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曦光（三更）

    第五十四章  曦光

    酒这种东西, 入口辣而凉, 下了肚就热了。

    一团热气从腹部扩散到五脏六腑，银环吐出口气来：“花酿的酒更香些。梨花白和桂花酒都很好。”

    “粮食酿得酒更醇也更烈。”楚留香道, “各有各的好处。”

    他笑笑, 才发现银环耳朵上的珍珠耳坠, 莹润的珍珠很衬银环的肤色。

    “我记得你院子里有一棵年岁不小的桂花树，等它开花了你要拿花来做什么？”楚留香像是知道银环要说什么似的, “能不能在做完桂花糖的空余酿一酿酒, 桂花酒。”

    银环喝了人家的酒，吃着人家送的糖莲子, 只好答应：“我给你酿了就是。”

    “你来酿？”楚留香故意道。

    银环皱了皱眉：“不酿。”

    楚留香感受到他的抗拒便不再说，珍珠坠在银环的颊边微微晃动, 在月色下映照着素白的面容。

    “我有一个朋友, 极其爱珍珠, 他有个毛病……”

    楚留香见多识广, 他有很多的朋友, 喝过很多的酒，见过千百般的美景，遇过千千万的人。

    他随便挑出一样来同银环细细的说便可以说上许久。他言语风趣，娓娓道来，引得银环侧耳细细去品尝楚留香的所见所闻。

    不眠的黑夜总是无限漫长，只好数着吃了多少糖，剥开了多少瓜子的壳，又碾碎了多少花生的衣。这是第一次有人陪着他渡过漫漫长夜, 不必数着糖，只侧耳凝神去听他说话，偶尔他也同说说话。

    时间不再是需要掰着手指头去数的东西，你眨眨眼睛，听着背后的人说话的声音，很快就可以过去。

    银环含着糖，咂摸出了一丝欢喜的意味。

    他靠在楚留香身上，歪了歪头，剥了瓜子喂给楚留香：“然后呢？”

    “然后……”楚留香顿了顿，拍了拍银环的肩膀，手指了指天空，“你看。”

    银环略微坐起身，顺着楚留香手往他指着的方向望去，天光破晓，旭日初升，一团光在眼前迸发开，黑暗退散，光明渐生。

    银环眯了眯眼睛，好像是被光芒刺伤，又好像是想要将冉冉升起的旭日瞧得更清楚些。云层破开，雾气散去，世间所有都是金灿灿的。

    楚留香活动了一下被压麻的身体。

    “我说错了。”银环侧身面对楚留香。那人在初生的阳光里，好像要与光融为一体。银环看在眼里，却觉得他本身就是太阳，温暖且明亮。

    楚留香坐起来一些，目光温和的望着让他心动的姑娘，柔声问：“你说错了什么？”

    “你不是风。”银环微凉的手碰了碰楚留香的侧脸。

    楚留香心头微动，拦下银环的手握进手里：“那我是什么？”

    银环眨了下眼睛，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楚留香本也不需要他动，不需要他回答。

    略带薄茧的手指摩挲上银环的脸侧，楚留香又问：“你的胭脂也是凤仙花么？”

    凤仙花拿来染指甲不错，做胭脂是生怕洗得掉么。

    银环眼睫一颤：“楚留香……你抹花了我的脂粉。”

    楚留香一笑，眼中续着无限的柔情。这是个很多情的男人，也是一个很聪明，很懂得进退的男人。

    他放下手，细细的帮银环理顺披在肩上的头发：“我的错。冷不冷，要不要回去？”

    银环垂下了眼，日出只有那一瞬间让人觉得温暖震撼，过后还是冷的。

    他面前的男人十分有分寸，轻易的便看出了他的愿与不愿，轻易的前进后退，一直游刃有余。

    “回去吧。”银环道。

    他到底是说错了，还是说对了。银环一时有些分不清了。

    楚留香答应下来。

    回到小院后，两人道别。银环洗去脸上妆容，洗去身上尘埃，换了一身衣裳坐在镜前。

    镜中人脂粉洗尽，面色素白，眉目殊丽，眼下难掩憔悴容色。他拿粉盖了盖，又将带着锐气的眉画得温婉些，盖了脸侧不太明显的棱角，取了常用的胭脂将嘴唇点润。

    他抿了抿嘴唇，忆起楚留香凝望着自己的目光，怔怔在镜前坐了许久。他蓦然起身到洗脸盆前将妆容尽数洗去，白巾在脸上抹下一片色彩斑驳。

    楚留香个不走正门天天翻墙的，他提着食盒落到院子里的时候望见银环惊讶了一瞬。

    银环躺在竹椅上，磕着瓜子捧着本话本子，一身绣着荷花暗纹的白裙，脸上莫说脂粉，连眉毛都没画。素白的肤色在光下像是透明的，艳丽的眉眼锐利起来，却照旧漂亮得令人惊叹。都不像个姑娘了。

    楚留香摸了下鼻子，将食盒放下，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把竹凳子出来，端着凳子坐到他身边。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眼下乌青，脸是带着倦容的白。

    银环放下话本，清了清嗓子开口。却见楚留香又从凳子上起来，弯腰突然将银环从竹椅上抱起来。

    银环下意识闭上了嘴，眼睁睁瞧着某人一屁股坐自己的位子上，再将自己往他的怀里一按，脑袋正躺在他胸口。

    “嘘……别说话。”

    银环：“你……”

    “我有些困倦。”他的声音低低的哑，不知道是刻意压低还是真的如此，“陪我躺一会儿好不好？”

    银环可以感受到他拥抱着自己，抚在自己发上的手的温暖。

    阳光热烈的洒下来，抱着他的人好像不知道热似的。

    银环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楚留香便当他同意，拿自己当成银环的床，手轻轻的安慰似的拍着银环的脊背。

    有一瞬间银环觉得鼻酸。

    真是难，他在这儿住了大半年，居然连一身好看的男孩子穿的衣裳都没有。这里男人的衣裳怎么都不好看。

    真奇怪，楚留香这个人，他怎么就能穿上一身让自己觉得好看的白衣裳。

    银环有些头疼，阳光穿过树梢洒在他身上，蝉鸣似近又远，知了知了的叫。银环数着楚留香的心跳声，一，二，三，四……

    当一个人的心跳渐渐慢下来，另一个人的心似乎也被牵动，跟着安宁。银环不自知的靠在楚留香的身上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又倏然清醒了过来。

    楚留香睡着了，还在沉沉的睡着。也是，陪着他熬了两个晚上了，白日他睡了，楚留香还要去寻地方逗他开心。

    银环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在竹椅负手圈起的方寸间以手撑着在椅面，小心的撑起自己的重量。面目俊朗的人还兀自好睡着，多情清澈的眼瞧不见了，会温和笑起的嘴唇也不笑了，薄薄的唇瞧起来有些薄情。

    多情的眼睛，薄情的嘴唇。银环怔愣的瞧着，遇见这个人也并不很长，这样仔仔细细的打量他的容貌还觉得陌生。

    可怎么就靠着他睡了过去，怎么就……怎么就觉得心会疼，瞧着他心口就阵阵的疼着暗暗的欢喜着。银环悄悄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点了点楚留香挺直的鼻子。这个人总是很喜欢摸自己的鼻子，银环轻而又轻的捏了捏楚留香的鼻尖。

    他望着他，想起他在光里的模样。

    追逐光与温暖不仅仅是飞蛾的本能。

    在未来的许多年，银环想到这一日的自己便想笑。怎么能够怎这么傻，怎么就是看不清。乱花迷人眼，浮华乱人心，果真不假。

    银环俯下身，眼睫如飞蝶穿花般的颤抖着，他微微启唇，听见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的呼吸落在楚留香的嘴唇上，又临时转了方向，吻上了楚留香的鼻尖。

    忽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后脖颈，略带薄茧的手指细细的摩挲着，略微下压。银环猝不及防之下轻易便被他抱了满怀。

    银环的手按在楚留香的胸口上，原来有两个人的心在一起跳动。

    楚留香吻上银环的嘴唇，心口跳得太急，吻上的那一刻他听见了自己叹出的热气。

    连楚留香自己都觉得诧异，银环的目光怔怔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竟动也不敢动，欢喜又紧张的像个毛头小子。银环微凉的嘴唇落在他鼻尖的时候，楚留香差些觉得不能呼吸，明明他也不用鼻子来喘气，可就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银环不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不是他第一个拥抱的姑娘，也不是他第一个亲吻的姑娘，再亲密的事情他也不是没有经历。只是吻上银环的时候他还是悸动，好像第一次亲吻自己心爱的女孩子时的感受。

    他张开嘴唇，热气落在银环的唇上。

    “银环……”

    他这样称呼他，复低头只轻轻的吻了吻银环的嘴唇，不曾更深，“别怕……”

    怕么？

    他怕了。

    银环皱了皱眉，抬手盖住了楚留香的眼睛。

    “楚留香。”

    “嗯？”他困惑的应，却一动不动任由他遮挡他的眼睛，声音里尽是柔情。

    “你再睡一会儿吧。”

    楚留香笑了一声，眼睛闭上的时候睫毛刷过银环的掌心。

    他没有应声却已经告诉银环他睡了。

    爱上楚留香很困难，很难以理解么。多轻易的事啊。

    银环感受到手掌下略微湿润，想来是为了让他好好睡一觉，热的。不是谁都同他一样怪异，夏天白日睡外头不觉得很热，而觉得刚好暖和的。他轻轻起身，楚留香顺从的放开他，手自然的落在自己的眼睛上挡住亮光。

    银环从屋里头找了团扇出来，再出门发现楚留香又重新睡着了，他唇角微微扬起，在笑呢。

    银环打开楚留香带来的食盒瞧了眼，将里头的糕点取出来，搬了个小竹桌子放好。他在竹椅上坐下，取了本书放在膝头看，手上扇着扇子，微风徐徐落在楚留香的身上。

    太阳从天空的中心西斜，云层染上绚丽霞彩。

    楚留香低吟一声睁开眼，便见到不施粉黛的人靠在竹椅边翻看着书页，另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的为他打着扇子。

    楚留香笑着握住了银环为他打扇子的手：“糕点吃了么？”

    银环点了下头。

    “味道好不好？”

    银环又点了下头。

    楚留香笑了一声，柔声道：“那吃了我的糕点为我酿一坛桂花酒好不好？”

    银环不应了。

    楚留香道，“我想尝尝你酿的酒。”

    银环抬头望了楚留香一眼：“等桂花开的时候我匀你一半。”

    “那你的桂花糖不够吃怎么办？”楚留香坐起来，笑着逗他。

    许是因为那淡若水的一个吻，也可能是银环的体贴给了他底气。楚留香顺手将银环抱过来，教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美人在怀，谁能忍得住。反正楚留香不是柳下惠，是忍不住的。

    他抱住银环，手指交缠着握住银环的手指，亲了亲他的耳尖：“怎么没戴耳坠了？那对珍珠耳坠极衬你。”

    银环僵了僵，为什么不戴了呢。

    “糖不够吃的话，你会带来给我么？”

    头一回听银环说着近乎于撒娇的话语，楚留香心下发软，怎么答得出不给呢。

    “会。”他轻声道。

    “那你会为我带一辈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