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苑的正厅里。
姬绍坐在主位上喝了一盏热茶,看着门廊外落了厚厚一层的白雪,看不清楚神色,“你继续说。”
一内侍打扮的下人跪在地上,恭敬地开口道:“七殿下平日不喜欢让旁的下人伺候,只有刘总管跟着,平日里一般辰时就起了。”
“七殿下觉少,但像今日这般睡得不安稳的日子不多,奴才仔细算过,一般只有刑部尚书施大人差人来过,七殿下才会如此。”
“但不论何时睡得晚了,第二天还是会按时去文渊阁上早课,有时候刘总管忧心着殿下的身体,会劝他歇一日。”
“奴才还记得刘总管当时说,殿下,您忧心了一夜,四更天才歇下,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何苦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不如老奴替您去文渊阁向太傅大人告个假,再多睡两个时辰也是好的。”
“七殿下像是毫不在意,笑了一下之后才说,公公,我没事,更何况日子总要过下去。”
顿了一下,内侍打扮的下人小心揣摩着姬绍的心意,“依奴才看,七殿下定然是在宫中担忧着您在边疆的战事,却又不好向旁人表露,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一般——”
姬绍轻轻笑了笑,未置可否,挥了挥手便让人下去了。
这人是他出京前便放在魏煦身边的探子,三年来,魏煦在这宫中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均由这个探子飞鸽传书向他汇报。
没别的。
小殿下独自一人在这深宫之中长大,受尽了艰难坎坷,苦楚吃尽,深知只有谨小慎微,咬紧牙关了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十几年来将隐忍都变成了习惯了,临到头却为了自己豁出去了那一回。
他曾经承诺过要护着魏煦一辈子,可三年前淮南王府发生巨变,他立下生死状匆匆离京。
除却满心的仇恨与杀意,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魏煦。
所以姬绍在景平苑安插了探子,这三年来,魏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要知道。
他有没有被人欺负。
有没有好生吃饭。
有没有因为忧心着他,而过得不好。
当初施人诚托人送来了自己在边疆的战报,魏煦将近半个月都不能安睡,可饶是这样,他依然能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将担忧全都咽下,每日辰时准时去文渊阁报到。
方才探子怕他误会了魏煦,其实多虑了。
他知道魏煦究竟是为什么。
三年来,魏煦在京中无一人可以依附,他手中握着的,只有自己出京前给他留下来的探子线人,可他没有命这些探子线人为自己谋划任何事,唯一吩咐他们去做的,就是查探当初长野之战的线索。
之所以每日都去文渊阁,不过也是因为施人诚最方便给他传递消息的地方就是那里。
这人怕错过了跟自己相关的任何一丁点消息。
他怕自己战死沙场,所以咬紧了牙关去替他做那些他可能来不及做的事情。
魏煦比他想象中的更坚韧,也比他想象中的更会隐忍。
有时候他看着从京中传来的关于魏煦的消息,会忍不住觉得心疼。
这傻东西,怎么就这么会戳自己的心呢?
脑海中浮现出方才在卧房之中,看到魏煦满头大汗做了噩梦的样子,姬绍轻轻呼出一口气。
三年来,他八百里刀山血海走过,见过魑魅魍魉,也见过明枪暗箭,原以为命运波折坎坷,可看到魏煦睡梦中哽咽着喊他名字的那一刻,他才恍惚知道。
原来上苍其实并没有亏待他多少。
……
魏煦出来的时候,姬绍正背对着他,站在正厅的门廊下。
没有要下人伺候,景平苑中也无一人敢来过来打扰。
淮南王一身黑袍映雪,背影比三年前看着高大许多,他安静的站着,风吹起他宽大的披风袍角,看起来有些料峭。
听到脚步声,姬绍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魏煦的身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六尺,面对面这样站着,魏煦心跳忽然乱了两下,他抿了下唇:“淮南王久等了,我已经让刘瑾去收拾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可以出发了。”
姬绍看着他,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不久。”
魏煦一愣,“什么?”
从辰时一刻下了早朝就过来到现在,不过等了一个多时辰。
相比你在京中等了我整整三年,真的不久。
不过这话没有说出口,姬绍将手炉放在一旁,视线落在正厅廊下悬挂着的一个平安符上,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大昭寺的平安符?”姬绍走上前去,将平安符摘下来拿在手里,轻轻摩挲了下。
魏煦抿了下唇,嗯了一声。
“方才在你房里也看见了一个,挂在床幔上。”姬绍看着魏煦,轻声道:“求了多少?”
魏煦一滞,没有说话。
这平安符是当初魏煦跟着皇帝一同出宫去大昭寺里求的,求了许多,每一个都是魏煦在佛像面前沉沉叩首,让大昭寺的主持帮忙开了光才请回来,挂在景平苑中的各个角落。
魏煦自己并不信鬼神,但他当时担心姬绍担心的快要疯了,无处发泄又无能为力,只能像溺了水人抓住海上的一根浮木一般,连这样虚无缥缈的法子都去尝试。
可他说不出口,都是男子,这话说出来未免也太过矫情。
深呼吸了口气,魏煦侧过头去不看姬绍。
姬绍也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平安符,“既然求了那么多,这个送给我?”
魏煦眸子微颤,下意识望向姬绍。
姬绍神色平静的将平安符系在了自己腰间,然后解下了腰间原本挂着的那块玉佩。
魏煦有些不解的看着姬绍动作。
一直到姬绍站在他面前,低头将玉佩系在魏煦的腰间。
魏煦一怔。
姬绍看着他笑了一下,解释道:“当作回礼吧。”
“算不上多好的成色,也不是什么名贵的物件。”姬绍顿了顿,轻声道:“但是我戴了很久,也算是有些意义。”
魏煦心中一动,抿了下唇问他:“什么意义?”
“战场上救的一个孩子送的。”姬绍看着魏煦,淡淡道:“那时候我刚刚离京,与西凉打了一场,在战时救了一个孩子,他便把这块玉佩送给了我。”
“原本早就想给你的。”
“但那时候边疆战事刚起…”姬绍轻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魏煦却猛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几乎是瞬间,就理解了姬绍这话里的未尽之意。
那时候他刚刚去到边境,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活下去,不是战事未绝,而是他怕自己随时会死。
魏煦心口漏跳了两下,他怔怔的看着自己手中的玉佩。
可就是这样连生死都无法控制的时刻,姬绍还能想着将这块玉佩带回来送给自己。
若他只将自己当作知己朋友…那淮南王对知己朋友是不是未免也好的也太过了些?
两人对视,魏煦手掌心中生了一层细汗,他深吸了口气,下意识摩挲着姬绍方才给他系上的玉佩。
原本他还想着,就算是要试探姬绍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也要等他搬到淮南王府以后徐徐图之,可看着姬绍的那双眼睛,魏煦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
他掐了掐掌心,努力让自己镇定。
不行。
不能等了。
等不了了。
去他娘的徐徐图之!
“姬绍。”魏煦看着姬绍,“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魏煦抿了抿唇,咬了咬牙望向姬绍,几乎用尽了他这三年来积蓄的所有勇气,一字一句开口道:“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对你是怎么想的。”
“三年前我趁着你睡着,偷亲了你那一下你就应该看出来了吧?”
“同为男子,我却对你抱有非分之想。”
魏煦侧过脸去,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你生出这种念头的吧?”
“从当年魏修失手将笔洗里的污水泼在我身上那时候就开始了。”
“你不让刘瑾伺候,自己拧了帕子来给我擦脸,那时候你跟我说,魏时安,我不在你便任由旁人欺负吗,笨死你算了。”
“我当时看着你,便爱慕你了。”
“没想到吧。”
魏煦垂眸,一字一句道:“你不过是单纯的想待我好,我却暗地里生出这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你说要护着我一辈子的时候,我想着的是要跟你在一起。”
“你喝醉了酒宿在景平苑的时候,我想着的也是要跟你在一起。”
“你父兄叔父皆战死,你即将离京奔赴沙场的时候,我想着的也是要跟你在一起。”
“淮南王,你我皆是男子。”
“这心思我从三年前便有了,也被你发现了。”
“我原以为…原以为就算有朝一日你回了京,也应该躲着我,嫌恶我,对我避之不及才对。”
“可是你偏偏没有。”
“还有这块玉佩。”
魏煦看向姬绍,眼神分明是质问的,可眼眶却不争气的发了红,他近乎于狼狈的别过脸去,声音发哑:“你连自己能不能在沙场上活下去都不知道,却还想着要将它带回来送给我。”
“姬绍,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魏煦豁出去了,他只想要问一个答案,想要姬绍给他一个痛快。
魏煦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咬了咬牙,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仰起头来望向姬绍。
“你究竟是装作不懂,还是…”魏煦喉咙发紧,“还是…”
可剩下话还没说出口,姬绍打断他,“时安。”
魏煦之前好不容易积蓄的勇气在这一刻全都散去了。
他有些狼狈的侧过脸去不看姬绍。
姬绍把手放在魏煦头上揉了一把,声音很轻。
“看着我。”
魏煦一怔,下意识望向姬绍。
姬绍看着魏煦的眸子,轻声道:“你喜欢我我知道。”
“可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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