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听月
银环趴在窗口上, 他将脸枕在手臂上静静望着盘腿坐在湖边抚琴的小和尚。
月色溶溶, 湖水盈盈,有风轻送, 拂过雪白的衣袖, 带来花香浅浅檀香淡淡。
一片叶自枝头飘落, 悠悠然打了个旋。
银环不由想,从前会有多少次, 泠泠淙淙的琴声隐没在深沉的夜里, 好在今夜月明风清。
他倾听着琴声,那是一片雪落在枝头缓缓融化, 是一朵花在风拂过后悄悄盛开,是一片叶落入水中, 是湖水倒映月光, 是俊秀的小和尚低眉敛目忽而偏头望向了他。银环听得痴了, 怔怔然遇上非期的目光, 可惜又心疼的想, 这样好看的小和尚怎么就有人舍得不要了呢。
非期望了他一眼,遇上他的目光后怔忪片刻,眼睫一颤将目光收回:“可有想听的曲子?”
银环脱口道:“只要是你弹的,我都喜欢。”
非期默然半晌,指尖拂过琴弦,似是流水淌过耳边,而那人怕是仙神贬谪凡间。
银环盯着他的侧脸,忽而掀开被子胡乱套上鞋跑了出去。非期听见脚步声, 指尖未停。银环跑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一把抱住他的胳膊,非期手一顿,垂眸望向他。
银环抿着唇笑开,眉眼弯弯的,明媚若春光:“小和尚,不若弹首热闹些的曲子吧。九天虽好,没凡间热闹。”
非期慢慢挑起琴弦复又抹过,不疾不徐,不曾停下。热闹的曲子,他不会弹。
银环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非期指尖扫过琴弦落下一串乱音。
“小和尚,你就弹一曲送我吧。我喜欢听你弹琴,心里头安宁。可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冷冷清清的,我来陪着你,最好有一曲乐够热闹暖和。”银环晃着非期的手臂,“小和尚,非期,你依我吧。”
非期不会弹,可银环这样缠闹他说不出他不会。
“我试试。”他这样答。
银环立时松开手,月光落进他眼里,亮晶晶的。
非期迟疑着挑了较高的调子,银环认认真真的望着他。
好像也并未有那般为难,他寂静十九年不知道什么是热闹,可随手弹来,忆起这两日耳边一刻不得清净好似也不很难。身边人音容笑貌皆在脑中,凝于指尖,在琴音里絮絮低语脉脉述说。
有人同桌吃饭,有人抱怨饭菜太淡,有人闯祸无措,有人说岁岁平安。有人会搂着他的手臂软软的说话,会抢占他的床铺委委屈屈望着他,也会不辞辛苦记挂,会对他说担忧说喜欢说陪伴。他会同他说好多好多或闹人或动听的话,他们似乎都不觉乏味。
琴弦颤动渐急又缓,非期垂目出神,不自知身若顽石,一动不动。
乐声紧促,声声着急,银环听着望着,心跳似也跟着琴弦鼓动,双手撑住在石块上,倾身凑近非期俊秀的脸颊。他不知此时目光滚烫,只觉月色迷蒙,那小和尚阳气涌动,真真秀色可餐。
琴声停下那一刻,银环的心跳也蓦然一顿,重重收缩至停顿,又倏然张开。他好像听见洁白无瑕的佛前莲花伸展花瓣,徐徐盛开,眨眼繁然。
非期耳畔微痒,略一偏开头,只闻“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高高溅起的水花不少都打在了非期的袍子上。非期困惑的摸了摸脸上的湖水,定睛一看,银环不见了,湖中涟漪荡漾,正咕噜噜的冒泡泡。
银环生无可恋的潜在水底,怎么回事呢,他莫名其妙往人家小和尚脸前头靠,然后小和尚一动,他一吓,一个没坐牢靠,他就从石头上滑下来了。
非期唇角一动,头一回知晓什么叫忍俊不禁。他好歹绷住了冷冰冰的脸,目光却柔和。他将琴放到一边,拍了拍石壁:“水性倒好。”
银环默默钻出头来,蛇会游泳那是天生的。
他鼓着脸,说不清是羞是恼,对着非期一伸手哼道:“拉我上去。”
非期站起身,单手托着银环的手肘,银环捉住他的手臂一蹬眼看要上岸又突然松了劲儿,脚下直划拉:“诶诶诶,我鞋,我鞋滑下去了。”
非期拎着他的手臂,湿漉漉的手臂贴着他的,水透过衣袖打湿了他的皮肤,很不舒服。他皱了皱眉:“你先上来。”
鞋沉的太快,银环捞都捞不急,他娇气得很,石头粗糙磨脚,他便换了另一只脚,奈何穿鞋的脚使不上劲儿。非期瞧不过去,一手托着他,往他腰上一提,硬是将人提了上来。
银环连忙揪住非期的衣襟,将身体重量全部交托于另一个人还真令人心慌。
非期松开揽着银环腰的手,银环紧紧抓着非期站不太稳,他甩了甩袖子上的水觉得前头怎么空落落的,一低头,系带松了。
非期顺着银环的目光望去:“……?”
白得晃眼,十分平坦。
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件红艳艳的肚兜,又不由思及从前看过的医书。怪不得要在胸前位置缝上棉花,想来是因太过平坦而自卑吧。非期恍惚的想。
银环吞了口口水,默默把前襟拉紧。
非期脑中轰隆一声,宛若玄雷正中头顶,炸了他一个天翻地覆地裂天崩。
他猛地甩开银环的手,转过身踉跄一步,步子还没迈开就差点儿跪下。还好他勉强稳住没真的跪下去。
银环被他吓了一条,慌忙扯住他的袖子:“小和尚你听我解释!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你别生气,先听我说。”完了完了完了,怎么说好啊。
银环湿了一身,不冷就不错了,不想急出一身汗来。
非期恍恍惚惚,耳中“嗡嗡”的响,似是雷劈后的后遗症。银环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非期的耳朵里,却什么都听不本分,只知道银环拉着他的袖子他跑不开。
他便是再不通世俗事也知道女子的身体不能乱看,纵然银环好似是个不在乎的,可……可胸脯这样的地方……还有……还有……那个……雪白的……粉红的……
嗡鸣声更响亮了,非期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只想躲进个地方,至少躲开要银环才好。
“刺啦。”
银环手上留下了半截袖子,一脸懵逼的望着非期写满了落荒而逃的背影。不,不至于吧,他是男的这件事和尚至于反应这样大么。
银环挠了挠脸,将非期丢下的琴抱起来,
房门被重重关上,银环抱着琴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小和尚?”
没人搭理。
银环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一遍遍的敲着门:“小和尚,你听得见不?听得见你吱个声。小和尚,这件事情我可以解释,真的。你别不理我呀。小和尚?”
银环的声音似在天边似在耳畔,非期靠着房门,心若擂鼓,耳若雷鸣,半晌找不见三魂七魄。
他呆了半晌才模糊的感受到背后银环在扣门,他扪心自问,为何心慌。美人皮囊尽白骨,说到底不过皮肉罢了。可……可那是他唯一相熟的姑娘。别人可腐朽,在他眼中尽付寻常,可他方才算不算唐突,该当道歉。
银环敲了许久的门,浑身上下凉飕飕的不舒服极了。可不管他怎么说,非期就是冷酷无情的只给他一个背影看。他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拍着门:“小和尚,你放我进去我慢慢同你说。外头好冷啊。小和尚,我错……”
门忽而从里头打开了,银环差点一头栽进去,非期扶了他一把,一脸肃穆的对银环道:“抱歉。”
银环一脸迷茫。
非期背过手,眼睛盯着地面,一副老实学生认错的模样:“我瞧见你衣裳散乱并非有意。抱歉。”
“……噗……”银环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心里乐翻了天。这到底是什么大宝贝,竟然还以为他的女孩子,愧疚占了他便宜。
银环想了想,诚恳道:“你没错,错在我,没同你说清楚。小和尚,我不是女孩子,我是男的。”
方缓过劲儿的老实和尚一脸茫然:“……什么?”
银环清了清嗓子,非期记得他原来的声音,他思索片刻觉得还不宜暴露,还是用女子声线说话,但说出口的都是实话。
“我是说我是男孩子,和你一样,该有的都有,该没有的也长不出来。世上有女子扮男装,那我就是男子扮个女装。女扮男装图个利落潇洒,我嘛,就图个漂亮。”
银环笑了笑,“女孩子的衣裳款式多颜色多不说,她们能打扮的东西也比男孩子多多了,什么手镯手串发簪发钗,我瞧了好看,心里喜欢便想戴想穿,就是这样了。至于那件肚兜,这不是力求真实么,就塞了点棉花。”
非期喉头像是被什么梗住,他一时觉得荒诞,一时又觉得算是寻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样一说来,许多事情便说得清楚了,譬如银环那不同寻常的大胆,居然还与男子同床。
非期表情空白,冷冰冰的神情一点点裂开,最后化为一言难尽:“进来将衣裳换了,我去煮姜汤热水,记得热水擦身喝了姜汤再睡。”
银环捉住他的手,眨着眼睛颇为无辜:“小和尚,我没衣裳了。”
非期十分淡然冷静:“去衣柜自己挑。”
银环差点儿笑出声来,愉快的松了手还朝非期摆了摆:“劳烦小师傅了。”
尾音上挑,显然心情甚好。
非期默然飘去了厨房。
晚上银环黏着非期,连被子也不要分了。非期沉默的望着软绵绵撒娇耍赖的银环,随后想到这与他一般是个男子,师父说男女授受不亲,说要远离女色,可银环只是个穿着裙子的小公子,那么所谓女色便不存了,不是么。
非期顺从的和银环躺到一起,一直以来越来越重的心理负担在此时烟消云散,心脏沉沉跳动着像是雀跃。这样轻松,好似连明日离山的沉重都消减遗忘了去。
银环侧身躺着,脸靠在非期的肩头,都要睡了唇角却还是勾着。高兴什么呢,说不上来,就是很高兴,什么都高兴。
小和尚这样可爱好玩儿,他最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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