿唇,面上依然是淡淡的,点了点头之后,转身往宣政殿里走了。

    看着魏煦这样好好的离开,魏修有些不解,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二皇兄,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看他大惊失色的样子,岂不是更妙?”

    “闭嘴——”魏宏看了前面的魏煦一眼,冷笑一声开口道:“把魏煦送去北燕做交换质子事关重大,父皇未金口玉言之前,你想在他面前把这件事说破吗?”

    “不过是一个婢女生下来的贱种!”魏宏轻哼了一声,“不知道当初姬绍为什么这么护着他,现在离了姬绍,且看看他能在北燕活多久。”

    提到那个名字,一旁听着的魏修蓦地一顿。

    淮南王姬绍。

    当初还没发生那件事的事情…姬绍还是淮南王世子,在宫中与皇子一同读书。

    那时候,姬绍是名满京城的王世子,最几乎是所有皇子都拼了命想与他交好,偏偏姬绍不曾搭理任何人,唯独对魏煦极为亲近。

    后来姬绍成了淮南王,去镇守边疆…魏修咳了一声,谄笑一声,冲着魏宏讨好道:“二皇兄何必动气,不过是一个马上要被送去北燕做质子交换的人罢了,姬…淮南王自然也不会在意。”

    “哼,急什么。”魏宏嘲讽一笑,“就算是他现在不知道,一会儿去了宣政殿,可就有好戏看了…”

    然而,魏煦却在进宣政殿之前,被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陈福拦了下来。

    “七皇子且慢。”陈福站在宣政殿门口,看见魏煦过来,连忙走近行礼,冲着魏煦一笑,轻声道:“七皇子赎罪,方才陛下是急着叫您来着,可是不巧,在您来之前,宣政殿送来了几本紧急的折子,还来了几个大臣,现下正在里面议事,奴才看陛下脸色不好,这恐怕一时半会儿的出不来,您要不然先回去,奴才这边看着,陛下发话了,奴才差人过去再叫您。”

    魏煦下意识往议事厅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听见里面隐约像是有皇帝发怒的声音,然而,陈福挡在他面前,虽然态度挑不出错处来,可那模样,分明是不许他再往前一步了。

    于是,魏煦就这么回去了。

    然而,一直等到亥时,都没等到皇帝派人过来叫他过去的消息。

    心里藏着事儿,自然睡不下去,正当魏煦坐在案前思索着究竟是出了什么状况的时候,刘谨喜出望外地跑过来,站在屏风外,压低了声音开口道:“殿下…殿下,奴才刚收到了消息。”

    魏煦连忙让他进来,刘谨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恭恭敬敬跟魏煦行了礼之后,看了一眼四周才小心道:“奴才刚才听承乾宫的小德子说,今天晚间,陛下发了好大的火气,摔了好几个进贡的瓷器宝物,再然后,就听说宫里那几个北燕来的使者,直接被骁骑营的人给抓了下狱了!”

    魏煦猛地一愣。

    “陛下今天再没召见过您,奴才猜测,一定是北燕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刘谨垂首小声道:“奴才不敢妄议朝政,但是…奴才琢磨着…殿下,您定是不会被送去与北燕交换质子了。”

    担忧了这么长时间的事情就这么化险为夷了,饶是刘谨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也忍不住松了一大口气,喜不自禁,絮絮叨叨又跟魏煦说了半天自己方才听承乾殿小德子传话的内容。

    “也不知道北燕的那些狄子是怎么惹到陛下了…就在这结盟的档口…”刘谨忍俊不禁,顿了一下才慢慢开口:“听说那北燕的狄子被骁骑营下狱的时候,还在殿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呢,当真都是蛮夷…”

    一直到刘谨退下,魏煦仍然有些转不过来。

    就这么解决了?

    皇帝怎么会这么轻易的放弃了与北燕的联盟,又是为什么直接让骁骑营的人抓了北燕的使者下狱…魏煦眉头微蹙,隐约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安。

    一夜无梦。

    与北燕交换质子这件事,伴随着北燕使者被下狱,在宫里再也无人提起过,短短半个月过去,这一天,魏煦却再次接到了承乾宫宫人传来的口信。

    皇帝晚上要在太和殿设宴,宴请所有王公大臣、世家子弟和诰命夫人。

    刘谨在一旁连声应了,还给递信的宫人拿了几颗金瓜子,将人送出景平苑之后,转过身来让宫人端了几碟子点心过来,“殿下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去了宴上还要喝酒,胃里怕是受不住的。”

    “这几年陛下在宫中设宴的次数越发少了。”刘谨一边伺候着魏煦吃用膳,一边思忖着开口道:“也不知道今日是为了什么…”

    魏煦笑了一下,轻声开口道:“公公还担忧着先前北燕质子那事儿呢?放心吧,既是北燕使者已经被下了大狱,我猜…应该是不会再提起了,更何况,虽然互换质子一事历朝历代皆有,但总归不是多么光彩的,今日这么大费周章宴请群臣,自然是不会跟那事有关。”

    刘谨连忙点头,一笑道:“是是是,殿下说的是,是奴才糊涂了。”

    吃了些糕点果子之类的,瞧着时辰,魏煦换了衣服,朝着太和殿去了。

    宴席未开,皇帝在前殿与王公大臣们说话,齐皇后在后殿招待着进宫来的诰命夫人,殿中礼乐声响,歌舞不停,一排热闹非凡。

    像魏煦这样既无外祖庇荫,又不受宠的皇子,自然是坐在角落里,倒也没什么人注意。

    酉时三刻,礼乐停,歌舞退,听到外面的宫人唱诺:清河长公主到,人还没进来,只见后殿所有的诰命夫人齐齐起身,连齐皇后也起身相迎。

    魏煦一愣,清河长公主居然来了。

    清河长公主是现今皇帝的胞姐,与皇帝从小一同长大,是这大魏朝,除了齐皇后之外,最最尊贵的女人,虽然年近四十,可一张脸仍然美得倾国倾城,像一尊玉雕。

    同样的,除却美貌,她也是整个大魏朝最传奇的女人。

    二十年前,清河长公主与淮南王府威远将军姬蘅大婚,郎才女貌,被传为一时佳话,然而,姬蘅在十五年前战死沙场,在所有人都为清河长公主感到悲伤的时候,五年后,清河长公主宣布再嫁,而现如今的驸马,却是当初姬蘅麾下的一名小将。

    没有人知道高高在上的清河长公主究竟为什么会嫁给一个小将,但富贵天生,皇权天授,不论她的驸马是谁,她永远是大魏朝最有权势的女人。

    按理说,魏煦是应该称呼清河长公主一声姑母的。

    然而,这些年来,他只见过清河长公主两面。

    脑海中浮现出当初与清河长公主见面的那两次情形,魏煦有些出神,低头喝了杯酒。

    自从先驸马姬蘅逝世以后,清河长公主便深居简出,鲜少露面,不知道今日为何她也会来参加这宴席…魏煦下意识往清河长公主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而不知道是他错觉还是怎么,在他望过去的瞬间,清河长公主的视线也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

    魏煦一愣,正要看清楚的时候,清河长公主已经把视线从魏煦的身上移开,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到皇后下首的位置坐下了。

    “昨日便听陛下说公主要来,本宫今天早早吩咐了厨房,特意准备了几样公主爱吃的菜。”齐皇后望向清河长公主一笑,“这几年公主鲜少出府,陛下总是惦记着,这次既然来了,不如索性就在宫里住上一段日子,本宫安排宫人把公主原先居住的宫殿收拾出来,保证布置得妥妥帖帖。”

    清河长公主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环视太和殿一周后,神色淡得像雾:“本宫自然也是惦记陛下的,只不过,本宫自有自己的公主府,回宫倒是不必了。”

    “今日宴席何时开始?”清河长公主望向齐皇后,“本宫听说…淮南王回朝了。”

    提到淮南王这三个字,齐皇后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又被她掩盖下去。

    是,淮南王姬绍,昨日回朝了。

    今日的宴饮,便是为庆贺他回朝而办。

    当年姬家军负于长野之战,满门战死,姬绍独自一人带着落败的姬家军落魄离京,所有人都以为,淮南王府从此就落败了。

    齐皇后的母家素来与淮南王府不睦,两家敌对由来已久,当初淮南王府潦倒,齐皇后心中并不是没有窃喜过的。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姬绍这样一个小儿,竟然真能扛起姬家军的大旗,在兵败垂成之际夺回长野。

    现如今,姬绍拥兵百万,手持虎符,是魏国百姓心中威名赫赫的战神。

    身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为齐相最为宠爱的女儿,齐皇后自然是知晓,对于姬绍,皇帝的心中,是忌惮大过于欣赏的,当初允他出征,原以为是送他去死,却万万没想到他还能活着回来。

    勉强将心中所有纷乱的情绪压下,齐皇后冲着清河长公主一笑,连忙道:“是呢,今日正是为了给淮南王接风洗尘,陛下特意准备的宴饮,原本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淮南王昨日就回京了,除了陛下和本宫之外,旁人还都不知道呢。”

    “姬绍既然唤先驸马一声叔父,自然早在回京之前,便差人给本宫递了口信。”清河长公主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望着殿中一派热闹情形,像是笑了一下,淡淡开口道:“原本所有人都以为淮南王府败落了,本宫猜想…许是不少人都没有想到…那孩子独自一人,还能咬着牙把淮南王府的大旗给扛起来吧…”

    清河长公主这话听起来像是在闲聊,齐皇后脸上的笑容却僵了僵,勉强笑了一下,点头道:“淮南王府的子孙,自然都是好的…”

    两人正说着话,殿前,宫人一声唱诺,整个太和殿都安静下来。

    “陛下到——”

    “淮南王到——”

    听到淮南王三个字,魏煦手里的酒杯猛地一颤,下意识望向太和殿入口的方向。

    跟在皇帝身后,淮南王姬绍一身鸦青色云纹大麾,一双墨染似的眼眸沾染着边疆沉淀下来的冷漠与凌厉,端是一张动人心魄的好容貌,可那周身的气势,却像是在刀山血海之中浸染过一般,戴着一股凛人的杀伐气。

    然而,当他一步步走进太和殿,风吹起他宽大的披风袍角,烈烈云纹大麾浮动之间,他轻轻一笑,恍惚又让人觉得漫不经心,目光扫过谁,谁都是心中一紧。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见过姬绍的。

    准确来说,都是见过从前的那个淮南王世子的。

    当初,淮南王世子姬绍名满京城,少年容貌俊俏不似凡人,虽然终日都是懒洋洋的样子,却透着一股将门世家独有的气质,眼眸明亮,不知道多少王公大臣家的小姐,看他一眼,就红了脸庞。

    然而,现如今这个周深透着冷冽,眉眼中带着杀伐气的淮南王,却跟当初的那个姬绍,完全不同。

    魏煦的视线,几乎克制不住地落在姬绍身上,又飞快的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颗心在胸膛里跳成了擂鼓,他努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几乎是扼腕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称病不参加这场宴饮。

    然而,正在他心神不宁的时候,手里的杯子一个没拿稳,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在这安静的大殿之中,显得格外明显。

    皇帝皱了眉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见是自己最不受宠的儿子,张嘴就想斥责。

    “还不快去把地上的碎片收拾了。”清河长公主瞥了一眼站在魏煦身边的宫人,淡淡开口道:“杯子碎了是小,若是伤了皇子,你们担待的起么?”

    见清河长公主已经开口了,皇帝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宫人连忙跪下来告罪,飞快将地上的碎片清理了。

    魏煦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就看到刚刚入座的姬绍,目光似有若无的从远处扫了他一眼。

    魏煦咳了一声,脸瞬间涨得通红,如坐针毡。

    皇帝挥退了礼乐歌舞,脸上带着笑容,向在座的所有人宣布了姬绍回朝的消息,并且大加褒奖姬绍在戍边三年的功勋赫赫。

    皇帝一边说,一边看着坐在席上波澜不惊的姬绍,吸了口气,将忌惮的情绪按捺在心里,依旧笑容满面。

    淮南王府是魏国唯一的异姓王府。

    当年,淮南王与魏国先祖一同征战,打下了大魏的江山,江山平定之后,虽然淮南王府历代都忠心耿耿,可百万兵权始终握在外姓人手中这件事,却一直都是历代大魏皇帝的心腹大患。

    当初…一场他处心积虑的长野之战,原本以为已经足够令淮南王府从此败落。

    却万万没想到…当初的一时心慈手软,却让姬绍这样一个他从来没放在眼里过的弱冠小儿,扛起了整个姬家。

    半月前,北燕过来的使者传递了两国交好的书信。

    原本皇帝已经决定与北燕结盟,却万万没想到,在那个当口收到了姬绍从边关送来的密报。

    姬绍的亲信,快马加鞭赶路十日,承上来的那封染血的信笺。

    这是一封北燕王写给梁国襄王的信。

    信上写,北燕明面上与大魏交好,缔结盟友之约,实则是为了在魏国安插探子,等待合适时机,与襄王联手,倾覆整个魏朝。

    与此同时,姬绍还送来了数十顶魏国边境北燕探子的项上人头。

    这件事事关重大,皇帝虽心中疑虑深重,却也深知与北燕结盟交换质子一事,势必是不能成行了,万一姬绍说的是真的…那么互换质子之后,自己等于是亲手将北燕的探子送到了魏国的腹地。

    姬绍在密报中所言,是要请兵出征,踏平北燕,然而,皇帝却不愿他出兵。

    不愿动兵的原因很简单,三年来,姬绍在边境屡立奇功,在百姓心中的声望已经到达顶峰,几乎已经封无可封…若是这次继续让姬绍领兵出征踏平北燕…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他若是知道了当初长野之战背后的密辛…拥兵不返,直接兵谏皇城谋朝篡位呢?

    皇帝心里没有底,他自信当初的事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如今已经成长到连他都觉得难以控制的姬绍,究竟有没有察觉什么。

    不知道便相安无事,若是他知道了还隐而不发…对于皇帝而言,姬绍的存在,几乎是比边境敌国的虎视眈眈,更让人觉得如鲠在喉。

    所以,打是不会打的。

    皇帝先是找了个理由将皇城内北燕的使者发作了一顿,然后派了使者前去北燕假模假样的商议联盟的细节,暗示他们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另外一边,他命姬绍回京,想亲自试探他究竟知不知道当初长野之战的事。

    看着大殿之中众人恭维讨好姬绍的样子,皇帝面上含笑,一边不遗余力的夸奖他,另一边心中也隐隐有了打算。

    淮南王府这顶帽子已经戴的够久了…自己乃是堂堂天子,当初能对付得了他的父辈叔伯…现如今…难道还除不掉这个弱冠小儿吗?

    宴饮开始,殿中的气氛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魏煦飞快地看了一眼姬绍所在的方向,几个当初与淮南王府交好,又亲眼看着姬绍长大的老臣们正拉着他说话。

    离得太远,魏煦看不清姬绍的神情,只知道他自是没空闲注意到自己这边的,松了口气,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趁着旁人不注意,静悄悄地离席了。

    太和殿中仍然是灯光通明,走出来依然能听到宴饮与舞乐的声音。

    夜深了,霜寒露重,方才在殿中沾让的酒气此时此刻被冷风一吹,淡了许多。

    魏煦呼出一口白气来,抬起手来搓了搓有些僵硬的脸,下意识又回头往殿中看了一眼。

    三年不见,姬绍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从没个正形的淮南王世子,变成了杀伐果断,威震一方的淮南王。

    收回视线,魏煦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既是替他高兴,又忍不住有些心虚。

    自己做的那些事…姬绍当初无暇跟自己计较,后来又带兵去了边关,这才算是过去了。

    现如今姬绍回来了…魏煦咳了一声,有些小心地想,堂堂淮南王,不会揪着自己当初的那一点小错不放吧?

    魏煦站在殿外愣神,没看到有人从后面走过来。

    “这不是七皇弟吗?”五皇子魏修走过来,望着魏煦笑了起来,“怎么不在殿中待着,反倒自己跑出来了?”

    “今日淮南王回朝,当初在大家都在文渊阁读书的时候,他跟你的关系可最好,怎么今天不见七皇弟跟淮南王打招呼?”

    魏修的母妃在宫中也不受宠,不过胜在他善于钻营,早早的便跟二皇子魏宏搭上了线。

    今日皇帝设宴为姬绍洗尘,朝中众多大臣都主动上前去与姬绍攀谈,原本他也是想主动去与姬绍交好,然而已成淮南王的姬绍,却仍然跟当初做王世子时候一样,从来不将他放在眼里。

    在姬绍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气却不敢对着姬绍发作,本来只是憋着火出来透透气,却万万没想到碰见了魏煦。

    魏修一晚上都在殿内,自然也发现了魏煦与姬绍之间连视线接触都未曾有过。

    想当初…这二人可是形影不离啊。

    虽然在魏祁与魏宏面前需要做低扶小,忍气吞声,但面对着同样不受宠,甚至比自己更加不被人放在眼里的魏煦…魏修轻哼了一声,几乎是瞬间就认定了,姬绍现如今贵为淮南王,自然是也看不上在这宫中无依无靠的魏煦。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怒意消散了许多,甚至多出了几分得意来。

    “也是…淮南王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魏修慢悠悠的开口嘲讽道:“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可惜啊…”

    魏煦抿了抿唇,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魏修这般特意过来折辱自己的原因,轻笑一声,抬起头来望向魏修,懒得与他多言,淡淡开口道:“皇兄多虑了,我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份,至于为什么不跟淮南王打招呼…”

    原本姬绍回朝这件事,已经让魏煦心神大震,他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若是平常,他早习惯了旁人对他的羞辱,只当作空气听听罢了,然而此时此刻,所有的情绪都堆在一起,又听到魏修话里话外都在暗指姬绍,他深深吸了口气,看了魏修一眼,微笑道:“今日在宴上,五皇兄似乎也没能跟淮南王打上招呼,若是论起这个来,五皇兄应该比我更清楚一些才对。”

    “你——”魏修一直跟着魏宏一起,平日里明里暗里讥讽魏煦是惯了的,何曾见过魏煦这样反驳自己?不过是一个没了母妃的贱种!

    魏修原本就喝了酒,此时此刻,方才在大殿内不被姬绍放在眼里的憋闷和被魏煦嘲讽的火气一瞬间涌上来,他大怒之下,抬起手来就要跟魏煦动手。

    魏煦身子往后一退,微微侧头。

    正要反抗的时候,却看到魏修的手,从后面,被人抓住了。

    是姬绍。

    淮南王姬绍一双墨染的眸子似笑非笑,眼神凛冽,抓着魏修的手,尚且还一句话都没说,魏修已经控制不住的冷汗滴落下来,酒全醒了。

    “许久不回朝…”姬绍轻笑了一声,“倒是没发现五皇子好大的威风。”

    “太和殿里陛下正在宴请群臣,你却在这里跟七殿下动手…”姬绍扫了魏修一眼,嘴角噙着一抹似讥讽又似嘲弄的笑意,淡淡开口道:“需要本王进去禀明陛下,让陛下来替二位殿下决断吗?”

    “我…”魏修被吓了一跳,几乎瞬间身子就软了一半,连忙求绕道:“淮南王赎罪,淮南王赎罪…方才…方才我只是跟七皇弟闹着玩…”

    “大好的日子,何必为了这一点小事叨扰父皇…”魏修有些急迫的望向魏煦,讨好道:“七皇弟,你说是不是?”

    魏煦几乎没听见魏修在说什么。

    姬绍的存在感太强,他顿了顿,下意识点了点头。

    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跳的厉害,别过头去不看姬绍:“是…这点小事…不必打扰父皇…”

    “今日宴饮…五皇兄可能是有些喝多了…”魏煦抿了抿嘴唇,垂眸开口道:“我也先回去了——”

    听到这话,魏修松了一大口气,飞快点头,“是是是…我喝多了…”

    “淮南王赎罪,我…我先回宴上去了——”

    魏修一走,魏煦用余光悄悄看了一眼姬绍的神色,咳了一声,犹豫了一下,下意识想转身离开。

    然而,姬绍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魏煦。

    “七殿下。”

    魏煦心里猛地一颤,抿了抿唇,脚步下意识就顿住了。

    三年前,姬绍还是淮南王世子,入皇宫与皇子一同在文渊阁读书。

    那时候姬绍少年意气,因与他交好,私底下偏喜欢叫他的字,

    魏煦。

    字时安。

    在无人的时候,姬绍习惯了叫他魏时安,却从来不曾这般疏远的称呼他一声七殿下。

    魏煦嘴里微微有些发苦,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尴尬和僵硬的厉害。

    抬起头来冲着姬绍点了点头,咳了一声,斟酌着语气,低声道:“淮南王。”

    姬绍神色未变,似是轻笑了一声,又开口淡淡道:

    “七殿下可曾记得,还欠我一块杏花酥?”

    魏煦先是一愣。

    在宴饮上见到姬绍之后,在短短的时间内,他几乎预想了两人见面后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况,却万万没想到,姬绍跟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意识到姬绍在说什么之后,他只觉得像是有一团火直接烧到了胸口,烫得他心跳都有些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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