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空折枝
花满楼瞧不见银环弯弯的眉眼, 只温声道:“它在枝头开的正好, 若可以且让它盛放至终吧。若你当真需要它……”
“不要了。”银环笑笑,“一朵花罢了, 这么较真做什么。你将茶花给我吧。”
人是真的会变的。他记得他不依不饶撒泼打滚也要得到的模样, 或要一枝花或是一句肯定的话。只是, 哭也好闹也罢,从来求不得。纵然真求来了点什么, 也只是被施舍来的假象。
何必呢。何必胡搅蛮缠, 叫人厌烦。
依花满楼的好性子他或许真能恳求一点什么在手中。可求来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 愈发叫人不痛快罢了。
花满楼顿了顿,他似是想说些什么, 又似乎想做些什么。可银环只是笑着让他坐在凳子上:“算了, 花有什么可着急的。我醒完神了,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吧。药我虽是调好了, 但到底你这情况我也是第一次, 有什么不舒服的你都记得告诉我。”
又是,算了。
对于花满楼来说一花一叶一风来尽是美好。比起将花草折落,他更愿意欣赏花在枝头盛放至终。花折下来,总是很容易凋谢的。他热所爱的生命也从来不只是他自己的,树木花草亦然。
当然,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他坚定自己的立场,却也尊重别人的选择。
银环与他所思不同,他愿意说出自己的想法, 也想要听一听银环的。可话一开头,银环方才所有的欢欣一下子便全数缩了回去。他明明想要,又立时退让,却让花满楼明白过来,一朵花对于银环来说是或许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并非只是一时兴起。
花满楼握住了银环的手,停下了他转身的步伐。
“不急。”花满楼拉回银环,自己站起身,声音温润而柔和,好像能包容银环所有的任性妄为无理取闹,“你坐一坐。”
两人的身份调换过来,银环困惑的坐在凳子上,花满楼转身在墙边的篓子里仔细找寻着什么。银环观望了片刻,按捺不住过去:“你在找什么?”
花满楼费了会儿功夫,他起身,银环恰好走到他身后。他拉住银环的手走向阳光璀璨的地方,低声问他:“想要哪一朵?”
银环这才发现他手中拿的是一把小剪子。
要还是不要。
银环碰了碰方才摸过的蔷薇花:“这朵。”
花满楼于是抚摸过蔷薇娇嫩的花瓣,眼眸已经低垂着,他虚虚抚过花茎剪下最适宜的长度,剥去尖锐的小刺后浅浅笑着递给银环。
银环整要接过来,却见花满楼的手越过他的手,慢慢抚上他的鬓边,将花戴在他的耳边。
“这样,可不可以?”
银环低下头,指尖只略微触及花瓣便收了回来:“它长在枝头有始有终,怎么又肯将它剪下来了呢?”
花满楼敏锐的察觉到银环被他扫了兴,方才还高高兴兴的。他一时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何处,只好温声道:“只觉你很是需要它。”
很需要么,一朵花值得他需要么。他要的应当不是一朵花,可似乎又真的只是一朵花而已。银环心头有些乱,可乱什么他自己又理的不甚清楚,只好双手握住花满楼为他戴上花朵的手,默了片刻后,半真不假的问他:“七童,是我好看,还是花更好看?”
花满楼放下剪子,明明瞧不见却已经抬起眼,面对银环的方向极其认真诚恳:“花与人是互相成就的。花美你更美,你美丽则花更娇艳。”
银环这才笑了,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笑了,直到开口才发觉言语轻快:“你不该是个老实人么?怎么说起话来这般动听?”
花满楼听见他笑心下松了口气,唇角习惯的微笑也不由加深了些。阳光为世间万物披上了浅淡的温暖的黄纱,灰尘在光下飞扬舞动,鲜花绿草伸展了身型,风也跟着安静下来。花满楼拢住银环冰冷的指尖:“心中这般想便这般说了。”
银环发现自己在笑,抿着嘴唇敛了敛嘴角的弧度,他兀自垂眸沉默了片刻,轻轻晃了晃花满楼的手:“这儿的光甚好,你坐着,我去拿药箱来,给你看眼睛。”
花满楼轻声答应:“好。”
药物是早早准备好的。银环将药箱抱出来放椅子上,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花满楼的眼睛,确认后取了一小瓷瓶出来,里头是澄明的药水。拿小芦苇杆取了药水滴入花满楼的眼中,问他是否难受。花满楼只觉有些凉,其他都好。
银环在他两只眼睛里各滴了三滴药水,后取出一小罐白色的药膏来。他让花满楼闭上眼睛,自己则取了干净的约两指宽的白布将药膏涂抹上去,蒙在花满楼的眼睛上,用细线在脑后固定住。
黏黏糊糊的药膏一贴在眼上还是清凉的感受,并没有其他感受。
白布遮住了花满楼的眼睛,却不减他温和如玉的气质,银环盯着他瞧了好半晌,从袖中抽出一条长长的白纱来覆盖住简陋的白布,手指灵巧的在他花满楼的脑后打了个结,长长的纱垂落下来,正好落在花满楼腰后,两头是端秀的兰草纹样。
雪白的纱遮挡住了花满楼的眼睛,却格外突出了他挺直的鼻子与长长的眉,竟有出尘脱俗之态。而他一直含着浅浅笑意的嘴唇却染着人世间最柔软的温度,在出尘之中显出温柔红尘的本身。
银环摸了摸兰草绣纹,目光不禁从他的鼻尖滑下落在他的嘴唇上,咋舌道,“你可真是俊秀的动人。叫人瞧了……”
“嗯?”
花满楼仰起脸,银环几乎有一种他在看着他的错觉。
他舔了舔还未补上胭脂的嘴唇,“……叫人瞧了怪心痒的,真想要看看白纱遮掩之下的你的眼睛。”
被他这般直勾勾的盯着,花满楼耳尖发烫,道:“你见过的。”
银环摊手:“我见过别人可不一定见过。你太招人喜欢了些,定然有许多姑娘瞧见你对你好奇,不依不饶的想要瞧瞧你的眼睛。”
花满楼只好微笑。
银环突然俯身凑近他,目光依旧在鼻唇之间逡巡:“七童,我突然有一个念头。”
“你说。”
“这是我亲手绣的,日后还会给你做更多。你的药每天换一次,我若在我便帮你,我不在你就自己悄悄的换,总之不许让别人摘下这条白纱来。好不好?”
银环总有许多奇怪的念头,这一次花满楼立时答应下来:“好。”
银环立时笑了起来。
花满楼答应之后再温声问他:“可有原由?”
原由,银环捧住花满楼的脸侧,低头亲上他的嘴唇。他总是这样,喜欢谁便爱黏着谁,亲密又自然。
“原由就是我除了配着面条馄饨,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吃干醋。喝到嘴里我容易伤心的,你是我的,我希望有一些事情只属于我们两个人。这样会让我觉得……”银环顿了顿,抱住花满楼的脖子,脸贴在花满楼的脸侧蹭了蹭,低声道,“会让我觉得我是不同的,是被在乎被在意的。”
他需要这种不同与特殊,需要那么一两件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事情,不拘大小,只要那么只属于他。这会让他觉得他被爱被看重着,他需要通过这样的事情,来获得对自己地位的确认。
花满楼笑容收敛了一瞬,复又勾起,他回拥了自己的心上人:“丫头,我很在意你。”
每多相处一日,便多在意一分。明明在得知他为男子时口中说着为时尚早,今时今日却已相拥在怀。喜欢一个人需要多久,一年一月一天还是只需要一瞬间一个眼神。
未熟识前,他欣赏他的优秀,喜爱他的跳脱,心动他暗藏的柔软。熟识之后,偶尔的哭笑不得之余尽是疼惜,疼惜于自己并不全然听懂的过往,心疼于他敛藏于皮肉之下却处处疼痛的伤口。他总能很简单就开怀,露出一点真实来,又总能在自己无意间被触动,透出伤痕收敛疼痛,挂上虚假的面具独自煎熬着。
花满楼只能猜测着他的心意,小心的去询问去了解他的痛处。他想要帮帮他,痛便哭,喜便笑,同他发脾气也没什么关系,哭过闹过,随后便轻松的笑上一场。
那日与银环坦白相告之时,花满楼知晓自己心动于冷姑娘,却并无法知晓自己到底能否待他寻常。他之前想了一夜,只觉银环很好,女子男子一样很好。若是做朋友他定然毫无顾忌,可若是要相守终生则亲密难免,他怕自己一点点的不适应都会刺痛银环。于是他说“尚早”,可原来心悦一人只会太晚,银环的每一次亲近都只让他欢喜,而非不自在。
花满楼缓缓拍着银环的脊背,似安抚似宽慰:“那你再同我说一说为何要剪下一朵花来,好不好?你其实不爱叫人为难,是不是?”
银环僵了僵,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花满楼便抱着他,缓缓拍着,两人静了片刻后,花满楼问他:“弯着腰累不累?坐会儿吧。”
“我想要你抱着我。”银环开口道。
花满楼轻声答应:“我会抱着你。”
“我想要你一直抱着我,只抱着我。”
花满楼正要应,却听银环在他耳边道:“这便是我要花的答案。一朵花没什么稀罕的,我要你便送我,这才是稀罕物。都说花易凋零,可你总得叫我见了它美丽才知它凋零。”
“其实……”银环微微蹙起眉,慢慢道,“我曾经得到过一枝花的,那时年岁尚小,不懂花与花看似长的一模一样,实际上天差地别。我满心欢喜,将花珍重收藏,却在长大之后懂得那朵花不是我想要的。”
“七童,我只是一时欢喜,一时兴起。我并不体贴,我只是瞧见它好就开口同你要了。我不曾考虑任何人,只想着自己的开怀。”
我只是在兴致高昂的想要一样东西,得了便满心欢喜,被拒绝……被拒绝就沉稳冷静下来,勉勉强强算是体贴。
“不过我想,你到底给了我想要的。”银环略微僵硬的直起身,敲了敲自己的腰,似觉自己言语太过冷淡,又立刻转了个话头,玩笑似的道,“抱着人可真累啊。维持一个动作抱着久了,总是累的。”
花满楼愣了片刻,他伸手拉住银环的手,轻轻巧巧的将人抱过来。
银环一愣,有些意外。
花满楼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他抱着他,郑重道:“那换我来。你累了我抱着你,我累了再换你来,好么?”
好啊。
当然好啊。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偏题却意外合格花
花花:我知道你温柔体贴,虽然我猜不到,但是我知道你提出要求肯定是有原因的。
银环:嗯……然而并没有。我就是任性,要的就是毫无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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