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共枕眠

    第三章  共枕眠

    银环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他回了自己的院子便见冷大夫坐在门槛上，正抬头数星星。银环快步跑过去：“阿爷！病没好了呢，谁给你的胆子吹冷风来！”

    他弯身拽住冷大夫的衣袖要将人拉起来，冷大夫一叠声答应：“诶诶诶，丫头丫头，这就走了。”

    冷银环不理他，将人安置到床上躺好盖上被子又利索的去沏了姜茶来。冷大夫赶紧接过来喝了。

    “多大年纪的人了，也不晓得自己悠着点儿，还大夫呢。”冷银环数落他，“我就你这么个爷了，你敢吓我试试？”

    “诶诶，阿爷的错，给小姑奶奶你告罪了。”冷大夫靠坐在床头，连连告饶。花白的发鬓斑白的长须都在昭示着，这个人已经不再年轻了。他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半晌没有说话。

    银环瞧他一副忧虑甚深的模样，问道：“想甚么心思，小叔么？”

    “别给我提那个混蛋玩意儿。”一提到银环的小叔冷大夫立时瞪眼骂道。

    银环心道，混蛋东西还不是您的种么。他的小叔，天生骨头就是反着长的。冷大夫要他学医，他拜了隔壁武馆馆主立志仗剑天下。冷大夫要他娶亲，从小定下的姑娘，一道长大青梅竹马，那姑娘也是又贤惠又漂亮，小叔却流连花丛说要娶勾栏里的姐儿。

    好嘛，闹了许久，最终还是如了他的意退了婚为那姐儿赎了身。冷大夫就想他好好的成家立业承欢膝下，他成婚头一日一声招呼不打抢了那位姐姐，浪迹天涯去了。我的乖乖，那姑娘明日就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了，你闹个什么玩意儿。

    如今，家逢变故，这匹疯马总还算记得有一老父亲尚在，有一兄弟遇难，赶着来了京都。奈何冷大夫不愿见他，一炷香上完就将人赶了出去。

    “阿爷，小叔皮糙肉厚在外头就外头，谁管他呢。可他不是还带着小婶和几个弟弟妹妹么，你就忍心不见他们呐。”银环拍了拍他的胸口，安抚道，“小叔带小婶一起逃婚是他混蛋，那你看，现在你不止有孙女了，孙子都有俩，看在他们的薄面不得赏小叔个恩典不是。”

    冷大夫哼了一声：“小混蛋不定性，谁知道这么些年稳重了没有。”

    银环知道冷大夫这些年也是十分的思念儿子，道：“他的苦衷你有兴趣就听听，没兴趣，等见了他，还不是你要他怎么赔罪他就得怎么干。”

    冷大夫沉思了片刻，显然是动摇了。银环乘热打铁让冷大夫点头，答应了见冷廉一面。银环又伺候他洗漱睡下，半夜冷大夫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突然想起来，他要说的不是冷小混蛋啊，他明明是在思考他家乖乖小银环的终生大事啊。

    小丫头这都十三了，再过两年就该及笄了。若不出意外，寻常女子都已经定了亲在绣自己的嫁衣了。小丫头这越长大模样越好，如今又没了父母依靠，冷大夫实在挂心。他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撑个几年，他希望他的乖乖宝贝儿可以出了孝期便嫁人，寻个依靠。

    冷大夫白日里睡多了，这一想便清醒了过来，左翻右翻越翻越清醒。最后实在睡不着了，心里又揣着事儿，索性起身穿上衣物去找银环谈谈心。

    到了隔壁门前，冷大夫敲门道：“丫头，给爷开个门，爷跟你谈个事儿。”

    没人答应。冷大夫又敲了一阵，房间里一直一点动静都没有。冷大夫心下生疑，“丫头？丫头，爷进来了啊。”

    说着他小心的推开了一条门缝，冷冷清清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里，绣床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根本没有人!

    此时的银环自是不晓得自家阿爷大晚上不睡觉来反找他谈心的。他端了宵夜再一次敲开了苏梦枕的房门。这一次，苏梦枕让他坐在一边，口中让他稍等片刻。

    银环将素面放在桌上，自己坐下等着。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苏梦枕眼不离资料手不离笔墨，斟酌着劝道：“梦枕哥哥，面涨开了可就不好吃了，你趁热吃两口吧。”

    苏梦枕闻言手上的笔停了停：“就来。”说完他最后添上几句话便停了笔。

    银环一手揭开盖子，一手将筷子递给苏梦枕。苏梦枕正要接过来，忽觉喉咙一痒，递出的手又收了回来改捂住嘴唇。他压抑不住的咳嗽声溢出指缝。

    那个时候他的病还没有日后那般严重，也不似日后如风中残烛般。但此时也已经不轻松了，好似心肝脾肺都要咳嗽出来一样，让人看着便觉揪心。

    银环赶忙上去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极有技巧的拍着。苏梦枕抹去唇边的血丝，摆了摆手：“没事。”

    银环拉住他的手拿洁白的袖子压在他掌心的血丝上，轻轻的缓缓的将那些鲜血擦拭干净，让那只修长瘦弱的手无暇如初。“哥哥，我会治好你的。”银环抬头望着苏梦枕说道。

    苏梦枕愣了一下。他们的目光相遇，苏梦枕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眼睛会被银环眸中的光芒所烫伤。太热烈也太执拗了，在一个十三岁的姑娘的眼睛里他只看到了一个自己，这是不应该的。

    苏梦枕抽出手，口吻淡淡：“我怕是治不好的，天下最好的大夫都治不好我。”

    “那我就超越他，去做那个天下第一!”银环想要握住苏梦枕的手，可是苏梦枕不愿意，于是他只能握紧自己。他攥紧了拳头，下意识的不假思索的说道，“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一言出口，他似乎突然明悟了茫茫人生的方向，抓住了天边的那一道曦光。他大声的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成为天下第一的那一个，我会治好你的。”

    苏梦枕丝毫没有被他的热情影响，自顾自的坐下来吃面。他吞咽尽口中的食物道：“天下第一很难，治好我的病更难。”

    任何一件事情要做到极致都是很难很累的。可银环爱了苏梦枕一辈子，从始至终，至死不渝。

    “我可以的。”银环挨着他坐下来，他望着苏梦枕清俊的侧脸，目光灼灼，“哥哥，我一定可以的。”

    纵是苏梦枕也要被他这炽热的近乎露骨的目光盯得浮起薄红来。银环总是极其坦诚坦荡，喜欢的讨厌的从不掩饰明明白白的表达出来。便如同苏梦枕知道，冷家小妹是爱慕自己的。

    于是，他道：“银环，我将你当作妹妹，是亲近之人。”却非是爱慕之人，也不该是爱慕之人。

    苏梦枕这个人又何尝不坦荡，说话做事自有他的光明磊落。

    早料到的答案，银环也未曾被打击到。他反口便问：“那雷家小姐雷纯呢？你将她当作什么？”

    “自然是未婚妻。”苏梦枕道。

    “可她比我还小，她才七岁。”银环不服。

    苏梦枕不想再与他争辩这种事情，他放下碗筷，道：“这是父亲定下的婚事。事实就是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可你都没见过她，日后你便要娶她么？要是，要是你有心上人了，或者她有心上人了不愿意嫁给你呢？”银环这脾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好，不依不饶半点眼力见都没有。

    苏梦枕转身坐回书桌前：“那是日后的事情。太晚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银环住了口，端了剩下的半碗面出去。一碗面苏梦枕就没有动上几口，还剩下一大半，估摸是觉得不合胃口。

    银环暗自咬牙，不行，除了医术他还要学做饭，争取下次让哥哥可以多吃下去几口。啊，冷银环，你真的是太差劲了。医术不精通，楼子里的事务不晓得，就连做饭都做不好。

    银环情绪低落的慢慢吞吞的将厨房收拾干净。已近三更了，他抬头往苏梦枕的房间一看，灯还亮着。

    这下银环哪里能同意，登登登跑上了楼，自行推开门道：“哥哥，三更天了。你莫不是要熬到天亮不成。”

    苏梦枕面色苍白嘴唇上也没有血色，他紧促着眉：“银环，别闹。”

    这下银环不听他的了：“不是我闹，是你胡闹!”

    他说着又登登登跑下了楼，幸好苏梦枕房间周边也没住人。毕竟唯一的那一位已经离开了。

    银环硬是打了热水端到苏梦枕的房间伺候着苏梦枕洗漱。苏梦枕换衣服的时候他便为他整理床铺。苏梦枕从屏风后出来银环便熄灭了所有的灯只剩下自己手里的一盏。

    苏梦枕虽是接受了银环的好意，但心里多少是有些不痛快的。没有人喜欢被人逼迫着行事，更何论于苏梦枕。

    他平躺进被窝里，道：“好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银环吹灭了灯，他摇摇头：“我守着你。”

    “什么？”

    “我说，我守着你。”银环坐在踏脚上，双手交叠搭在床的边沿，脸就趴在手臂上，目光落在苏梦枕的身上。

    “我想守着你。晚上你不舒服了我陪着你帮你，不开心了我便听你说话陪你谈心，若是睡不着我就陪到你睡觉。总之我就在这里。”银环放轻了声音，“哥哥，你别难过。”

    下意识的苏梦枕问他：“难过什么？”

    “苏叔叔。”银环手指不安分的抠着床单，“我想其他人都不行，但是我可以陪你。我们两个人一起，懂得，且不孤单。”

    便为这一句，哪怕便仅仅只为了这一夜这一句便足够苏梦枕将银环放到比他人高的位置上。

    苏梦枕是英雄，是金风细雨楼的领导者，便如所言，金风细雨楼是他，他便是金风细雨楼。

    总有人诧异苏梦枕对待银环宽容到近乎纵容宠溺的态度。可那又有什么奇怪呢。就在这一刻，他十五岁，半大的少年郎，他失去了父亲，一个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业。而他的身边唯有一个银环，一片赤诚全心全意待他好的银环。唯有他，不怜悯不劝导只说他陪他，一道开心或者一起悲伤。

    银环是苏梦枕最好的玩伴。银环是最爱苏梦枕的人。银环陪着苏梦枕渡过了无数个疼痛的夜晚，渡过了金风细雨楼最艰难的时期。

    为什么待银环与众不同？因为，他值得。