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皇帝没有等到宴饮结束,早早就离开了。

    太监总管陈福恭恭敬敬地跟姬绍行了礼,引着姬绍去了承乾宫。

    腊月份天气冷,再加上皇帝身体不好,承乾宫的地龙烧得很旺,整个大殿的窗户都关着,鎏金纹龙的六脚香炉里静静地燃着一支龙涎香,香气中还混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郁药味。

    皇帝像是有些乏了,让陈福端了一杯醒神茶来,刚喝几口,就咳嗽起来。

    姬绍站立在原地,静静的,没有说话。

    好不容易缓过来了,皇帝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喘了两口粗气后,方才望向垂首站在下面的姬绍笑道:“方才好几个老臣都跟朕说,在边疆历练三年,你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懒懒散散的,像个浪荡的世家子,你父王当初还跟朕念叨过,怕你这性子未来扛不起淮南王府的大旗。”

    “现如今,就是你父王泉下有知,应当也是欣慰的。”叹了一口气,皇帝又咳了几声,陈福连忙上前去伺候着,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叹了口气望向姬绍开口道:“这几年朕的身体是越发不好了,三年前那件事,朕心里也不好受。”

    看着皇帝眼中那一抹恰到好处的悲戚,姬绍心中冷笑。

    从前皇帝最擅长的,便是用这样的方式收买人心,然而,就是这一副宽宥仁慈的面孔,轻描淡写的,就害了淮南王府和姬家军数万条人命。

    然而,这些情绪自然都是不能表现出来的。

    姬绍微微垂了眸,轻声道:“多谢陛下夸奖。”

    坐在正位上,看着姬绍的脸,皇帝神色有片刻的复杂,静了片刻,他慢慢道:“罢了,知道你也不乐意提从前的事,既是回京了,那便多待上一些日子,边疆苦寒,现在也无战事,之前你呈上来的密保朕都看了,索性你就待在京中,好好查查北燕探子的事。”

    “淮南王府许久不住人,朕明日就派内务府的人给你重新修缮一二,再给你挑几个得手的下人伺候着。”

    自己刚刚回京,便急着要在他身边安插线人吗?姬绍心中轻笑一声,面上依然看不出什么情绪来,没有任何推脱,行礼谢恩,一一应了。

    见姬绍没有拒绝,皇帝目的已经达成,淡淡一笑,眸色也变得随和不少。

    轻叹了口气,皇帝扶着正位上的把手,咳嗽了几声,“你也是从小朕看着长大的,这个年纪,应当正是相看世子妃的年纪…”皇帝叹了口气,“可现如今府里冷冷清清的,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着。”

    皇帝慈爱的看了姬绍一眼,“从小你就是朕欣赏的孩子,现如今更是朕的左膀右臂…若是还有什么其他需要,尽管跟朕提出来,不必拘礼。”

    姬绍抬起头来望向皇帝,躬身行礼:“陛下,微臣刚好有一事相求。”

    ……

    ……

    皇帝还在病中,精神短,但为了表示对姬绍的喜爱,聊完了正事后还硬撑着与他拉了好一会儿家常,一直到陈福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皇帝自觉今日目的都达到了,便不再同他多话,姬绍跪安。

    走出承乾殿的时候,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雪。

    并不算大的雪花,飘飘扬扬的落在姬绍脸上,融化后的寒意,驱散了宴饮上的那一点酒气。

    方才与皇帝虚以委蛇的笑容尚还挂在脸上,他眉目英挺如画,笑的时候如同春花秋月优雅动人,可那双墨染的眸子,却危险冰冷,如同寂寂深渊。

    闭了闭眼,已经被他刻意遗忘了许久的记忆,再度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袭来。

    这京中,没有一个人不记得三年前的长野之战。

    西凉□□,凉王带兵偷袭大魏,皇帝命他父王姬禹鸿带五万精兵,率众讨伐西凉。

    西凉疆土贫瘠,百姓贫困,虽时有□□,却不难镇压,大军开拔两月,捷报频传。包括姬绍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胜利在望,百姓们更是将淮南王府的战功赫赫,编成了歌谣四处传唱。

    然而,那一天也像今日一样下了雪。

    魏国的冬天虽冷,下雪却始终是一件罕见的事,早上所有人一睡醒打开窗子,就看见外面白茫茫一片,天上还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都说瑞雪兆丰年,百姓们纷纷出门扫雪,孩童们津津有味地凑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袅袅的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升起,气氛一派宁静祥和。

    朱红色的城门打开的时候,还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通传战报的骑兵马蹄声如同惊雷一般,踏乱了京中一片白茫茫的雪,留下一片肃杀与沉寂。

    随之而来的,便是抬着棺椁徒步进城的姬家军。

    残破的铠甲、染血的披风,姬家军的战士们抬着淮南王府的棺椁,一步一步走向淮南王府的方向。

    漫天飞舞的的鹅毛大雪,像是祭奠英魂的纸钱。

    扫雪的百姓停住了动作,堆雪人的孩子不再玩闹,几乎是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姬家满门忠烈的棺椁,从自己面前走过。

    再然后,淮南王率姬家军追击凉王,在长野中凉王埋伏,淮南王姬禹鸿、骠骑将军姬天崇、忠武将军姬远、广威将军姬敬卓全部战死的消息,随着漫天大雪,传遍了整个京城。

    广威将军姬敬卓的义子姬昊,是这一战唯一活着回来的人。

    当四具棺椁一字排开,被放置在淮南王府的门楣之下,当姬绍一身黑衣出现在姬昊眼前,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积攒了一路的眼泪迸发而出,他死死抱住姬绍,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

    “所有人都死了!”

    “大伯、二叔、三叔、还有我爹——”

    “凉王在长野设了圈套…”

    “我们带兵去追——”

    “大伯身中十六箭——”

    “三叔替我挡刀而死——”

    “阿绍…都怪我…都怪我…”

    “应该是我替他们去死,应该是我替他们去死啊——”

    姬绍当时站在淮南王府四具棺椁面前,一双墨染的眸子像是染了血,他一把揪住姬昊的衣领,几乎是嘶吼出声:“为什么?!怎么会?!分明战事告捷,分明占尽先机!”

    姬绍不愿意接受父兄叔伯在长野之战上全部战死的消息,一口血喷了出来,险些站立不稳,然而,他甚至来不及悲痛恍惚,淮南王姬禹鸿指挥不当,疑与凉王勾结通敌叛国,刻意输掉长野之战的流言就已经传得到处都是,那些从前与淮南王府不睦的人在那时候全都跳了出来,从前战功赫赫的淮南王府,一夜之间,就成了众矢之的。

    那时候姬昊被下了大狱,姬绍被齐相带来的人软禁在淮南王府,但皇帝如何处置淮南王府的旨意还未下来,姬绍就仍然是淮南王世子,那些人不敢对他如何,就日日监视着他,更痴心妄想着从他这里套出淮南王府通敌叛国的证据,好拿去讨功。

    “世子,您若是知道长野之战的密辛,就早日告诉我们,陛下圣明,又那般疼爱与您,早早的说出来了,还能保全淮南王府的名望啊。”

    “现如今淮南王已经甍了,淮南王府只剩下您撑着了,您不如大义灭亲,说不定还能将功折罪…”

    三天三夜,姬绍滴米未进,一身孝服,眼眶里都是血丝,闻言他冷笑了一声,身体因为虚弱克制不住地晃了晃,声音沙哑:“我淮南王府满门忠烈,我父王为大魏征战沙场一生,为国捐躯而亡,现如今,你们这些奸佞,为了落井下石,便是连脸都不要了吗?”

    那时候姬绍日日被人监视,半步出不得淮南王府,再加上京城那些难听到不堪入耳的流言,他恍恍惚惚,精神几欲崩溃,一时想拿了剑来将所有监视着他的人都砍了冲到皇宫里去,一时想着放一把大火,将所有往他父兄叔伯身上泼脏水的人都烧死。

    后来,是清河长公主一巴掌打醒了他。

    “姬绍,你给本宫好好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清河长公主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命宫人一盆冷水直接从头浇到尾,“你父兄叔伯用生命用鲜血捍卫的淮南王府,便是给你现如今这样糟蹋的吗?!”

    “如今你父王马革裹尸还被人构陷,你却在这里浑浑噩噩,摆出这等作茧自缚的样子要给谁看?!是要让你的父王叔伯们在地下都不得安宁,脸上继续蒙羞吗?!”

    在姬绍的记忆,清河长公主素来对他慈爱,几乎从未见过她这样发怒失态的样子。

    然而,清河长公主这一骂,却骂得他彻底清醒过来。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在父兄叔伯荫蔽下无忧无虑长大的淮南王世子,现如今,阖府不安,满门飘摇,能够扛起淮南王府的人,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现如今淮南王府虽然遭人构陷,可并无真凭实据,不过是因为皇帝尚且没有最终表态,所以那些从此与淮南王府不睦的大臣们,一夜之间全都跳了出来,试图以长野之战的失利,构陷他父王指挥失误,甚至污蔑淮南王府通敌叛国。

    那时候淮南王府腹背受敌,姬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派出淮南王府京中的探子联络了那些从前与他父王关系亲近的大臣,在清河长公主的帮助下,慢慢开始扭转局势。

    然而,姬绍万万没想到的是,除却那些曾经受过淮南王府恩惠的大臣,魏煦竟然也在背后帮他。

    “昨日魏煦去了公主府。”

    姬绍还记得,那日清河长公主为他带来了皇帝决定召见姬绍,亲审淮南王府一案的消息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反倒是告诉了他关于魏煦的消息。

    “他并不知我一直都在帮你,跪在地上哀求我站出来替淮南王府说话。”清河长公主静了片刻之后,回忆着昨日魏煦跪在公主府的情形。

    “太昌十一年,幽州叛乱,淮南王带兵平乱,身中一刀三箭仍带领数万将士冲锋陷阵。”

    “太昌十七年,平陵□□,淮南王府骠骑将军姬天崇带兵平乱,镇压乱民,保一方平安。”

    “兴和三年,南疆来犯,是先驸马姬蘅带兵出征,宁死都不肯让南疆犯我大魏一步…”

    魏煦咬了咬牙,攥紧了拳头,在清河长公主面前沉沉叩首。

    “自□□开国以来,淮南王府为大魏征战六世,祠堂供奉牌位数百,凡为男丁,皆征战沙场,为国捐躯,他们的牺牲,魏煦记得,百姓记得,大魏的江山都记得!”

    “魏煦人微言轻,但是,求长公主看在先驸马的份上,站出来替淮南王府说一句话吧!淮南王府满门忠烈,万万不能让他们背负骂名,含冤而死啊!”

    魏煦不止找了长公主。

    在那一日下早朝之后,他守在宣政殿外,拦住了程太傅,拦住了刑部侍郎施袁诚,大理寺卿詹青云…连姬绍都不得不说,那时候的魏煦,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时候,朝中分为两个势力,一方以齐相为首,恨不得抓住这次机会将淮南王府彻底铲除,另一方则与淮南王府有旧,不愿看着将门忠臣埋骨沙场还被贼人陷害,可这两派势力,最终都等着皇帝最终表明态度,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魏煦是宫中最不受宠的皇子,没有一个人料到,他会为了风雨飘摇的淮南王府,做出这等打破僵局之事。

    连姬绍也没想到。

    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呢,听说在长公主府,魏煦额头上磕出了血,听说皇帝大怒,斥责皇子未入朝时不得干政,命他长跪于宣政殿外整整四个时辰,听说魏宏魏修闻言前去看热闹,当着众人的面刻意折辱与他…

    那个傻东西。

    分明为了能在宫中活下去,隐忍着过了十几年。

    却竟然为了他,冒这么大险,做这么蠢的事。

    说不清楚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感受。

    姬绍那时只觉得自己的心口狠狠地疼了一下,逼得他眼眶都红了。

    姬绍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他硬生生忍着在清河长公主面前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可却从那一刻开始,发了疯似的渴望权势。

    他深刻地记得淮南王府家破人亡被千夫所指的痛楚,锥心刺骨,但除却那四具冰冷的棺椁和阖府悖哭之外,更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天魏煦豁出所有为他所做的一切。

    后来,当皇帝宣召姬绍,亲审淮南王府一案时,皇帝看着姬绍,摆出了一副宽宥却为难的样子,告诉他此事可大可小,虽然并无直接证据能够证明淮南王勾结凉王通敌叛国,但指挥不当,害得数万将士死伤的罪名却是实打实的。

    “朕当然知道淮南王府满门忠烈,但朕乃一国之君,若是就这样轻易放过,如何面对数万将士们的英魂?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皇帝打得好算盘,虽无淮南王府通敌叛国的证据,但却可以借着齐相之口,顺势治淮南王府一个指挥不利,损失惨重的罪名,褫夺了淮南王府的爵位,彻底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

    然而,皇帝万万没想到的是,在那天,朝中竟有半数大臣站出来,为淮南王府说话,京中更有成千上万的百姓,在那一日自发来到宫门外,一起为淮南王府求情。

    当清河长公主手持丹书铁券,神情肃穆,与众朝臣一起替淮南王府请命之时,姬绍站立在朝堂之上,远远的望着皇帝与齐相瞬间变得难看的神情,那一瞬间,他心中皆是快意。

    没想到吧?想趁机夺了淮南王府世袭罔替的爵位,想往他战死沙场的父兄叔伯们身上泼脏水…哪怕一双墨染的眸子里尽是恨意与悲戚,可他轮廓坚硬,站在那里时挺直了脊背,傲然而立,微笑着望向皇帝。

    姬家满门忠血,棺椁里装着的是烈烈英魂。

    竖子,你们以为,没了我父兄叔伯,便可以趁机对淮南王府下手了吗?

    以为无凭无据,便能污我淮南王府门楣,构陷我父兄叔伯通敌叛国吗?

    魏煦说的对。

    淮南王们历朝历代凡为男丁,皆征战沙场,为国捐躯,他们的牺牲,百姓记得,这传承六朝的丹书铁券记得,大魏的江山记得。

    当皇帝碍于天下悠悠众口,为了民心所向,最终以下旨以国礼厚葬淮南王,命淮南王世子姬绍袭爵淮南王的时候,姬绍深吸一口气,肃然跪下。

    “姬家姬绍,请缨出征!”

    “不剿西凉,誓不还朝!”

    他要带兵出征,为父兄叔伯报仇血恨,他要剿灭西凉,为淮南王府重复荣光。

    他知道,皇帝必然会答应。

    一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在这个关头,免得寒了朝中大半与淮南王府有旧的臣子们的心,二…姬绍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二是父王已死,皇帝只当他是未及弱冠的稚子,既然没能趁此机会收回淮南王府世袭罔替的帽子,对于他立下生死状远赴边疆的提议,皇帝定然会心动,必然任由他独自去边关送死。

    ……

    雪花飘扬。

    站立在漫天大雪中,看着宫中灯火通明,姬绍的思绪渐渐回拢,转身望向皇帝所在的承乾殿。

    方才皇帝眼中的忌惮与警惕,姬绍几乎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在心中轻笑。后悔了么?当初允他出京,不过是不信他能活着回来,然而,他不仅活着回来了,更在这三年中,查到了当初长野之战,淮南王府满门覆灭的真相。

    三年前,他在这京中尝尽了人情冷暖,当初只以为是淮南王府一时失势,所有人都想跳出来踩上一脚,却万万没想到…捏了捏眉心,姬绍闭了闭眼,掩去眸中升腾起来的冷意与戾意,拢了拢身上披着的云纹大麾,正准备出宫,却看到不远处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像是喝多了。

    眯了眯眼,姬绍静了片刻,忽然扬唇一笑,朝着那道身影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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