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煦第一次见姬绍,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
那时姬绍还是淮南王世子,虽不过少时,便已经随父兄上过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名满京城,武艺骑射均惊才绝艳,再加上少年容貌俊俏不似凡人,脸上始终带着笑容,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邪气,虽然玩世不恭,可不知是不是出身将门世家的缘故,他只是随意站在那里,便似乎能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像一柄出了鞘的神兵。
皇帝为了以示对淮南王府的恩宠,表现出了对姬绍的各种喜爱,甚至破例让他入宫,与皇子们一同在文渊阁读书。
姬绍去到文渊阁的第一天,站在太傅身边,只随意在一众皇子之间扫了一眼,就大大咧咧地坐在了魏煦身边。
那时候,魏煦已经习惯了在宫中恍若透明人一样,谨小慎微的活着。
偏偏姬绍却飞扬明朗,耀眼的如同天上的光。
一堂课下来,虽然姬绍懒懒散散的,并不怎么与他说话,可魏煦依然能感受到其他皇子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身边这人强烈的存在感。
然而,姬绍为什么会在一众皇子之中,选择坐在他身边,魏煦心里是清楚的。
大皇子魏祁的外祖,是位列文臣之首的齐相,齐家一向与淮南王府不睦,姬绍自然与魏祁不对付。二皇子魏宏的母妃是容贵妃,容贵妃多年来盛宠不衰,在宫中的势力,几乎可与齐皇后匹敌,这么多年下来,魏宏在皇帝那里也颇为受宠,朝中自然也有一众支持者,其他的几个皇子虽然资质平平,却也早早的站了队。
然而淮南王府身为魏朝唯一一个异姓王府,手持虎符,能够历代在朝中屹立不倒的最重要原因之一,便是淮南王府的人,从不站队,更从不参与储君之争,他们是大魏的皇城铁壁,忠的是皇帝,忠的是家国。
一共七位皇子,姬绍看似漫不经心选择与自己坐在一起…对于他来说,这样的选择,方才是最省事,也最省心的。
但是,一个从来都不受宠的皇子,得了淮南王世子青眼这样的“殊荣”,却不是魏煦能够消受得起的。
以二皇子魏宏为首的几个皇子最初在得知姬绍也要来文渊阁读书时,是抱了拉拢淮南王府的念头的,然而他们在各方面都做足了准备,却万万没想到姬绍对他们几个并不怎么搭理,懒懒散散的竟然坐在了魏煦的身边。
二皇子在宫中从来都是被人捧惯了的,在姬绍这里接二连三吃了几个软钉子后,气的差点红了眼,但不论怎么生气,他谨记着容贵妃的叮嘱,自然不敢对姬绍如何,只憋着火想好好教训教训魏煦。
那天,太傅让皇子们起身念一念昨日作的《山河赋》,魏宏起身洋洋洒洒念了自己的文章,得了太傅的夸奖,然而他并未坐下,只皮笑肉不笑地望向魏煦所在的方向向太傅建议:“老师,方才我看七皇弟做文章也颇为认真,怎么不让他也起来念一念?”
话音未落,其他的几位皇子都笑了起来。
人人都知道,魏煦蠢笨,文章韬略样样不通,每一次被太傅叫起来回答问题,都会被人当做笑话一样嘲笑,久而久之,文渊阁的太傅都知道七皇子资质愚钝,再加上他素来都不受宠,慢慢的,他在文渊阁中,便也像是空气一般了。
再加上昨日太傅之所以让作《山河赋》,不过是因为当时讲到了史书中关于家国的故事,情之所至,并没有做强制的要求,文渊阁内,大半皇子都没有做好。
此时此刻魏宏故意叫魏煦起来作赋,自然是打定了主意要看他的笑话。
文渊阁中的太傅是内阁大学士里的老人了,活了一大把年纪的都是人精,自然能看得出皇子之间的暗流涌动,不愿得罪魏宏,便咳嗽一声,将目光转向魏煦,“七皇子,那你便起来念一念吧。”
魏煦没有立刻站起身来,在旁人看来,像是尴尬又犹豫的样子,显得有些畏缩。
然后,从姬绍的角度,却能够清楚的看到,魏煦垂眸,抬起手来将面前已经写好的《山河赋》用空白的宣纸挡住,然后才站起身来,抿了抿唇,望向太傅所在的方向,小声说:“老师,我并没有作出来——”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嘲笑声。
其中,以魏宏为首的最为明显,“果然愚钝。”
被众人嘲笑的时候,站立在原地出丑的魏煦,只低着头,微微垂眸,一言不发,像是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了千百次。
坐在他身边的姬绍,却是勾了勾唇,懒懒散散地站起身来。
“老师,碰巧我也没做。”姬绍挑唇一笑,目光扫过其余几位皇子,“不过…虽然没做,但方才听二皇子念《山河赋》觉得写的极好。”
魏宏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自得。
这篇《山河赋》可是他昨日夜里,叫了翰林院的翰林帮着修改了好多道的文章,他知道父皇一向看中皇子们念书,如今得了太傅夸奖,赶明儿这夸奖自然也会传到父皇耳中。
然而,姬绍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话锋一转,轻轻一笑道:“不知其他几位皇子可也作了《山河赋》,不如大家轮着都念一念,也让姬绍好好学习学习。”
这话一出,几位没做文章的皇子有些尴尬,面面相觑。
魏煦的眸子也蓦地一动,下意识望向姬绍。
他并不是个不识好歹的,分明是他在被人嘲笑,可姬绍却站起身来说了这一番话…是在帮他么?
殿内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老太傅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他当然能听出来姬绍是在帮着魏煦说话。魏煦在文渊阁中素来不受重视,被嘲笑也是常有的事,然而,魏煦可以轻视,淮南王府在朝中地位尊崇,姬绍又深受皇帝喜爱,自然不能随意轻视。
此时此刻,魏宏当然也听出了姬绍话里话外帮着魏煦解围的意思,咬了咬牙,重重的坐下了。
眼看着二皇子魏宏的脸色越来越差,老太傅连忙咳嗽了一声,冲着姬绍开口道:“世子若是对做文章感兴趣,讲学后可多留一刻,老夫专门为世子讲解,可好?”
听了太傅这话,姬绍像是有些遗憾的样子,轻轻一笑,又施施然坐下了。
“既是如此,那便辛苦老师了。”
坐下来后,姬绍只看了魏煦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并没有多说什么,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依旧漫不经心的听太傅讲学,然而,魏煦抿了抿唇,心中却是感激的。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帮他解围。
当初皇帝幸了他的母亲生下了他,虽然给了他七皇子的称号,却当他们母子是路边的杂草一样,从来没有看重过他。幼时他与母妃相依为命,被宫中那些捧高踩低的宫人们看不起,吃尽了苦头,虽然母妃待他极好,却因为是洒扫婢女出身,为了能够活下去,面对欺辱,更多的时候选择低眉顺眼的承受。
魏煦早就习惯了被这些人羞辱,习惯了,便也不会觉得难受。
可此时此刻,他坐在姬绍旁边,虽然知道方才姬绍站起来帮他说话的原因,更多的可能只是看不惯魏宏他们的嘴脸,哪怕是这样,魏煦仍然觉得心里有些发热。
虽然很想跟姬绍说一声谢谢,可余光看到姬绍漫不经心的侧脸,魏煦犹豫了一下,原本微微发热的心头慢慢凉下来,他攥了攥发麻的指尖,默默收回自己的视线。
像他这样不受宠的皇子,与淮南王府的高高在上的世子,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自己不该痴心妄想。
然而,魏煦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下了早课后,姬绍挡住了魏煦回去的路。
名满京城的淮南王世子双手抱胸,懒洋洋的靠在树干上,似笑非笑的勾着唇角锦衣华服,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小殿下,方才为什么说谎?”姬绍挑了挑眉,望着魏煦的眼睛,饶有兴趣。
魏煦猛地一顿,意识到姬绍看到自己写的那篇《山河赋》后,神色变得有些谨慎,垂眸低声道:“不知世子在说什么。”
看着魏煦瞬间变得有些防备的神情,姬绍反倒是笑了。
魏煦的皮肤很白,与皇室偏向硬朗威严的长相不同,他是所有皇子里,最偏向清秀的那一个,当时到奉旨到文渊阁读书,姬绍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魏煦。
他当然知道魏煦便是这皇帝七个儿子里地位最尴尬,也最不受宠的那一位,但是不知为何,看到魏煦那双颜色偏浅的瞳仁,他总觉得像极了他曾在森林里见过的幼兽,干净澄澈,赏心悦目。
不过,原本坐在魏煦身边,也只是因为他不愿与其他皇子过多纠缠,想挑个自己看着稍微顺眼一点的罢了。今日,他分明看到魏煦做了《山河赋》,虽然不过惊鸿一瞥,却也能看得出,魏煦所写的文章,比魏宏那般东拼西凑做出来的东西好了不知道多少,可被魏宏点名叫起来的时候,这小皇子却将做好了的文章遮起来,装作自己什么都不会的样子,垂着眸,说他没做。
脑海中浮现出方才魏煦被众人嘲笑讥讽,仿佛逆来顺受的样子,姬绍忽而一笑。
他觉得这个小皇子很有趣。
看着姬绍丝毫没有让开路的意思,魏煦忍不住有些紧张,抿了抿唇,垂眸道:“世子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传来两人的脚步声,魏煦下意识回头,姬绍拉着他往旁边侧了侧,隐了身形。
“那淮南王世子可也太不识抬举,二皇兄您主动与他交好那是看得起淮南王府,他却偏偏要跟一个婢女生的贱种待在一起。”魏修的声音带着对姬绍的愤慨和对魏宏的讨好,“今日魏煦出丑,他竟然帮他出头…二皇兄,若是淮南王府站在了魏煦那边——”
“住嘴!”魏宏似乎是有些怒气冲冲的样子,咬了咬牙才冷声开口道:“蠢货,你没看出来吗,姬绍就是不愿意太早站队,才主动与魏煦走近的!”
两人说话的声音近在咫尺。
姬绍拉着魏煦的手站在拐角的位置,距离极近,近到魏煦能闻到他身上传来好闻的沉水香,听到魏宏和魏修提到姬绍,他下意识抬起头来,想看姬绍的表情。
姬绍这时候刚好也低下头,看不出什么情绪,嘴角仍然带着笑。
两人双目对视,魏煦先是愣了下,然后飞快移开视线,面颊微微有些发热,默默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一直到魏宏和魏修走远,姬绍摇了摇头,嗤笑一声,“魏宏看得倒是挺清楚。”
“方才你也听到了吧?”目光落在魏煦身上,看着他那双比旁人浅上些许都瞳仁,姬绍一笑,“你之所以会被针对,全都是因为我。”
魏煦摇了摇头,并没有看姬绍,语气仿佛像是在说天气般平常,轻声道:“有没有世子,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姬绍打量着面前的小皇子。
老实说,他不喜欢皇室里的每一个人。出生在淮南王府,世代便是忠勇将门,姬家的男儿,从小奔赴的便是战场,效忠的便是国家,他们世世代代,用姬家男儿的鲜血,构筑起京城的歌舞升平,淮南王府的门楣,都是拿将士们命换来的功勋。
然而,这些年来,皇帝看似待淮南王府极好,可在他们胜仗归来之后,却处处掣肘淮南王府,任由齐相处处与姬家做对,
他父王一生忠勇,自然不会多想,可这一切,并不代表姬绍也能视若无睹。
虽然身为淮南王府的一份子,身上留着姬家的血脉,他终其一生,都会用自己的鲜血与生命效忠大魏,但姬绍却厌恶极了天家人那一套虚伪的做派,从来不愿与皇室任何人扯上关系。
可此时此刻,看着魏煦习惯了欺辱与讥讽,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一张脸,再联想到进宫前隐约听说的关于魏煦的身世。
不知道为何,姬绍鬼使神差的竟然觉得心里软了几分。
咳了一声,少年难得收敛起玩笑的神情。
抬起手来揉了揉魏煦的头发,想了想之后认真开口道:“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今日始终还是因为我连累小殿下受了欺辱。”
看着魏煦有些茫然的神色,姬绍勾了勾唇,轻轻一笑:
“明日不用早课,我带殿下去骑马,以示赔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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